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现在挺矛盾的。我本来在想,把她交给我哥处理就好了,我去跟她较劲,简直脏了自己的手。另一方面我又咽不下这口气。”
默了一默,她复又开口:“听我哥说,我妈妈是个特别好的人。张秀春换了她的孩子,把她害死了。而我,连一点关于妈妈的记忆都没有。”
也可怜她命苦,两辈子都没什么关于母亲的记忆。
就凭这个,她也不能放过这老太太。
段绪瞧她犯难,仰头把剩下半瓶啤酒也喝光,稍一用劲儿,捏扁了易拉罐,准准投进垃圾桶里:“你听说过段杰的事儿吗?”
“段杰?”程萝听这名字有些许耳熟,想了想,问:“你大哥?……非亲生的那个。”
“嗯。”段绪稍稍颔首:“现在在精神病院呢。”
程萝问:“为什么提起他来了?”
“给你传授点经验。”段绪的眼角爬上些许自豪。他拉着她坐在他身旁,说:“我们家老爷子,是他跟他那个弟弟合谋害死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替罪羊也找好了,那场车祸,找不出一点毛病。当时我年轻气盛,恨不得找人弄死他。但是有人告诉我,直接弄死,也太便宜他了。”
他嗤笑一声,说:“后来,我就雇了几个女演员,天天围着他转。大概有那么两三个月吧,终于有一个,让他上钩了。俩人天雷勾地火,没过多长时间,连婚都定了。”
这个走向引起了程萝的兴趣——就像在听爽文一样,越来越往有趣的方向发展。她缠着他问:“然后呢?”
段绪被她一双亮亮的眼睛看得心头一滞。
他偏开目光,说:“然后,我就让那个女演员磨他,安排双方家人见面。老爷子死了,段家也没什么人了。他本来是要带他那个弟弟去的,可是我派人缠住了他弟弟。”
程萝问:“那他找你了吗?”
“女演员软磨硬泡,他万般无奈,找了我和申禹。我们仨一块去了那个女演员家里。女演员、还有一对演她父母的中年演员,都到了。然后我也开始了我的表演。”段绪勾起唇角,笑意正浓:“到了那,我跟申禹都假装看不见那一家三口,问段杰,你女朋友呢?怎么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程萝大概猜到了走向,为他的脑洞惊叹不已:“他肯定觉得荒唐吧?”
“他当然不信。”段绪笑着说:“可是巧妙就巧妙在,我又雇了两个人假装社区来排查失联人口的,敲了门,说这家人十年前就全失联了,还装模作样地嘱咐段杰,要是有消息,第一时间联系他们。段杰这才发现,屋里到处都是一层土,真的像好多人没住过的。他当场就有点错乱了,拉着他那个女朋友跑到小区里,到处找人问,能不能看到那个女的。”
程萝挑了挑眉,问:“整个小区的人都是你雇来的吧?”
“不止。”段绪轻哼,说:“就在他怀疑人生的时候,那个女演员演技爆表了,凑到他耳边问他,你害死了段天城,你弟弟还肯来跟你一起见我父母,他真好。你破坏了你爸爸刹车的事情,可千万别让他知道。”
程萝彻底想明白了。她接着他往下说:“但段杰从没跟女演员说过这件事,对吧?他害死你父亲,本来就在经受罪与罚的折磨,再加上这么一出——他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这个心理暗示——他以为女演员是他自己精神分裂出来的。”
“他的表情,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很精彩。”段绪高高扬起嘴角:“打那以后,我给了那女的一笔巨款,让她直接消失。见那个女的真的没了,电话变成了空号,工作也全是不真实的,段杰彻底崩溃了。”
程萝不仅为这个故事赞叹不已:实在是太精彩了。
同时,她也对段绪产生了新的改观:他真的很有意思,既会用自己不堪的过去宽慰她关于如何与亲人相处的事,也会光明正大地教她一些又坏又干解气的事情。
“剩下的半辈子,段杰就要在精神病院思考人生了。到底那个女孩有没有存在过,到底还有多少人知道他害死了人的秘密。他要接受一遍又一遍的催眠、心理剖析,这两件事会永远缠着他、折磨他。本来没病,也会得病的。”许久,她感慨了一句:“段绪,你可真行,这要是写下来,指定比我要拍那部电影还好看。”
段绪风轻云淡地站起身,说:“过奖。”
程萝也跟着站起来:“多亏了你,关于张秀春的事,我也有新的灵感了。”
几天后,程萝接到了冯好的电话——著名的时尚杂志《风尚》想请程萝做一期封面故事,作为“最有影响力女性”,登上十月刊的封面。
程萝挺早就听说过这本时尚杂志:
超模云集,国际各季的最新发布SHOW的时尚款争相投入广告,面对的客户都是高消费女性人群。在这里,还可以看到各路名设计师所设计或推崇的款式。
所谓金九银十,每个时尚杂志的九月刊,都是每年策划的重中之重,是页数最多的一期,更是各路明星、时尚博主争相角逐的重点。能在九月刊的角落安排一栏节目,也够吹嘘一年了。
