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道:“三百千和《幼学琼林》等蒙学几年前就学完了,四书也学过一遍,如今正在读五书。”
这进度倒是不算特别快,但也不算慢了。因为知道眼前的少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卫常谦就没再考校他背诵,而是挑着《论语》里的内容截搭着问起来……
一番考校过后,卫常谦满意地捋着胡须,笑着问道:“我看你过目不忘,基础学的也扎实,不知道现下你在何人门下读书?”
少年沉吟不语,掌柜的就接过话道:“这孩子之前在冯举人的学塾里读书。如今退了学,我不忍心见他无书可读,就让他在我这里做一些抄书和招呼客人的活计,这样誊抄或者客人选书的时候,他也能沾沾光看几眼。”
闻言卫常谦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愁着找不到合心意的学生,从年前愁到了现在。那冯举人怕不是有什么毛病?放着这么一个大好的苗子不教,让他退学?
他又仔细看了少年的打扮,见他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细布书生袍,便猜想着难道是这少年付不起束脩才退学的?
可是这样的好苗子,就是不收束脩又如何呢?就算那冯举人真是钻到了钱眼里,等这少年他朝金榜题名,还愁没有更多的学生,收取更高的束脩?
真真是个天下第一糊涂蛋!卫常谦在心理把冯举人唾弃了无数遍,面上却笑得越发和蔼,问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可还想读书?”
少年答道:“我叫姜杨。自然是想读书的。”
…………
卫家这边,姜桃谢绝了卫夫人留她一道用饭的美意,说自己还有事要办。
从卫宅出来后,她就直奔两个弟弟的学塾。
今天她非得好好打听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不可!
因为她到的稍早,学塾里上午的课程还没有结束,大门紧闭。
她在门口找了个荫凉的地方站着,等了快两刻钟,斋夫出来打了响锣,便陆陆续续地有学生出来了。
姜桃站在门口不错眼地看着,没多久就等到了小姜霖。
只是小姜霖不像在家里那么活泼,走路都蹦蹦哒的,而是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往外走,走过姜桃身边的时候甚至没有发现她,还是姜桃一把把他拉住,才让他站住了脚。
小家伙转头看到了他姐姐,立刻眉开眼笑道:“我不是让姐姐傍晚来接我的吗?怎么提前来了?”
姜桃心道傍晚来岂不是什么都查探不到了?但她面上也不显,只笑着同他道:“姐姐提前来不好吗?带你去下馆子好不好?”
姜霖眉开眼笑地说好,然后又说:“那我们快走吧。中午只休息半个时辰,回去晚了会被先生骂。”
“急什么啊,你哥哥不是还没出来吗?”
姜桃这话一出,小姜霖像被人点了穴一样,脸上的笑顿住,连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果然真的是有鬼。姜桃也不戳穿,就在门口等着。
小姜霖无措地绞着衣摆,急的得脸都涨红了,磕磕巴巴地道:“哥哥可能已经提前出去了,不如我们直接去吃饭吧?”
姜桃说不可能,“我来的时候连斋夫都没出来,学塾的大门也紧闭着。等门开了我就一直在这里,难道你哥哥还能放着正门不走,翻墙跑出去?”
小姜霖想不出别的话了,只能站在旁边干着急。
两人站了一刻多钟,学生越来越少,最后隔了很久才走出来一个人。等那人出来了,斋夫就把大门给关上了。
而出来那人却不是姜杨,而是之前姜桃在镇子上见过的,借钱给姜杨又对他口出恶言的那个少年书生。姜桃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只记得当时他身旁的人喊他什么‘子玉’。
秦子玉慢慢踱步到他们姐弟跟前,见了小姜霖就挑眉玩味地笑道:“小扫把星,怎么还不去吃饭?站在这里喝风呐?”
小姜霖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头低地下巴都抵到了胸口,还直往姜桃身后躲。
姜桃一听他对小姜霖的称呼就竖眉瞪着他道:“你骂谁呢?!”
