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近来仿佛得了疑心病般,每每批阅折子时,总忍不住想起那日苏霁和十九皇子一起放风筝的场景来。
最恐怖的是,他们俩人放的还是他送的风筝。
太子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驱散这一番胡思乱想——苏霁再如何没有心,也不至于如此。
“一边是当公主,能自己建府邸,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也管不着;另一边是在东宫做妾,低眉顺眼地还怕被人磋磨死。”苏霁摊手,问太子道,“你站在我的角度上考虑考虑,如果你是我,你选哪个?”
太子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无可奈何地道:“若是让你来东宫做妾,本宫便不必花这许多心思了。”
苏霁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思忖了好几遍,才明白太子在说什么,试探问道:“你是说……”
太子一把拉住了苏霁的手,向上微挑的桃花眼凝神看着苏霁,道:“本宫去向父皇说明,一直不娶妻是想要将这太子妃之位给你留着。依着父皇的脾气,他听后没有勃然大怒,说会考虑考虑的事情,一般最后都是许了的。”
苏霁怔怔地望向太子纤长的手指,心中升腾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顺着那双手向上,紫色袖边上,隐约用金线绣了暗纹,这暗纹一直向上,绣到领口处,锦绣图案才算止步,太子如凝脂般的脖颈有着好看的弧度,在最中间凸出的喉结上下翻动,显示着主人纠结的心绪。
这华贵绰约的紫公服,会有多少人在觊觎?若是真的入了东宫,她苏霁能否挨得住一波又一波的明枪暗箭呢?
苏霁紧紧地握住了太子的手,迟疑了下,终究松开,道:“虽然但是,我还需要确认一下,再让我考虑考……”
“你已经考虑了大半年了,难不成还要再考虑?人家梁王妃在你考虑的时候,还未曾见过梁王,如今梁王妃孩子都快生下了,你还在考虑。”太子听她又要说考虑考虑,立时打断,叹了口气,沉沉地道,“本宫青春有限,你再考虑下去,本宫等得快要须发尽白了。况且,本宫等得,父皇那里的旨意也等不得——三天时间,就三天!”
苏霁适才想想,太子仿佛说得有道理,自己让人家一等就等了大半年,也的确太久了些。
苏霁为难地应了一声,算是同意了太子的话,道:“那就先这样儿罢,我还有事要忙,便不叨扰了。”
说罢,她将左肩上背着的包袱换到了右边,步履沉重地正欲离去,却在包袱的细缝中漏了块金锞子,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悦耳极了。
苏霁连忙将那块金锞子捡拾了起来,正欲转身离去,却发现太子正定定地望着她。
“青天白日的,随身携着金锞子做什么?”太子看向苏霁吃力地背起那包袱,便知里头装的东西斤两不轻,该是金银细软之类,不由得出声调笑道,“莫不是早就知道了终要来东宫,便先将金银细软送到本宫这里。放心,本宫给你存着。”
“才不是呢。”苏霁抬头瞧着太子。
太子方才只不过逗逗她,未曾当真,如今见苏霁神色严肃得很,便问:“既如此,你拿这许多银钱做什么?”
“我去给咸福宫送去。”苏霁垂首,许久才道。
“咸福宫?”太子问苏霁,“咸福宫里住着谁?本宫记得,仿佛国子祭酒家的女儿住在那宫里,旁的人本宫便不省得了。”
“正是祭酒家的女儿,赵贵人。”苏霁只得承认,道,“赵贵人现下处境艰难,宫中什么事都要用钱,这时候若是短了银子,那帮刁奴不知要如何为难她。我便拿了些银钱,趁着年初给她送去。”
太子轻轻接过了苏霁手中揽着的包袱,撑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的确不轻;太子便解开了上头挽着的结,拆开了包袱一看,里头十枚金锞子,并三十几个小巧的银元宝,再加上两三吊闲钱,还有四五支成色还不错的簪子。
太子只看了了一眼,在心中算账,便是门清,道:“以你的俸禄与入宫年限,这几乎是你全部的家当了。”
究竟是怎样的交情,能让苏霁倾囊相赠呢?