而十月,则是九月刊的延续,是换季换衣橱时尚的第二起点。
《风尚》的十月刊与专注时尚的九月刊不同,致力于寻找各行各业的杰出女性,为读者展现不一样的女性光芒。之前一直有传言说,本月的封面故事会由风投圈的“第一千金”韦潇拍摄,程萝没想到,最后《风尚》会来找她。
有这样免费宣传的机会,她当然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
而冯好带来的第二个消息则是,韩梦恬整完容,回国了。
“自从那天韩梦恬第二次来借高利贷,我就一直观察着她的动向呢。她这次回国,脸上动了刀子的地方还都没好全呢,又找专业的人伪造了身份证件。”冯好压低声音,在电话里跟程萝汇报:“据我所知,帮她做这事儿的人并没凭空伪造证件,而是准备帮她盗用别人的身份,从出生证明到履历,一整套都是借用的。”
程萝勾起唇角,冷笑道:“呵,她这是要破釜沉舟了。”
冯好问:“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报警。”程萝很干脆地说出这两个字:“把你所有的证据全都提供给警方,再找渠道披露她违法犯罪的事。然后……给我联系借她钱的公司,出十个人跟我走一趟。”
林翰跟张秀春被林山河控制在城郊一处偏僻的别墅。
在程萝的记忆里,原主曾经跟他来过这。这是林翰用林山河给他的钱赚了第一桶金之后买的。当时的林翰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站在这里,像少年君王站在自己打下的第一片疆土。
不知林山河是有心还是无意,把他困在了这样一个对他来说非常有纪念意义的地方。
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清爽的秋风拂过,阳光没有任何阻挡地照耀在这片土地,仿佛要扼杀所有的不堪与污秽。
程萝站在别墅外,摘下了墨镜。
她身旁站着林瑞阳和冯好,身后,跟着小额借贷公司的十几个打手。
这些公司通常有营业执照,也有经营资质,但是实际操作上,更多时候都处于灰色地带,需要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来回收本金利息,或者抵押。
别墅门口站着几个林家的保镖,看到林瑞阳跟程萝来了,纷纷低下头跟他们行礼。得到林瑞阳的指示,为首的那个从外面把别墅的门打开,低头报告说:“两个人都在里头,鸡飞狗跳地吵了好多天,这刚安静没多久。”
“嗯。”林瑞阳整了整衣领,率先走了进去。
程萝跟在他身后,进门便四处环视一周,看了看这里的情况。
说实话,在土地不值钱、房子随便盖的郊区,这栋别墅房型并不是很好。一楼客厅的采光很差,像是常年见不到阳光,散发着一种发霉的味道。
张秀春一脸倦容地坐在沙发上,连外面进来了人都感觉不到似的,整个人处在一种麻木的状态。
而林翰正抱着手机在看视频。听到门声,他站了起来,目光瞬间锁定在程萝身上,暗淡了许久的眸子总算出现些光彩。
程萝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自从那次在金岛门口,她点着他的脑门让他滚回垃圾堆之后,这杂碎就没出现在她面前。
她对着他从上到下端详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林翰哪里还有昔日林家二公子的风光?不知是不是最近日子过得太苦,他整个人清瘦不少,两颊都有些凹陷进去了。下巴一片青色的胡茬,颓废得像一夜间苍老了十年。
程萝云淡风轻地夹了他一眼,目光来到他的手机上。
放的是她给A家写的那两段广告短剧。
林瑞阳低声在她耳边说:“小萝,我在车里等你,自己小心。”
他又嘱咐了保镖几句,转头出门回避。
“程萝。”目送林瑞阳出门,过了许久,林翰才开口,声线苦涩又沙哑:“你来了。”
程萝穿着一件D家的秋季新款长袖连衣裙,妆容精致又美丽,栗色的长发烫卷了发尾,柔柔垂在肩头,整个人优雅又高贵,跟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踩着高跟鞋向前走了两步,淡淡地说:“是,我来了。”
她抬起头看了看低压压的天花板:“这房子比我印象里还要小。挑高根本不像别墅,倒像经济适用房。”
林翰闻言,非但丝毫没觉得窘迫,倒有些欣慰地笑了出来:“你还记得……我带你来过。”
“是啊。”程萝似有感慨,长长舒了口气:“你用我爸爸给你的第一笔钱挣到了第一桶金,买下了这个房子。你站在门口,满脸自豪地跟我说,这里是你事业的起点。”
听言,林翰的表情渐渐扭曲,变为一种变态式的得意跟快乐:“你还记得我说的话?”