她自觉是很凶的,但无奈经年累月的习惯让她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所以这骂人也没有显出凶恶的感觉。
反正秦子玉是没被她的气势吓到,只是沉下脸问她:“你是何人?为何口出恶言?”
“我是姜霖的姐姐。他有名有姓的,你凭什么喊他‘小扫把星’?”姜桃是真的生气了。她还在姜家村的时候明里暗里不知道被赵氏和周氏骂过多少次这样的称谓,但她从来不以为意的。但是骂她无所谓,骂她弟弟就是不行!
秦子玉又挑了挑眉,哂笑道:“原来你就是姜家的扫把星。”说着还很轻佻地将姜桃上下一打量,“确实生的很不错。可惜啊可惜……可惜是个命中带煞的。爹娘都能克死,白瞎了一副好相貌!”
姜桃蹙眉,认真地同他道:“我带不带煞与你何干?你和我弟弟道歉。”
秦子玉又无所谓地耸耸肩,说:“我为什么要道歉,全学塾的人都这么喊,你怎么没让他们都来道歉?”
姜桃气得身体都发抖了,她低下头看向小姜霖,想问他是不是有这种事。
小姜霖却心虚地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这么喊他?”姜桃忍住怒气问秦子玉。
秦子玉道:“今年过年你家把这小子送来,我们先生突然就生了一场大病。加上你家出了你这样的扫把星,大家听说了你家的事情,我们也怕啊,先是先生,后头会不会轮到我们……”
“不过是事有凑巧罢了。亏你们还读圣贤书,竟如此见识短浅!”姜桃又瞪了秦子玉一眼,低下头问小姜霖,“你哥哥呢?他就让人这么喊你?”
“你说姜杨?”秦子玉笑着接过话茬,“他早就退学了。我们这学塾庙小,可容不下你们姜家两尊大佛。反正他也三年不能下场,把这名额让给他弟弟也不亏不是?而且你们家也穷,一年也能省下不少银钱呢。”
姜桃万万没想到姜杨居然擅自做主退学了,秦子玉看她一脸惊讶,接着笑道:“你还不知道?他早在正月里就不在这儿了。”
姜桃怎么都没想到两个弟弟瞒着的会是这样的大事,震惊之下她也懒得再同秦子玉掰扯,拉着小姜霖就往家走。
小姜霖已经吓哭了,但也不敢哭出声,只敢憋着嘴,抽抽搭搭地啜泣。
茶壶巷的小宅子里,萧世南一直在家,看到他们突然回来了,便迎出来笑道:“嫂子怎么这会儿回来了?”然后又看到哭包似的小姜霖,收起笑问他:“小阿霖怎么哭了?是谁欺负你了?”
小姜霖哽咽着说:“没人欺负我。小南哥哥别问了。”
姜桃平时最见不得他的眼泪的,此时也不哄他,只松开了牵着他的手,让萧世南去寻一条细长的木棍来。
“嫂子要木棍做什么?”萧世南奇怪着,但还是去了灶房,用柴刀现劈了一根拇指粗、小臂长的细木棍来。
姜桃拿到了木棍,就问小姜霖,“你哥哥人呢?”
他抽抽搭搭地说:“哥、哥哥去书斋了。”
萧世南一看气氛就不对劲,也不敢插嘴了,只劝道:“嫂子有话好好说,别气坏了身子。”
姜桃眼下是真的气极,不只是气他们两兄弟说谎瞒她,也气学塾的那些人乱传话,还给小姜霖起那样难听的外号,更气自己之前为了生计奔波,对他们的关心不够,以至于姜杨都退学半个多月了,她到了现在才知道。
木棍几次举起,小姜霖害怕地闭上了眼却没有躲开,可姜桃就是下不去手。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把木棍扔了,让小姜霖先回屋,其他的等他哥哥回来再说。
小姜霖看她眼睛都气红了,又把木棍捡了起来,哭着说:“姐姐你别生气,阿霖知道说谎不对。你不要哭,你打我好不好?”
