她就有亲戚跟朋友在岭南插队,那儿才没有穷山恶水出刁民,那民风也很淳朴的,跟杨树湾一样都是革命老区,历史很清白。他们当年也帮着游击队打日本鬼子呢。
胡奶奶跟着叹气,喃喃自语:“好地方是好地方,可为啥要东胜这个时候过去呢?”
田雨心里头咯噔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开始猜测:“该不会是让何队长去调查逃岗的事情吧?”
岭南那边离着香岗近,所以逃岗现象颇为严重,不仅外来的知青要逃,本地人更是逃跑。但凡哪家有人逃岗成功,周围人都要敲锣打鼓的庆祝。甚至有的村子大队书记带头,率领全村人逃岗。
原先被抓到了以后直接丢大牢,后来这种人越来越多了,牢房都不够装怎么办?只好办学习班,拉着人过去大会小会的劈斗。饶是如此,仍然刹不住这股风气。
奇怪的是,林飚□□集团被打倒之后,这种情况反而更加严重了。有人成群结队的逃岗,听说海上的尸体都飘了一层。
田雨怀疑之所以这种现象愈演愈烈,是因为政治宣传的缘故。以前当地没有通电,关于海那边的传说都是口口相传,影响辐射面积有限。
但是现在国家建设在发展,当地通电啦,有广播有喇叭。离得近,岭南的农村就很容易接收到香港那边的电台。那是一个跟他们完全不同的世界,轻快又活泼,唱的歌都跟他们不一样。所以这些人就没能抵抗住诱惑,积极奔向资本主义的怀抱了。
唉,资本主义世界最善于伪装自己,灯红酒绿靡靡之音,可不就蛊惑人心了嘛。格命立场不坚定的人就被他们拐走了。
长此以往肯定动摇军心,李老先生想来是意识到这件事了,保不齐就派何队长去当地调查情况。
何大婶可不关心什么逃不逃岗,岭南离他们杨树湾十万八千里呢,要是真像那些人一样游泳游过去估计从孙子游成爷爷都游不到。
她只忧心一件事:“真要调查的话,主席手下有那么多人,随便派个干部过去不就行了吗?干嘛要让东胜去呀?他又不懂这些。”
“那可不一样。”田雨摇头,满脸认真,“干部搞调查都是走过场,还没进村,先搞得鸡飞狗跳,恨不得跟钦差大臣似的,要全大队的社员都丢下手上的事出去迎接,最好列队欢迎。”
就好像前头杨树湾偷偷摸摸搞小工厂一样,每回有下乡干部过来不也没发现过山洞里头的问题吗?那个时候主席还没发话呢,被抓到了肯定得去上学习班。
胡杨在外头敲门,一边敲一边问:“在吗?”
原本趴在何大婶怀里头打盹的二丫立刻扬起嗓子,高兴地喊:“小胡舅舅,二丫吃粽子。”
胡杨笑着推门进来,手里头捧着的干荷叶包裹的可不是粽子:“厂里食堂多煮了些,我就买了点儿回来。刚好,可以省顿夜宵啦!”
说着他还笑了起来,故意逗二丫,“那我们今天就没有腊肉吃喽,光吃粽子。”
二丫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早上老太说好了要吃腊肉饭的。晚饭没吃,怎么夜宵也能没有呢?
胡杨笑得不行,直接剥了个腊肉粽子给小丫头:“来,咱们吃腊肉饭。”
说着他又剥了个红枣馅儿的粽子递给余秋,“你也尝尝吧。”
余秋无动于衷,仍旧趴在桌子上写自己的东西,眼中像是没有胡杨的存在。刚才大家伙儿说得热火朝天,她也毫无反应。
还是二丫踩在凳子上认真地强调:“吃粽子,肚子饿。”
她那双小手拼命地往上伸,非要送到余秋嘴边不可。
余秋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小孩,只能被动张开了嘴巴。
二丫这才心满意足地坐在旁边,香喷喷地吃起了自己的腊肉粽子。山洞里头其他大人暗自舒了口气,也各自剥粽子吃。
胡杨随口问田雨:“你们刚才说什么呢?我在外头听着挺热闹的呀。”
田雨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张脸都鼓成包子了:“不要说,我们在讲李老先生找何队长调查逃岗的事情呢。”
说着,她拿手上的信件给胡杨看,“你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让何队长去岭南。”
胡杨抓着信,从头看了一遍何东胜的农业经,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假如是调查逃岗的话,那东胜哥写这封信回来难不成是为了提醒他们上头要动真格了,假如他们有亲戚朋友还蠢蠢欲动的话,赶紧提醒他们老实点儿?
