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跟着看过来,目光炯炯,似要在人脸上穿个洞。
豆花嘴脸上一红,退后半步,哼哼着“不过商人尔”往后退去。
这俩人你退我退的,就看到了藏在树后的顾明祖,看他并没吃豆花,便委婉邀他一同“品鉴”。
顾明祖:“……”
别人不知道,顾明祖却很清楚两个同窗为什么发难。概因差役来通报的时候,谭县令和顾仪正好评价到他们长松学堂的诗作,还点评了他两句,马上就到这两人的诗作。
眼看露脸在即,却被活生生打断,两个同窗哪里咽的下这口气?
干脆趁着现在无人注意,暗中挑衅,一旦把人问住,正可喧嚷开来,让赵崇二人丢个大脸。
没想到顾玉成这般巧舌如簧,不知道他看见自己了没有……
顾明祖眼神飘忽游移,然而还没等他想好说辞,顾玉成竟把头扭过去跟着个差役走了!
顾明祖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得脸色扭曲,连借口身体不适不能吃豆花都忘了说,只想端起顾家长孙的名头把顾玉成暴打一顿。
两个同窗不知他的苦衷,还以为他临战怯战故作大度,不肯与他们一起发难那商人,双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去找其他同窗。
顾明祖:他现在真觉得有点不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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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顾玉成已跟着差役来到谭县令面前,垂手而立,思索着县令唤他所谓何事。
莫非是这豆花不合口味?还是要现场奖励?
说起来,谭县令着实生了一副清官的脸,清清瘦瘦的。这会儿他打量着顾玉成,也不显官威,反而相当和蔼:“你且说说,是如何想到了这黄豆磨豆花的法子?”
顾玉成放下心来,恭敬答道:“回大人,小子家中贫寒,又有一幼妹,为了让她吃点软滑食物,才琢磨出了这法子。”
谭县令又问道,“可曾读过书?”
“在镇上陆家学堂读过几年,四书五经都有学。”顾玉成声音略低,“今年父亲不幸过世,便退学回家了。”
谭县令旁边那宽袍大袖的文士忽然开口:“我看你行事颇有章法,想来读书也不差,就此弃学,岂不可惜?”
顾玉成道:“小子只是退学,并非弃学。待能支撑门户养活家人后,还要再读书的。读书使人明理,纵使不能考取功名为官一方,多读读也是好的。”
“说得好!”谭县令赞了句,又对顾仪道,“你二人都姓顾,虽无亲缘,这好读书的品性倒是一致。”
顾仪年轻时也曾浪荡过一段时日,饱受非议,后考中进士才一举翻身,现下见顾玉成年纪虽小,但进退有度,胸有丘壑,不禁起了考校之心,自己说一句,命他接上下句。
顾玉成心头一紧,极力淡定下来,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敢有一丝疏漏。
好在陆夫子学问虽不如何精深,但经义非常老练,原身跟着背了许多书,他又每日里温习背诵,一天也没落下,竟是顺顺当当答了出来。
顾仪越问越偏,很快就发现这少年功底扎实,但不够广博,书里的内容信手拈来,杂书就远远不足了。他游历四方,知道这是偏远地区学子的通病,没有好书好老师,学得再刻苦,也往往止步于秀才举人,很难再进一步。
稀奇的是这少年见识并不偏狭,反而颇有胸襟,偶然问到某句作何理解,也能言之有物地答出一二。
顾仪心中好奇,又问两句后忽然道:“蝗从西南至宁安,为祸难止,可吃否?”
顾玉成正答得认真,脱口而出:“自然吃得。”
此言一出,周边几人都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顾玉成。
顾仪将袖子一拂,冷声道:“佛家有言,前世因,今世果,三世因果,循环不失。你惹怒蝗神,不怕果报吗?”
第22章 当众拜师
空气突然安静。
顶着谭县令和顾仪两双精光内蕴的眼,顾玉成脊背都凉了一瞬。
这时代的人们,认为各种灾祸都是上天降下的惩罚,蝗灾也不例外。
从破坏性上讲,蝗灾甚至比水灾还可怕,翻看历代蝗灾的描述,经常能看到两个字“蔽日”。这种规模的蝗虫横扫而过,不但草木庄稼为之一空,连牛羊马驴身上的毛都能被啃食干净。
水来土掩,火来水灭,蝗灾却让人束手无策。因为它谐音“皇”,又被称为“蝗神”,老百姓不敢去杀,反而供奉蝗神,希望来年能平安。
前朝曾有大儒火烧蝗虫而食之,并说“此物若有灵,当食我”,然后活到了七十多岁寿终正寝。这件事给了灭蝗派极大的信心,本朝也曾燃火把灭蝗,效果显著。
都科学灭蝗了,怎的忽然又说起因果报应来?
这告示不是谭县令贴出来,号召全县有志之士献计献策,灭蝗虫保宁安的吗?
但是现在这气氛明显不对,顾玉成也不敢硬怼,略一思量,正色道:“蝗虫过境,寸草不生,是害人;杀蝗虫,吃蝗虫,是救人。人和虫比,自然是人更宝贵。如果能救更多人,惹怒蝗神也在所不惜。”
“小子不才,曾听闻佛家有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善举,都是为了不让其伤人。与之相比,区区蝗虫又算得了什么?”
“舍身饲虎,割肉喂鹰。”顾仪念了两遍,道,“这说法甚是新奇,我自认游历四方,又博览群书,竟不曾听过佛家有这般道理。可见天外有天,学海无垠啊!”
顾玉成掐着手心,背上都冒出了冷汗。
他知晓历史拐了个弯,也在尽力了解这个时代,但以一人之力,哪里能面面俱到?恐怕是不小心把后世的佛教理论说出来了!