姜桃胸口闷地说不出话,萧世南也不敢胡乱插话,一时间屋里只听到小姜霖轻微的啜泣声。
“这事怪我,不怪阿霖。”姜杨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他虽然早就从学塾退学了,但是每天还是会和小姜霖一道用午饭,就约在学塾旁边一条街的小摊子上。今天他在摊档上等了小姜霖很久都没有等到他,就赶到学塾去问了,斋夫同他相熟,告诉他小姜霖被一个年轻的小娘子接走了,他就猜到是姜桃去了,急急地赶了回来。
姜桃见了他就一站而起,拿了小姜霖手里的木棍,一下子就抽了过去。
木棍抽在姜杨的背后,他面色没变,也没躲,可姜桃打了他一下也下不去手了,摔了木棍又坐了回去。
姜杨和小姜霖一样,俯身把木棍捡在手里,走到她身边蹲下说:“你这软绵绵的力道可打不痛我,我站的近些让你用力打好不好?只不要哭了。”
姜桃一手抹了眼泪,一手拍开他的手,“我之前就问过你,你还能面不改色说谎来诓我。你如今主意越发大了,浑似把我当外人,我打你能顶什么用?”
姜杨叹了口气,说:“就是怕你哭才瞒着你的。”
第64章
萧世南在旁边听了这么一会儿也明白一些了,就帮着劝道:“阿杨,你有事快和嫂子说吧。她这么一直掉眼泪,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事到如今,姜杨也知道瞒不下去了,同姜桃解释道:“年前送节礼的时候,我和先生说了阿霖也想入学的事情。先生说阿霖是我的弟弟,想来天赋必不会差,也不用考校了,让我年后直接带他去就是。正月十五的时候,我把阿霖送去了,谁知道当天晚上先生就感染了风寒,卧床不起了。”
姜桃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这个我知道,那个叫什么子玉的和我说了。”
姜杨就接着道:“先生卧病之后,学塾里就在传,说……”
“说我们姜家出了我这个扫把星。这些那人都说了,你没什么好顾忌的,尽管说来便是。”
姜杨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继续道:“他们说我们家既然能出一个克父克母的姐姐,想来做弟弟的命格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然哪有那么凑巧,阿霖刚来,先生就病了?那会儿学塾的事情是我们的师兄——也就是先生的得意门生许秀才在主持,他就找到我,希望我先让阿霖回去,先平息了流言再说,不然人心惶惶的,二月又是县试,会影响了要下场考试的人。”
“那你应该先让阿霖回来,他不过刚开蒙,就算是耽误了一个来月,后头也能补起来的。”
姜杨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
“先生病的蹊跷,许秀才的态度也让人怀疑,学塾里的流言也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他们的目标不是阿霖,是我。从前他们虽然看不惯我,但我受先生赏识,也算有些天资,有考中的希望。他们便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我如何。只现在不同了,我三年不得下场,他们便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反正我这三年确实是不能科考的,与其让他们先把阿霖赶走,再想后招对付我。不如我自己离开,让阿霖在里头好好学。”
姜桃把眼泪一抹,气愤道:“他们这般嫉贤妒能,也算读书人?”说着又站起身,道:“你们先生现下病好了没有?我带你去和他理论理论,看看他都带出来一些什么样的学生。”