“赵贵人……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女儿不是?”太子垂首沉思了许久,也理不清其中因由,一双桃花眼定定地看着苏霁,问道,“你仿佛与国子祭酒家来往甚密,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你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这事说来话长。”苏霁看了一眼太子,终于下定决心,据实以告,“或许你理解不了,我本是这个世界上意外多出来的变数,一不小心就把所有人命定的命运打乱,一些本不该相逢的人相逢了,另一些本该有一段姻缘的最终变成了萍水相逢,一些本该命里带着富贵的没了富贵,一些本该亡故的人却又活了下来。而赵嘉柔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某种程度上,是她的出现,使赵嘉柔本就悲惨的命运变得更加悲惨。
苏霁沉沉地叹了口气。
太子怔怔地看着苏霁,问:“你到底是谁?”
苏霁摇摇头,道:“在这个世界里,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像是飘散着的孤魂野鬼,偶然闯进了这具身体中。”
“原来如此,那一切都说得通了。”太子沉眸,以往解释不通的玄事,在这一刻钟大彻大悟,他倒吸一口冷气,努力接受着苏霁的话语,又仿佛想起了什么,确认道,“你背后的痣,体内存留的内力,还有绝佳的平衡能力……这都是因为这副身体本就是苏霁的,你是借尸还魂上了她的身。”
苏霁点了点头,承认道:“我甫一睁开眼,就发觉自己被铁链绑在桃树上,下一刻,魏东陵的剑便刺了过了。”
太子眼中满是愧疚,没成想自己第一次复仇,却用仇恨的利刃刺向了无辜的人,他连忙握住苏霁的手,轻轻地拍着苏霁的手背,又问道:“你不是苏霁,那你本名叫什么?”
“这就凑巧了,我本名就叫苏霁。”苏霁道,“不过,我和原本的苏霁完全不一样,不同的性格,不同的际遇,甚至生活在不同的年代。”
太子沉眸,思量了许久,才郑重地道:“无论你是谁,本宫都相信你。”
苏霁点点头,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你可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别人。”
第83章
“这是自然。”太子颔首,保证着,又看了一眼那拆开的包袱,道,“既然你想让赵贵人过得好些,便将这些银钱放在本宫这里,待开了春,本宫以新春贺礼的名目送过去,宫中人会以礼品数目窥伺本宫的好恶,他们一见这超出规制的礼单,心中便会忌惮些。”
“可是,你一个皇子,给宫妃送出超出规格的礼单,旁人不会说闲话么?”苏霁不无担忧。
太子抚了抚苏霁的鬓角,道:“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呢。不过这也不妨事,反正本宫与她素日并无交集,御史总不能因本宫给庶母多敬了一分孝心,便弹劾本宫罢。”
苏霁听完,只觉得说得有理,便将钱银交到了太子手中,另修书一封,劝慰赵嘉柔不要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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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龛前,成帝半跪在软垫上,一只手撑着经书,一页一页翻下去,口中生疏而又含混不清地念着经文。成帝微微眯了眼,想要看清楚龛中供奉的上清诸神的模样,却老眼昏花地看不清,仅能看到个大概轮廓。
不过这种雕像,本来就是为了让供奉者感受到普济天下的神之慈爱,看不清细节,反而使神像平添了几分朦胧美,愈发显得神像慈柔绰约。
“朕方才思忖了一番……”成帝将经书撇在一边,忽然开口,倒叫周围服侍之人措手不及,偌大皇宫中,敢接成帝话茬的,也就只有王公公了。
周围媵侍都愣眼等着王公公,过不多时,王公公终于从屋外头走了进来,轻声问:“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太子他求的婚事,朕准了。”成帝缓缓地叹了一口气,终究道,“让他们草拟个折子,另叫礼部着手准备罢。”
太子性子傲,眼光高,好不容易看上了一个女子,便顺他的意,不过是个女子,娶了又当如何?
