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有些日子不见而似乎陌生了些的脸庞,心里想问,为什么?她为什么不跟他走?她为什么陪落魄书生?她究竟是因为什么留在怡香院?
他一开始以为她贪慕虚名,想要被人捧着、哄着,才不跟他走。后来听说她接济落魄书生,忍不住想道,她这样纯善的人,怎么可能是贪慕虚名的人呢?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而他不知道的。
“大人请用茶。”于寒舟柔声说道,“许久不见大人,不知大人一切都好?”
闵修然别的都还好,只是心里挂念她,常常胸闷不已。他略点点头,说道:“还好。你呢?”
不等于寒舟回答,他便自嘲似的道:“你也不错吧?”
于寒舟能说什么?只得微笑颔首:“承蒙大人挂念。”不等他说话,便道:“我为大人弹一曲吧。”
许久不听她抚琴了,闵修然准备出口的话便咽了咽,转而道:“好。”
于寒舟便净手焚香,走到琴后,沉下心来,开始抚琴。
她抚琴时并不看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闵修然却是看着她,然而不由得也被带进了一股情绪中,眉头渐渐皱起。
她的琴声发闷,带着一股郁郁不甘,又含着激烈的挣扎,像要挣开束缚,撕扯开什么,破开什么,冲出生天。
偏偏那激烈的挣扎与反抗,无论如何高亢,总有什么压在上方,使她的反抗不得逞。
闵修然听得难受,不禁抬手制止:“停下!”
他紧紧皱着眉头,看着她道:“眉儿,你到底怎么了?”
他早就觉得她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他不知道。要不然,她也不可能出尔反尔,不跟他回府,而且还变成这样!
“大人何出此言?”于寒舟便惊讶地看着他道,“我并没有怎样,一切都挺好的。”
闵修然站起来,朝她走过去,沉声说道:“你的琴音!我能听得出来!眉儿,你究竟想做什么?告诉我,我来帮你!”
如果他早知道她遇到了难处,一定早就帮她了。给她解决完困难,她就肯跟他回府了。
然而闵修然不禁想道,上回听她弹琴,她的琴声只是有些忧郁。这期间究竟发生什么了?闵修然一头雾水,不禁感到几分烦躁。
他这样的身份,竟然有着他不知道的事!而她,居然不告诉他!
“嗯……”于寒舟沉吟了下,起身说道:“大人坐吧。大人既然这般想知道,我便为大人解惑吧。”
既然他想聊,那就聊一聊好了。
于寒舟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尤其是她想做的事,压不住的。迟早闵修然会知道是她,既然他现在对她还有点意思,不如就对他说了,想来他也不会怎么样。
他就算做不了她的臂膀,至少不会同她为难。
“我叫吕眉,父亲十年前犯下事,家中男丁被流放,女眷被打入教坊司……”于寒舟说起自己的身世和来历。
才说到一半,闵修然便道:“我不在乎!”
于寒舟一噎,微微睁大了眼睛,就见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道:“我不在乎你的身份。”
“……”于寒舟。
X的!谁管他在乎不在乎?他有个屁的资格在乎?
她脸上挂着营业性的笑容,声线仍旧保持温柔,继续刚才未完的话:“我因为长得漂亮,被分到了怡香院,虽然要学很多东西,到底吃的苦头有限。但是被分配去别处的人,便不同了。”
闵修然身为王侯,又不是挂闲职的那种,对朝中的许多政策都是清楚的,闻言皱起眉头道:“这不是应该的吗?”
犯人犯下罪名,亲眷们赎罪,有何不该?他再是喜欢她,也不能违着心说话。
“犯事的只有一个人,为什么全家人就要被连累?”于寒舟反问道。
“这是为了惩戒!”闵修然掷地有声,神情严厉,“只有这样,才能威吓住绝大多数官员,不要想着贪赃枉法!”
于寒舟持有不同的看法,便跟他辩论道:“利字当头,什么危险都拦不住。否则,为何常常有贪官污吏,抓也抓不尽?”
闻言,闵修然怔了一下,眉头紧锁。不过片刻后,眉头便展开来,说道:“你怎知拦不住、抓不尽?若非有酷刑厉法,犯错的官员数都数不清!”
“你不要执迷不悟了!”他看着于寒舟说道,还要伸手捉她的手臂,“我知你心中怨恨,但你若不平,便跟我走,总不会叫你在这里受苦!”
于寒舟往后一步,避开了他的抓来,淡淡地道:“我只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谁犯错,便惩治谁。拉无辜的人下水,这不对。”
闵修然皱着眉头。
“若要警告官员,便该从体制、政策上入手。这些完善了,自然堵上了犯错的漏洞。”于寒舟说道,“我跟大人无话可说,大人离去吧。”
闵修然的态度,她并不意外。本来,她也没打算从他身上获得帮助。
如果他是可用之人,她早便利用起来了。不过是觉着,他对她有一点占有欲,未免日后麻烦,才跟他掰扯清楚。
现在掰扯清楚了,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再谈就是。
闵修然怔怔地看着她,然而她已经走进了内室,并不肯再看他,逐客之意明显。闵修然不是没脸没皮的人,只得走了。
离开后,他耳边总是回响着她似乎要破开什么,逃出生天的琴音。以及她说的那些话,“一人做事一人当”,“完善体制和政策,而非拿人命去祭”。
他一路上都有些失神,回到府中后,仍然恍惚着。
而李光这时在皇宫内,也有些神思不属。他闲闲散散地坐在龙椅上,目光飘忽,心中在想着怡香院的眉儿姑娘。
她要的东西,早就被人呈上来,此刻就在他的龙案上。但是他一直没有拿去给她。因为他在想,她要这个,是想做什么?