田雨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他……他们不检查信件吗?”
李老先生让何队长过去,肯定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啊。要是真调查逃岗的话,那肯定会很严格。何队长这么往外头传消息,会不会受到惩罚啊?
胡奶奶摇头:“东胜不是做事这么没成算的人。”
说着她眼睛偷偷瞧余秋,不知道为什么,老人总觉得东胜这封信还是写给余秋的。
嗐,这是废话,信封上就标着小秋的名字。只不过他真正要传达的意思恐怕不止纸上的这些字。
只可惜小秋现在这个样子,东胜的苦心怕是要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二丫吃完了粽子,打了个呵欠,又开始昏昏欲睡。
何大婶跟胡奶奶见状赶紧告辞,小孩子要睡觉了,小秋也应该早点休息。
何大婶抱着二丫送去胡奶奶那边刷牙洗脸。
胡杨随手将信件又放回到书桌上,起身跟着田雨一道送两位长辈出门。
两人出去之后也没返回,而是悄悄绕到山洞窗户对面的树旁,偷偷打量山洞里头的动静。然而让他们失望了,余秋从头到尾动都没动。
她的眼中完全没有那封信的存在,就连信件最后写的火辣辣的相思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
田雨惊恐地发现了一件事,小秋的世界里头好像只剩下医学了。无论是写书、接生还是开刀,医学变成了她跟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田雨眼眶一红,捂着嘴差点儿哭出声。这可怎么办啊?小秋以后要怎么办?她要是一辈子都这样,那可如何是好?
胡杨轻轻地叹了口气,拉着田雨往边上退:“其实余秋这样反而太平。今天就有人找上了卫生院,想让余秋上京里头开刀呢。”
“去他妈的京里头。”田雨虎目圆睁,怒气冲冲,“他们是见一回没害死小秋,还想来第二回吗?做梦!我们杨树湾也是有民兵有枪的。”
胡杨也信誓旦旦:“你放心,我绝不叫人逮走了余秋。”
两人达成了一致路线,顿时觉得两颗心都贴近了不少。
胡杨正想着邀请田雨在外头逛逛,冬夜虽然寒冷,可天上的满月,月光下的梅花都别有一番风味。
两人绕道山洞前头,小胡书记才刚开头喊田雨的名字,前头胡奶奶就叫唤:“小田啊,小秋睡了没有?”
胡书记满心惆怅,奶奶你这么喊的话,就是睡着的人也能被吵醒啊。
然而身为基层干部,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回应:“应该还没睡呢。”
胡奶奶喜滋滋地引着个人过去,慌里慌张地招呼:“今儿都这么晚了,您别嫌弃,就在山洞里头将就一晚上吧。小田跟二丫今晚同我睡。您可算来了,我听说了,您把您的大衣都给我们小秋了。这孩子可喜欢您了,以前就一直念叨,希望将来能成一个跟您一样的大夫。”
说着说着,她控制不住情绪落下泪来。小秋说这话的时候,好像也就是前几天的事,谁知道现在会是这样呢。
来人的年纪看着跟胡奶奶差不多大,也是个身形瘦小精神矍铄的老太太。
田雨领着她往山洞走的时候,突然间反应过来:“您是林教授吧?”
见老人点头,她大喜过望,“太好了,小秋可崇拜你呢,说您是她的精神楷模。”
其实这样说很不符合主流,大家的楷模一般都是国家领袖还有劳模,这可是洋医院出来的洋大夫。
但是小秋说了,对于医生来说,医德跟医术才是他们会关心的事情。
“小秋是特别好的大夫,对病人尽心尽责,您刚才看到的那排房子原本是大队安排给我们住的知青点,但是小秋担心病人没地方住,就主动申请住到后面的山洞。”
田雨絮絮叨叨,一路进了山洞里头的房间,高兴地喊:“小秋,你瞧谁来看你了?林教授,你最崇拜的林教授。”
可惜让田雨失望的是,爱情不曾打动余秋,她为之奋斗终生的医学事业引航灯也没能让她触动。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写着:如何避免试管婴儿胚胎移植后胎停?