“当然了。”程萝挑了挑眉:“你还说,如果有一天你能成功跻身房地产界,一定要把这里发展起来。让这个城郊通上地铁、建起商业区,成为这座城市的副中心。当初的豪言壮志,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啊。”
“小萝……”林翰迈步朝她走来,眼底带着一丝感动与痴迷。
“现在呢?”程萝轻蔑地盯着他:“现在肯接受这个事实了吗,林翰?事实就是,你只是个平庸的人。即使在林家这片沃土长大,你也只是个不折不扣、一事无成的窝囊废。”
林翰如遭雷击,步子当即僵在原地。
“在你偷来的这二十二年,你什么长进都没有。论商业头脑,你比大哥差远了。论情商……你情商低得简直不像个人类。”程萝冷冷一笑:“所以你看,即使穿上龙袍,你也永远不像太子。你就是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
说完,程萝回头,朝身后一个大汉挥手示意。那人得令,立刻把韩梦恬的借据跟抵押材料出示给林翰看。
“这里是你事业的起点吗?”程萝挑起眉头:“那你记好了,这里也是你一败涂地、失去一切的地方。”
林翰看了眼韩梦恬写下的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忽然笑了出来。
他坐回沙发上,低眉垂目地说:“小萝,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欠你的太多了。我欠的,不只是偷走的本该属于你的二十二年,更是我没有用心对待感情的那两年时光。这些日子,我一直呆在这所房子里,韩梦恬这个名字,我连一次都没想过。我只是想,什么时候,你才能穿得漂漂亮亮地出现在这里,再看我一眼。”
程萝双手抱在胸前,听到他的“肺腑之言”,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林瑞阳把我关在这里,每天都在逼我吐出我的财产。我想尽办法不给他,不是我贪恋那些钱。程萝……我是想再看你一眼。那些东西我不想给林瑞阳,我只想亲手还给你。”林翰抬起眼帘,一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样子:“我想,尽我所有的努力来弥补,我所犯下的错误。你说得对,我只是个平庸的普通人。如果我可以从这里搬出去,我会认认真真找一份工作,努力做个普通人,领着我应得的薪水,重新把你追回来。”
他话音未落,程萝便轻笑出声。
“林翰,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吧?”她眨了眨眼睛,嫣然一笑下,隐藏着刀子般的锋利:“我可不是来见你的。”
她转身,来到一直坐在那不吭声的张秀春面前。
她说:“我是来,见见我这位好姥姥的。”
林翰张了张嘴巴,顿时五雷轰顶。
“你的钱,我嫌脏,一分也不想要。但是韩梦恬把你列为了借贷担保人,她现在欠了人家公司好几百万。你得替她还吧。”程萝回头吩咐那位壮汉:“那就麻烦您了,东西,值钱的都拿走。房子收回。人嘛——打一顿,找个底下有垃圾堆的天桥,给他扔那。”
壮汉恭恭敬敬低下头:“是,程小姐。”
然后,十几个人一齐开工,非常熟练且有职业素养地,乒乒乓乓在房子里翻砸起来。
两个壮汉一左一右站到林翰身旁,只等什么时候程萝离开了再动手,免得她见了血腥。
林翰颓然笑了笑,终于接受现实:“原来那天你跟我说,让我提早买个碗,好去天桥底下要饭……从那天开始,一切你都计算好了。”
程萝点点头:“你还抱着能出去当个普通人的幻想呢?门也没有。还找工作?你觉得有我跟大哥在,谁敢给你工作?你就从今天,开始你的流离失所吧。我会找人盯着你在天桥底下讨钱。讨到的每一分,都给公司交回来还账。谁叫你当初这么没眼光,拿第一桶金买了这别墅,非但没涨价,每平米还跌了一千多?这么大个房子,还不值二百万。”
她莞尔一笑,不远处的卧室里,传来“咚”的一声巨响,不知道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被砸了个稀烂。
而这一声巨响吓坏了张秀春。她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别砸我的东西,别卖我的房子。我的房子——这是我的房子!”
她嘴里胡乱念叨着,目光终于凝固在程萝脸上。
张秀春顿时像见了鬼一样:“芮云!芮云你——”
支支吾吾半天,她又摆手,疯疯癫癫地说:“不对,你不是芮云。芮云已经死了。你是程萝,是不是,你是我的外孙女!”
“小萝,你打我骂我都可以,放过姥姥吧,好吗?”林翰蹙起眉头,上前哀求她:“她好歹是你的亲姥姥啊,她岁数大了,心脏也不好,经不起折腾了。算我求你,放过她,好吗?”
程萝笑了笑,斩钉截铁地说:“不好。”
她偏头,看了看张秀春:“她是你姥姥,可不是我姥姥。”
言罢,她将冯好叫到身边。冯好会意,从包里掏出一个平板,调出相册,递到程萝手里。
程萝纤细的手指随意往后划了划,划到一个视频,停下,按下播放键,展示给张秀春看。
“老太太,视频里的房子认识吗?”
张秀春伸出老态龙钟的双手,握住那个平板,细细眯起眼睛:“这是……这是英国,这是我的房产,我的农场。这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