她想做什么呢?
如今没有美人在畔,李光清醒了很多,他就是个傻子也该知道,于寒舟不该要这份名单。
他原本对她的希冀是,一个温柔的,漂亮的,有才情的,善解人意的体贴女子。那会让他心中柔情大增,通体舒坦。但是现在,明显她不是那样的人。
甚至,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都是装出来的。李光也曾见过不温柔的人,他有个妃子就是很泼辣,爱吃醋,有时候还挠他,因着长得漂亮,他也没觉得怎样,还觉得新鲜。
但是于寒舟这样的,他没见过。她似乎很锋利,她带给他危险的感觉。这样的女子,一点都不可爱,也不值得叫男人喜爱。
可是李光却忍不住心痒,总记挂着她,想把名单给她,看看她要做什么。想看一看,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几副面孔?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送上~
第349章 青楼7
赶在截止日期之前, 李光带着名单来到了怡香院,见到了于寒舟。
他这一次没有刻意扮穷苦,身上穿着绣纹精致的衣裳, 头戴金冠, 腰佩玉饰, 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鸨母见了他,还啧啧称奇:“眉儿姑娘要你做什么去了?怎么还发财了?”
不再扮落魄书生的李光, 再看着鸨母, 便没有了那副做低伏小状, 笑吟吟道:“这却不能告诉妈妈。”
然后在鸨母的白眼中,进了于寒舟住的小楼, 上去见了她。
“这是姑娘要的东西。”他笑吟吟地将两张纸递了过去。
于寒舟自然发现他同之前的形象差异, 挑了挑眉:“写诗发财了?”
“哈哈哈!”李光哈哈一笑, “姑娘何必埋汰人?先前骗姑娘,是在下的不对, 但姑娘说过, 为姑娘办这件事,便一笔勾销。”
于寒舟轻轻“嗯”了一声,没再看他, 低头展开两张纸,看起上面的内容来。
吕家原有二十几名女眷,除了当初自尽的吕眉之母,其余的都被打入了教坊司。吕眉不是年纪最小的, 还有个更小的妹妹,当年才三岁。年纪大些的, 如长房伯母,当时已经四十岁了。
这二十几人, 都是吕眉的至亲,如今十年过去,仍活着的不到一半。李光打探来的消息,非常的细致,上面不仅写明了死去的人是谁,死在哪年,还写清楚了死因。
比如吕眉的一位小姑,是被三个人活活玩死的,摧残得极为厉害。便是这样死了,也没什么好下场,草席一裹就丢出去了,连坟也没有。
她一行一行往下看,嘴唇越抿越紧。落在一旁的李光眼中,不由得十分意外——她好生能忍!
这些都是她的亲人,处境如此凄惨,她连颤抖一下都不曾。
李光是故意叫人写得十分细致,就是想看看她在盛怒之下会如何。此刻看到这样一幕,不禁挑了挑眉,眼中兴味更浓了。
于寒舟看完之后,便将纸张重新折起,妥帖收好。见李光还在一旁站着,就说道:“你走吧。”
他虽然骗了她,却也为她办了事,那恩怨便一笔勾销了。
李光却不走,还问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他眼中的好奇意味是那么浓厚。配上他打扮得精致考究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纨绔子弟,还是没有同情心的那种。
但是于寒舟也不怎么信。他从前扮落魄时那么像,谁知道现在的模样就是他的真面目?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不答反问。
李光哈哈一笑,说道:“你说出来,如果我有兴趣,兴许会帮你呢?”
于寒舟丝毫没有心动:“不敢劳烦公子。”
她从前觉得他是绣花枕头,不想用他。如今则是觉着他不可捉摸,难以掌控,更加不想沾上他。
“你不说,那我就猜猜了?”李光却不肯离去,径直往桌边走去,还坐了下来,“你想救她们出来,是不是?”
说话时,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的面孔。
于寒舟挑了挑眉,看向他道:“她们是我的亲人,我当然想救她们出来。”
他这不是问的废话吗?
李光一噎,摸了摸鼻尖,又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问你心里想不想,我问你是不是打算救她们?”
他开始说出自己的分析:“你现在声名远扬,交际广泛,如今有了切实的名单,若是求对了人,就能把她们救出去,是不是?”
于寒舟便觉得,他大概是太闲了,闲得无聊,来消遣她。
别人来见她,要么是谈一谈风花雪月,要么是聊一聊人生苦闷,哪个像他一样,不是演戏就是挑事。
她不说话,李光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那你想没想过,救出她们后,如何安置她们?”他开始一样样数起来,“使她们住在哪里?日常以何为生?你有那么多银两吗?鸨母会允你做这些事吗?你就不怕把自己也带累进去?”
于寒舟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一副要在她面前显摆显摆的样子,便走到他对面坐下:“公子有何指教?”
李光便高兴了,嘴角扬了起来,眼底带了狎戏:“求我。你求我,我就帮你。”
他登进于寒舟的房门,已经数次了,还不曾一亲芳泽。只有一次捉到她的指尖,还被她很快抽了回去。
从前还没觉得什么,他并非是急色的人,然而现在她挑起了他的兴致,他便想得多了些。
他想让她侍奉他。软下身段,好生侍奉他。
于寒舟一指门口:“好走不送。”
李光被她拒绝,面上有些挂不住,笑意淡了几分:“你救人的心可不够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