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婚丧嫁娶这么多年下来总有几个给戏班操过琴的,实在不行也只能请他们了。”
“那,那哪里能行呢?” 于学鹏说。
然后便沉默了下来,这沉默掷地有声地告诉所有人,没有别的办法了。
过了很久,院子里的人都走了,只有于学鹏还蹲在地上,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烟,老孟从屋子里拿了块热毛巾递给他。
于学鹏接过毛巾,将它摊在自己的脸上,过了许久才说:
“我爹临死前没多说一句话,就说戏班不能断送在他手上,以后有一丝机会,也一定要再开下去。”
老孟拍拍于学鹏的肩膀,不知道能说什么。他们为了保护老班主的心血,都已经付出了太多。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终于,盛春把手上的玩意儿放下,推开房门了出去。
“爷爷,你去干什么?” 盛慕槐跟在盛春身后出来门,就见盛春走到一蹲一站的两人面前说:“我能拉胡琴。”
第5章
“你?” 老孟狐疑地问。
盛慕槐能从他脸上看出,他想说的是你这个看门捡废品的老头儿吹什么牛,少在这里裹乱了。
于学鹏也说:“老盛,京胡可不是普通二胡,也不是随便拉拉就成的玩艺。琴师要引领乐队,要贴合演员,要托腔保调,里面的学问可大了去了。”
“我能拉胡琴。” 盛春还是重复那一句话。
“你说你能拉,你给哪个戏班子拉过?什么时候拉的,拉过多久?” 老孟憋不住,一连串问题抛出来。
盛春沉默,在老孟越来越不相信的脸色中,他淡淡地说:“野戏台,跑码头,我都干过。如果不信,我也不勉强。” 说完转身便走。
“留步盛大哥。” 于学鹏赶上去挡在盛春和盛慕槐身前,笑着说:“老孟说话一向不中听,您别放在心上,实在是我们太重视这第一场演出了,容不得一点闪失,这才不得不慎重。您说您会拉胡琴,不如咱们现在就试试,如果您真能行,那就是救了我们团一命,我绝不会亏待您。”
“要不,您拉拉试试?” 于学鹏问。
见于学鹏转变态度,盛春也没摆架子,随意地点点头。
于学鹏说:“老孟,去把我家祖传的那把胡琴拿来给盛大哥试试。”
“得嘞,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 孟东辉嘴里嘀咕着,很快将一把紫竹担子红木轴的京胡拿到了院子里,递给盛春的时候,还不忘叮嘱:“小心点儿。”
盛春拿过那把京胡,三两下便调好了弦,坐在盛慕槐给他搬来的一个瘸腿凳子上,将一条汗巾垫在腿上,拉了一段夜深沉。
乐声响起时,盛慕槐眼前不由自主就浮现了霸王别姬里虞姬舞剑的片段,虽然没有鼓声,也自慷慨激昂,悲壮跌宕,令人不由有鼻酸之感。想到虞姬在这淋漓尽致的一舞后,就挥剑自刎与霸王永别,就恨不得这乐声永远不要停止。
盛春的头随着乐声微点,那张弓被他拉得快如闪电,漫天剑花都化为了他的手下残影。他的眼神微凝,仿佛正注视着那戴如意冠着鱼鳞甲披明黄斗篷的虞姬。她那绝美的倩影降临在这残破的小院,她的恨,她的爱,她的不甘,她的决绝就这样摆在面前。
这一刻,他平常的沉默寡言、谨小慎微都消失了,那条狰狞的长疤微微泛红,却是为了这乐声而激动。
小院静的只剩胡琴的旋律,不知道什么时候,剧团的人都从宿舍走了出来,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震动,他们早忘记有多久没有听到这酣畅淋漓的声音了。
一曲终了,盛春放下弓微微一笑,满院竟然没有人说话。
“好,太好了……” 于学鹏眼睛微红,别说现在,就是当年父亲还在的时候,他都没有听过这么好的琴声。他说:“盛先生,不,盛老师,您演奏的太好了,您可不可以给我配一段,看看托得怎样?”