或许是真的老了,他当年处事绝不会如此心软。
王公公仍旧笑容可掬地道:“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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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成帝改年号为元丰,寓意明年风调雨顺,无荒无瘟。在元丰年间的第一次议政上,成帝提出了立太子妃,并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人选。
朝野俱惊,文臣们早分了两拨儿,一边极力地反对,而另一边又是极力地赞同。
反对的那一方有理有据,苏霁的出身实在是过于卑贱,虽说成国也曾有过出身卑贱的皇后,但是那都是建国初年的老黄历了,并且她们也都是母凭子贵提拔上去的,哪儿有元配就出身如此不堪的呢?
而赞同的一方,多是太子与成帝的心腹,另加一个赵嘉柔的父亲赵玄。他们认为苏霁在闵地之疫上颇具功劳,并且展现出了体恤百姓、母仪天下的气质,具备了一个预备国母的高贵品质。
双方就此进行了连绵七日的辩论,最终辩论到了“高贵究竟是身份的高贵,还是品质的高贵”这种玄学层面,却仍旧各执己见,谁也无法说服谁。
成帝乐得看戏,像这种谁也无法说服谁的形势,最终拍板定谳的,还是皇上。
就在成帝看着早便拟好的诏书,准备发往中书省复核时,一阵噩耗传来——太后她老人家昨晚在寝殿内安详去世了。
群臣的争议显得没有意义,因为太子无心婚配之事,要为太后服一年齐衰之丧。
成帝无法,只得封苏霁为一品诰命,赐居元彻殿,且在京中仿照公主府的品秩,置备了一处宅院,成帝亲题了一个“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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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药局内,苏霁正收拾行李,将平常惯用的都整理在一起,待明日太监来了将东西扛走。不过苏霁收拾了几样,便再无东西可以收拾了,一是因为元彻殿那里一应俱全,其实也不缺什么东西;二是金银细软已经全都送给了赵嘉柔,她如今身无分文,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几件缎面,料子倒是好,本来我还想做一身衣裳,可惜如今太后崩殒,这些日子都穿不上颜色这么鲜亮的衣裳。”苏霁抽出了一条浮云织缎,递给了杏儿,道,“等过了国孝期,你拿它做两身衣裳,不用跟我客气。”
“苏姐姐……”杏儿忙拭去眼眶中打转儿的泪珠,嘴角抿起一个笑来,哽咽道,“苏姐姐,你可别忘了我,待姐姐有了孩子,我和我娘一起给孩子做身衣裳。到那时候,姐姐可莫要嫌弃我们娘俩儿手艺粗陋。”
“杏儿做什么,姐姐我都喜欢,怎么会嫌弃呢?”苏霁揉了揉杏儿的脑袋,轻轻地道,“此次我去了元彻殿,司药局中两个司药便都无了,估摸着月余后便会派来新的司药,我听王尚宫说,据称是个泼辣厉害的,你要安生些,千万别被捉到错儿处。”
“嗯。”杏儿应了一声。
“我这次去元彻殿,却没有将你带在身旁。一来是,我已经向王尚宫与孙贵嫔力荐了你,从一等宫女升为女史的机会珍贵,不能因为我,耽误了你的前程。”苏霁话说得委婉,其实说是向二人“力荐”了杏儿,倒不如说是拿着手里头的把柄,去威胁他们二人,“二来,我在元彻殿多有不便,若是有什么事儿,还想请你帮衬帮衬。”
“苏姐姐放心。只要是杏儿能做的,姐姐一声吩咐杏儿便去了。”杏儿立时道,面上却无喜色,只是十分忧虑地道,“苏姐姐,阖宫人都说你去了元彻殿,便是陛下默许的太子妃了,泼天的富贵,本该是好事,可我心里头怎么就……”
“那是因为你舍不得我,况且,我在这司药局待了一年多,再换个陌生的地方,肯定是会有些怕的。”苏霁微微一笑,安慰着杏儿。
苏霁啼笑皆非——杏儿这一哭,怎么搞得她好像要出嫁似的?