姜杨伸手把她拉住,道:“没用的。先生那会儿那么凑巧地‘生病’,应该就是提前知道了什么,不想参与其中,特地避开了。只是他多半也没想到秦子玉他们会用他做筏子,传播那些流言。”
“你们先生为什么不管你?他不是很赏识你吗?就因为你三年不能下场,他就放任其他学子这么欺侮你?”姜桃虽然一直没上过学,但她印象中的老师都是把读书育人放在第一位的。
姜杨抿了抿唇,并不想说昔日最敬重的先生的坏话,只是道:“大概他也是没办法吧。你说那个秦子玉,是知县家的公子。学塾里的学子想走上科考之路,都要先通过县试。”
他虽然说得隐晦,但是姜桃还是听明白了。知县是主持县试的官员,若是得罪了他家的公子,不说那知县敢不敢因为嫌隙徇私舞弊吧,但那种可中可不中的文章在他手里黜落,总挑不出错处的。
之前那举人看姜杨天资好,很有少年高中的希望,便愿意护着他,如今他三年内都不能科考了,三年后的事谁又说得准?读书是很耗费心力的事情,心境稍有郁结,都容易让人一蹶不振或者一病不起。那举人衡量之下,暂时地把姜杨放弃了。
姜桃气得嘴唇都哆嗦了,但情势比人强。如今生气又有什么用呢?自家是白身,对方是举人和知县家的公子,姜杨对上他们根本是毫无胜算。尤其是那举人,他现在只是放任不理,若他真的站到了知县公子那一边——他曾经是姜杨的先生,只要随便放出一些风声,说他不敬师长或者不友爱同窗,就足以毁掉姜杨的清誉。
姜桃闭了闭眼,忍下了怒气。说到底她还不是当事人,她都气成这样了,姜杨心里该多不好受?
“没事。不去学塾就不去学塾,我再想办法给你找别的老师。”姜桃擦了眼泪,将姜杨和小姜霖都拉到这边,“这事不是你们的错。方才是我气极了才那样,我和你们道歉。”
小姜霖也不哭了,把头靠在姜桃怀抱里,软软糯糯地道:“是我们说谎了,姐姐应该生气的。”说着又开始小小声地‘告黑状’,“我本来早就想告诉你了,是哥哥不让我说的。他说你二月你就要出嫁,不能因为学塾的事让你不开心。后头我又憋不住了,他又说你给人做工很辛苦,等你闲下来再和你说……这等来等去的,就让你发现了。”
只是姜杨离得那么近,他告状的话自然是全被他听去了。
之前还因为保护着共同小秘密,而看起来哥俩好的两人,兄弟情又出现了新的‘裂缝’。
“你这小胖子!”姜杨没好气地哼道,“要不是为了你,我能那么轻易让他们得逞?你怎么好赖不分呢?”
小姜霖靠在他姐姐身上,也不怕他,接着说道:“可我也不想在那里念了!”
姜杨挑了挑眉,笑道:“难不成你是舍不得我?从前倒不知道你那么依赖我。”
小姜霖被他的自多多情噎住了,也不理他了,拉着姜桃的衣袖撒娇道:“姐姐,我也不去了好不好?”
不等姜桃开口,姜杨就收起玩笑的神色,正色道:“为何不去?你才初初启蒙,正是需要先生指导的时候。而且秦子玉他们只是和我不对付,想来也不至于和你这么大的豆丁计较。”
姜桃对他摇摇头,然后再柔声对小姜霖道:“你不想去就不去吧,姐姐来给你们帮办法。”
换成从前,她可能只能把两个弟弟送到比举人差一些的秀才那里继续读书。但如今认回了师父,和楚家也算成了半拉亲戚,为了两个弟弟读书的事,她厚着脸皮拜托一下师父,总归能替他们找到旁的先生——毕竟在这个小县城里,举人是稀罕的人物,但在大一些的州府,举人先生却是不少见的。
小姜霖听了这话立刻高兴起来,姜桃也不留他,放他去玩了。
等他走了,姜杨才道:“你怎么就任由他的性子胡来?”
姜桃叹了口气,说:“你说的没错,那个秦子玉确实不至于为难小阿霖这么大的孩子,但我今日去接他的时候,听他口口声声喊阿霖‘小扫把星’,我同他理论,他还振振有词说全学塾的人都那么喊……你弟弟看着没心没肺的,但也是早熟早慧的孩子,就那种氛围之下,他如何能学的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