正自紧张,就见一个面色微黑的中年人站出来道:“顾先生过谦了,乡野小儿,哪里能和居士相比?”又转向顾玉成,一脸严肃,“圣贤有言,清静无为,方可大治,你这又是灭蝗又是吃的,岂不有违圣贤教导?”
顾玉成被这问题噎了一下,心说你有本事倒是不吃饭啊,脸上却极力淡定,道:“此言差矣。所谓清静,在心不在迹,不信请看——”
他边说边伸出手,将一朵重瓣的花弹落下来,看着那花在半空中悠悠地打了个旋儿,飘落在地,问那中年人:“是花动,还是风动?”
中年人:“……”
这中年人正是长松书院的陈夫子,他站出来是想在清泉居士面前露个脸,最好能搭上关系,而且顾玉成年纪不大,连秀才都不是,能有什么学问?不过是碰巧罢了。
陈夫子信心满满站出来,没成想当场被问住,脸色越憋越红,终于在渐渐响起的私语声中回道:“花动,风也动。”
“非也,”顾玉成摆摆手,“是心动。只要心不动,就是静。”
陈夫子当场被后世经久锤炼的理论拍在地上,一张脸憋成了茄子色。
笃时学堂的张夫子和忘忧学堂的刘夫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刹住了上前的脚步。
三家虽然经常互别苗头,但彼此水平多少都清楚,陈夫子吃了瘪,他们也未必能在这野路子少年手里讨到好。
谭县令看得好笑,暗道这顾玉成虽不是秀才举人,却着实机灵聪敏。自己心动或不动,当然是自己说了算,按他这理论,哪怕烧杀蝗虫,也能说心静如水,清静无为,虽有狡辩之嫌,却合他老友的口味。
果不其然,顾仪连说三个好字,朗声道,“你这少年真是有趣!”
他曾在朝为官,又多年游历,看人眼光犀利得很。自打那献方子的人一进来,他就发现顾玉成才是主导,恐怕连献方子这主意都是他出的。
后来考校功课又连番质问,越发觉得这少年学问扎实,聪慧灵秀,且始终绷着一张脸,不喜不怒的,既不因他和谭县令的身份地位而谄媚,也不因被当众考问而慌张,这般心性很是难得。
若加以教导,假以时日,必能成就一番功业。
他越看顾玉成越喜欢,颇有些见猎心喜,竟直接道:“你既无师承,又有进学之心,可愿拜我为师?”
顾玉成:“?”
不是说师徒如父子么,怎么你收徒这么随便?
然而方才他已从周围人的话语中,得知这位文士就是大名鼎鼎的清泉居士,还曾是二甲传胪,正经是站在科举制顶尖的人,哪里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顾玉成一撩衣摆,当即拜倒行了大礼:“学生顾玉成,见过老师!”
顾仪哈哈大笑:“好!很好!”
他顾仪,这次定能教出个举世闻名的学生!
这边师徒和乐,另一边就没那么美好了。
“清泉居士收了个白身当学生?我是不是看错了?”
直到走出县衙,陈夫子还是不敢相信,脚步都有些虚浮。
这么多秀才举子,也有那年轻俊秀的,各个学业扎实,怎么清泉居士就看不到呢?
要不是还没走远,他都要大声吟唱“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了!
陈夫子顾及形象还藏得住心事,年轻的学子们就不行了,散场后相约酒楼,一个比一个纳闷。
“怎的清泉居士就看中那顾玉成了?莫非是什么亲戚?”
“听说以前还在兴隆酒楼做杂役,也不知是真是假。”
“顾玉成莫非家中大有来头?”
“顾先生是风流名士,许是看中那小子反应敏捷吧!”
顾明祖:不是,真的,没有,或许吧。
如果说其他人只是纳闷疑惑加嫉妒,掩不住地冒一冒酸气,顾明祖就是心如刀绞五味杂陈。
他端着酒杯坐在角落,一脸沉重,脑子里木木地回忆着这个堂弟的过往,越想越没有头绪,清酒入喉都觉得索然无味。
顾玉成到底看见了他没有?
要是一开始就打招呼,会不会最后成为顾居士弟子的,就是他顾明祖?
莫非顾玉成真的有些邪性,不是一般人?
不不不,他才是秀才,顾玉成只是个白身,下场也不一定能考中,他比这个堂弟强得多!
顾明祖眼神逐渐阴鸷,他低下头,一口饮尽杯中酒,然后起身加入了同窗的闲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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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走礼&请辞(一更)
“你今天拜了进士做老师?”
顾玉成点点头, 对王婉贞说了下白日里的事情。
当然简化了许多,只说去县衙献方子的时候, 顾仪见他功课不错, 又有进学之心, 就临时起意收了他做弟子。
王婉贞从不敢置信到欣喜若狂, 笑容越来越大,一开口声音都哽咽了:“阿成, 你一定要跟着先生好好读书,不要辜负了你爹的期望。”
自打儿子进学,婆婆就明里暗里说了不知多少次“家里负担重, 供一个就行了,哪里供得起这么多孩子读书”, 这么多年来, 她跟大河勤勤恳恳干活,一分私房都没存下,然而每次找婆婆要束脩银子的时候, 还是要听着冷言冷语配白眼。
大河刚失踪的时候, 她还在四处求人去找,婆婆就背着她托人带话, 让儿子连夜回家, 从此再没去过学堂。
可幸老天开眼,阿成又能进学了!
王婉贞喜不自胜,又重复念叨了几遍,要不是家里没有香烛, 怕是马上要去感谢诸天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