正说着话,那边王公公已经叩了三声门,回禀道:“苏姑娘,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您拿出来的东西,全都整齐叠好了,正由太监抬到元彻殿处。您看什么时候,您也上轿子,启程?”
从司药局到元彻殿,疾走也就十来分钟,还需要轿子?
于是苏霁回道:“册封诰命的诏书还未下达,我尚且没有诰命在身;况且,就算我获得了诰命,按照宫中规制,也是不许坐轿辇的。”
按照宫规,整个皇宫中,只有几位最尊贵的主子才能搭乘轿辇。不过,有许多后妃被成帝特许,每日乘轿辇,以示恩宠。
“这是陛下特许的。”王公公笑容可掬地回道。
苏霁推开了门,只见那顶轿辇用硬木制成,墨绿色的帘子上绣着凤穿牡丹图样,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若隐若现——整个轿辇规制都极其肖似太子妃的凤辇,只是因为太后丧期的关系,帘子换成了古朴厚重的墨绿色。
苏霁连续推辞了三次,第四次仍是非常抗拒地拒绝了,王公公这才意识到她是真的不想上轿辇。
“于礼不合,我是真的不能坐在上头。”苏霁又推辞了一遍,道,“你们就在旁边抬辇,我自己在下边跟着你们走,这便算是领了陛下的恩赏,你们看行吗?”
其他小太监犹豫迟疑着,唯有王公公笑道:“姑娘实在恭谨严明。”又向身后喝了一声,“还不起驾?”
四个小太监轻松地抬起了空空如也的轿辇,苏霁便慢悠悠地跟在旁边,忽闻一阵哭号之声,便见几十位宫女穿着白纱丧服,头上只有木簪挽着发髻,髻上簪了一枝拇指肚大小的白花。
第84章
或许是瞧见了苏霁略带好奇的眼神,王公公解释道:“她们呐,是太后宫中的宫女,为太后服完七日之丧,便各奔东西了。”
苏霁听后,又瞧了一眼,便看到一位低着头哭泣的宫女忽而微微抬了头,这才使苏霁看清了她的样貌。
这不是她初入宫时候,与她在同一屋舍内住着的桃儿么?
苏霁悄悄挥了挥手,笑眯眯地看了桃儿一眼,便算是打过招呼,却将那桃儿吓了一跳。
苏霁缓缓向前走着,很快便走过了这群宫女待的墙角,苏霁趁王公公不备,连忙转过了身去,向桃儿挤眉弄眼,递了个眼色过去。
等她一会儿有空了,便过来寻她叙叙旧。
“苏姑娘,回头做什么?”王公公发觉自己旁边的人儿突然不见了,往后看才发觉苏霁落后了几步。
“没什么,没什么。”苏霁笑回道,“方才走得疾了,便向后头歇歇。”
“苏姑娘觉得走得疾了,你们还不慢点儿?”王公公忙叫住四位抬轿子的太监。
那四位太监忙又减缓了速度,本就缓慢的队伍,现如今龟速前进。一盏茶就能走完的路程,最终生生浪费了小半个时辰。
至元彻殿,苏霁以为全都完事儿了,没想到一切却是刚刚开始。
“恭喜姑娘乔迁之喜,奴是这里的管事宫女,请主子沐浴、更衣、焚香后,再来领取每日要用的绣线、绣针、绣架。”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威仪地道,她目光如炬,让人望而生畏。
苏霁被半推着走入了一件侧屋内,只见里头紧紧密闭着,中间放了只半人高的浴桶,里头的水顺滑如凝露,微微向上浮动着热气。苏霁无法,同时自己也想洗澡了,便褪下了衣裳,进了桶中洗了起了。
苏霁心中还有事情,洗得格外迅速,三下两除二地擦干了身上的水珠,换上了早已备好的衣服,却听门外叩了三声,便传来人声:“苏姑娘,进了这元彻殿,尚有验身之事未完。请恕老奴冒犯,要进来给姑娘验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