“可以。” 盛春点头。
“那就唱《空城计》西皮二六那段吧。” 于学鹏说。
那是盛慕槐最喜欢的老生唱段之一,她眼睛一亮,一脸期待。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于学鹏唱的中规中矩,有些老味儿,但却不足以令人回味。但是盛春的胡琴严密地包裹和托住了他,给他的唱段增色了不止三分。
“好!” 等于学鹏唱完,老孟带头喊了一声,满院里响起了掌声,还有人撺掇着要班主再来一段。薛山站在人群里,神色复杂。这么好的琴师他跑了几十年码头都没有见过两个,可他活了大半辈子了,还真没听过盛春这一号人,难道这水平竟然只是个票友?
于学鹏走到盛春面前,激动地说:“盛老师,没想到咱们这小庙里竟然藏着您这么一出大佛,您有这手艺如果不露出来岂不是明珠蒙尘了!您看,咱们这凤山京剧团也刚安定下来,又缺琴师,如果您加入,我一定给您最好的待遇。”
“我对加入你们戏班子没兴趣。” 盛春平静地说:“我就帮你们这次,你们还是尽快去找琴师吧。”
于学鹏还要再劝,盛春却把胡琴塞到孟东辉手里,领着孙女走回了自己那间透风的小屋子。
孟东辉手里捧着琴,不可置信地说:“这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可是他怎么就不肯加入咱们凤山京剧团呢?难道这不比他沿街收破烂好?”
于学鹏说:“老孟,以后你绝不能再对盛先生不恭敬了。咱们这是撞了大运才能碰到这么个能人。有奇才的人肯定都有些脾气,虽然他现在不答应,但只要我们慢慢磨,指不定哪天他就能改变主意。”
***
盛慕槐忍着自己心里的激动,跟着爷爷慢慢走回了房间。一进门,她就说:“爷爷,你怎么没说过你会拉琴啊?” 而且还拉得这么好。
“这有什么值得说的?” 盛春神色淡淡地,仿佛这真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
“这怎么不值得说呢?爷爷,你以前真的跑过码头,上过野戏台吗?” 盛慕槐太好奇了,她没想到原来平常看上去就是个普通老头的爷爷竟然还有这样一层隐藏身份。她就知道爷爷脸上那条疤里肯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没有。我从来没有跑过码头,没有去过野台子。” 盛春摇了摇头,笑着说:“我骗他们的。”
那怎么可能,盛慕槐却不相信。爷爷的水平那么高,不可能没有经过舞台实践。但她不能显露出自己很了解京剧的样子,只能睁大眼睛继续问:“那您拉琴是怎么拉得这么好的?您是不是也会唱戏?”
“戏戏戏,我看你心是野了,戏班子才来几天,你就满口都是戏的,你听过几出戏?”
……又来了,经典爷爷牌灵魂拷问。盛慕槐很想说自己听过的戏还真有不少出,而且就这一天就听了不下五小时,说不定过两天都能听辛老板的《阴阳河》了呢!
不过她在爷爷面前当然不敢讲,只好说:“我当然听过,前些年《红灯记》不是满大街在播吗?‘爷爷,你听我说!我家的表叔叔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盛慕槐说着说着还唱起来了。
“那也叫戏?” 盛春面无表情,手指点了点盛慕槐的脑门:“别唱了,难听死了。”
盛慕槐撇了撇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爷爷,你去给他们拉琴的时候,我可以去听吗?”
“你不用写作业?还有三个星期就期中考了。” 盛春板起脸说。
“爷爷——” 盛慕槐撒起娇来,她扯住盛春的衣袖说:“如果我这次期中考考了全校第一名,你就让我去听戏好不好?”
盛春笑了:“这小丫头,没学会走就想飞了。你要是考了全校第一名,别说是听戏了,就是唱戏——”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停了下来,那唇边漾起的笑意像水纹一样消匿了痕迹。
盛慕槐却抓住机会,飞快地说:“那就说定了,如果我期中考考过了,爷爷你就让我去唱戏!”
说完她就立刻跑出了屋子去刷牙,不给爷爷反悔的机会。盛春看着小孙女天真无邪的那模样,无奈又好笑的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盛慕槐:爷爷,你听我说!