山洞中其他人的来来往往,都不曾让她回过头。
林教授朝田雨点点头,温和地冲她笑:“谢谢你姑娘,没事的,我知道小秋受了点儿刺激。”
田雨有些心惊胆战,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二丫这定海神针抱过来。万一小秋看到林教授也尖叫怎么办?
可是自己贸贸然抱着个小孩过来的话,好像又很不礼貌。
犯愁的小田老师只好先告辞,决定守在山洞门口,万一小秋情绪波动,反应激烈,她也随时好去搬救兵。
山洞里头的气氛却安静又宁馨,余秋写完一张纸就推在旁边。
林教授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从头看到尾之后,她笑了起来:“你这是写给我的吧。谢谢你,我按照你先前写的生殖中心的建立要求,已经开始布置了。我找到了张民觉博士兔子体外受丼的论文,正安排人做实验。现在上头也很重视这个事,希望我们尽快推进。我们也想加加油。”
书桌前的女孩毫无反应,还在刷刷刷不停地往下写着,似乎林教授所说的事情跟她毫无关系。
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轻轻地叹了口气,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认真地看着余秋,低声念了一句:“你说的那位叔叔,你父亲的朋友,你怀疑是穿越的叔叔,就是你自己吧。”
抓着笔的女孩手一抖,钢笔咕噜噜往下滚。林教授虽然年纪大了,却耳聪目明,手脚也灵活。
她直接伸手接住钢笔,另一只手按住了余秋的肩膀,目光温和地看着掩饰不住惊慌的少女:“你不要怕,我会帮助你的。我知道,你没有想瞒我。否则你不会主动提起你怀疑那位叔叔是穿越者的事情。”
余秋沉默着,久久不出声。
林教授放下了手上的钢笔,两只手都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后将她抱在怀中:“吓到了吧?没事的,上帝宽和爱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来到这里不是罪过,一定是上帝慈爱世人,才让你过来,想叫你帮助更多的人。”
余秋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已经很久没有哭了,发自真心的落泪。她不敢哭,因为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保护自己的屏障。她不能露出任何破绽,否则等待她的就是灭顶之灾。
她相信那位领导未必想杀她,甚至已经看穿了她是装疯。只不过她自己不能露出马脚,否则谁也不可能保下她。
对,她的发疯是假的,但她承受的痛苦却是真的。
“别害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林教授怜爱地摸着余秋的脑袋,“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你跟你爸爸,都是勇敢的医生,最勇敢的大夫。”
余秋拼命地点头,她感激余教授,因为即使在那么强大的压力下,余教授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卖她,而是竭尽所能地保护她这个取代了他女儿地位的陌生人。
因为他相信,她是在竭尽所能地做好事。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您会出卖我。”余秋吸着鼻子,“因为你忠实于自己,你没有上进心。你到现在还信着基督。”
在所有人不管懂与不懂信与不信的情况下都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以表达自己对祖国忠心的时候,一个人能够坚持自己的信仰,是一件多么勇敢又难能可贵的事。
有太多的人迫不及待地追求上进了,为了上进他们大义凛然大义灭亲,他们不需要人类任何正常的情感,他们追求绝对的正确,他们是标准的机器,他们永远不会犯错,因为他们永远围绕在绝对正确周围。
正因为正确的太多了,所以再也没有人敢说真话。
老人哑然失笑,轻轻拍着余秋的后背:“我哪有这么了不起呀,我就只是个大夫而已,我一辈子也就干了这一件事。”
田雨在山洞外头竖着耳朵,耳朵尖都要冻红了,只听见里头传来呜呜的哭声。
小田老师吓坏了,一时间想冲进山洞,又害怕打扰到了余秋跟林教授。
她赶紧绕着山洞跑到后面去,窗户已经拉上了窗帘,不过灯光却将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影投射在窗帘布上。
呀,是小秋哭了吗?难不成林教授在安慰她?
哎呀,看样子还是为之奋斗一生的医学事业更加能够打动人心啊。何队长的情书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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