爷爷:不,我不听。
爷爷:先掉个小马
第6章
盛慕槐将脑内B站打开,一边听戏一边幻想爷爷的身份。他可能是一个当红名角的私房琴师,脸上的疤就是保护角儿不被日本人骚扰的时候划的;也可能是王府聘请的先生,专门负责给王爷和阿哥们伴奏;当然也可能是个走江湖串茶馆的艺人,在风风雨雨中看透了人生。
想了想,盛慕槐也没有纠结。毕竟对于她来说,不管爷爷的过去是怎么样的,他都只不过是自己的爷爷而已。
凌晨五点半,盛慕槐又醒了。她记得昨天这个时候凌胜楼已经在院子里了,怀着好奇,她悄悄从被窝里爬出来,推开了小门。
凌胜楼果然已经在了。他穿一件宽大的T恤,下摆扎在裤子里,正在练毯子功。融融的月光披在他身上,他突然拔地而起,在空中翻腾。
黑暗中他的动作是如此的完美,毫不拖泥带水,快得仿佛能让人听见他耳边呼啸的风声。一连串空翻以后,他开始绕圈拧旋子,他线条优美的手臂舒展开来,头与双脚高高扬起,像长空中旋转飞翔的雁。
一,二,三,四,五……盛慕槐开始还在数他能做几个,但数到三十个的时候基本就放弃了。
当他终于落地站稳后,却又换了个起始动作,练起了武丑的扎头旋子。这次他的头与身体平直,空中翻转的动作却更加迅速,一练就又是几十个。
这是人还是永动机啊?这人可真有些不要命。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惊叹当然是第一反应,但很快就觉得不是滋味。得要多少寂寞的时间和黑暗中滴下的汗水,才能换来这样的功夫?盛慕槐想到前世去一个小剧场看戏的经验,台上的武生演员也是这样卖力的做着种种绝技,可台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几个观众,演完了,连掌声都没有。
京剧终究变成了一门寂寞的艺术。
凌胜楼终于停下来,走到一旁仰头喝水,少年人已微微凸起的喉头滑动,晶莹的水珠随之滑落。然后他把早就被汗水浸透的衣服脱下来,扔到脚边。
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是背对盛慕槐的,所以她很清楚的看到他背上的肌肉是怎么牵动腰身的。然后他转过身,露出正面没有一丝赘肉的匀称而结实的线条。
然后——盛慕槐就脸红了,她在心里唾弃自己,看一个十二三岁少年的身体都能脸红,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不过也不能怪盛慕槐,凌胜楼身上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成熟,将他和那些咋咋呼呼的中二少年分隔开来。
一脸红就容易出错,凌胜楼转头的时候盛慕槐没来得及进门,被他抓了个正着。
“你在那干什么?” 凌胜楼彻底转过身,被汗水浸润的越发黑沉的眼睛看向盛慕槐,裸-露的上半身带来的冲击也越发大。
“我睡不着,出来晒晒月亮。” 盛慕槐稍微移开眼睛,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
凌胜楼抬头,月亮正好隐进云层里,天上什么都没有。
“……”
“月亮没有了,我正好进去睡觉。” 盛慕槐说完立刻转身进屋,将门关上。
凌胜楼看着那瘦弱的背影抿抿唇,走回毯子继续练功去了。
***
上课铃刚响,钱卫红拿着两沓卷子走进教室。
这两沓卷子是昨天语文和数学的课堂小测,因为教学资源有限,钱卫红兼任三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老师。
“钱扒皮进来了,快坐好!” 几个男生刚才还在课桌旁玩纸飞机,问声立刻回到了座位上,班上瞬间安静。
钱卫红啪的将卷子扔到讲台上,看向学生,面色十分不善。
“你们真是厉害,竟然可以两门科目都比别班的平均分差3分以上,在四个班里垫底!你们说说,我怎么就教出了你们这么一帮蠢驴?还说是我带出来的呢,说出去丢不丢人!”
钱卫红最后一句话是吼出来的,全班鸦雀无声。
“我点名,一个一个上来!” 钱卫红又训了一番话,才终于肯发试卷了。
“张文倩,语文80,数学85;吴安全,语文75,数学70,你成绩下滑到班上后十名了,好好想想!晁山,语文87,数学90……”
钱卫红点着名,被喊到的人蔫头耷脑的上去领卷子,如果是后十名还会被戒尺赏一下手板心。
点完了全班三十多个同学,钱卫红将眼神射向了周青蓉。盛慕槐可以清晰地看到周青蓉的身体抖了一下。她成绩一向不好,最怕的就是当着全班同学面念成绩这个环节。
“周青蓉,你这次可以啊。” 钱卫红嘲弄的拿起周青蓉的试卷,“总共就这么几道题,你一半都没答完,是不是在乡下喂猪喂多了,脑子也被猪吃了?”
周青蓉深深地低下头。
“起立!” 钱卫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