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炮的大嗓门儿,在这个废弃的农场里,一声声喊出去,那都是回音。
“胡婶婶,在就应一声儿。”
“胡婶婶!”
还没落雪,树叶飘的满地都是,几个孩子跑一圈儿都跑累了,得亏陈月牙准备的周全,怕孩子们泡澡的时候饿,背着几个大馒头,这时候一个孩子掰一半儿,他们边走边找人,有馒头啃着,总不会饿。
找了好多地方,看到有间没了窗户的屋子里有个人影子,陈月牙让斌炮和超生站在原地,自己进去看,那是不是胡婶婶去了。
贺斌个飞毛腿,没妈妈盯着,刷刷刷,整个农场都转了好几圈儿了。
超生是一直跟着贺炮的,亦步亦趋,他走哪儿,超生就跟哪儿。
“超生,为啥今天总跟着我呀。”贺炮因为今天超生一直跟着他,觉得自己可美了。她平常最喜欢跟的是贺帅,毕竟贺帅是一直留在城里,而且最聪明的那个嘛。
“因为哥哥干净,哥哥还帅!”超生违心夸赞说,其实这是最脏的一个哥哥。
贺炮没觉得自己干净啊:“我的衣服最脏啦,你看走眼儿啦,最干净最帅的是贺大帅。”
“炮哥哥只要不爬垃圾山,也会变干净哒。”超生嘴巴甜甜的,肯定的说。
“真的嗷?明天起我就不爬垃圾山啦。”贺炮狠咬了一口馒头,嗷的一声说。
妹妹其实想不到那么多,给妹妹夸帅,贺炮的心里可美了。
毕竟向来没人夸过贺炮帅,这会儿就是跑的时候,他都注意了起来,尽量不去踩脏的地儿了。
那不,看到一片看起来干干净净的落叶地对面的屋子里有个人,贺炮觉得那是胡婶婶,就想跑过去,刚一踏步,超生一把把他给拽住了:“哥哥小心呀!”
贺炮带出去的土砸在那片叶子上,叶子簌啦啦的响着,俩人看下面是绿色的,于是捡了块石头扔进去,哗的一声,这么一大片看起来是落叶的地方,居然是一个大水坑,枯了的落叶把整片水坑都给沾的满满的。
贺炮落脚的地方,就是一大片的落叶。
“好险好险,要不是你,哥哥今天就栽这水坑儿里啦。”贺炮都给吓坏了,喘着粗气说。
超生的心一直在扑通扑通的跳,掌心的小须须全在手舞足蹈,舌尖上也一直往外泌着口水。
但凡有什么她喜欢的东西出现的时候,就会这样。
这是她的须须需要的东西,也是她的灵力所在。
她只有七根须须是不够的,要因为什么事情拨掉一根,她是会变成小哑巴的,所以,她必须多储存须须,要储存,就要吃它们喜欢的东西。
而这个池塘里,就有她喜欢吃的东西。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这一把,已经替贺炮躲过了一场长达三个月,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耗掉她一把小须须,并且要花掉父母好几百块钱的呛入性肺炎,依然担心哥哥会有危险,依然紧紧的跟着哥哥。
池塘里又什么好吃的,她不在乎,只要哥哥。
贺炮往池塘里探着脑袋,哪怕手里的馒头还没吃完,超生也特别饿,但她也毫不犹豫的,一把就把馒头丢到了池塘里,两只手紧紧的拽上哥哥的衣摆了,她怕他要不小心掉下去,所以要紧紧拉着他。
其实她往贺炮的衣服上贴一枚须须,也可以帮到贺炮。
但是她怕自己的须须不保险,她得把哥哥抓在手里才安全。
奇迹就是在这一刻出现的,呼啦啦的一声,随着那块馒头入水,就跟蛟龙出海似的,一大群的鱼扑腾了起来,争相抢夺着那块馒头。
贺炮的手里还有一块大馒头,咬了一口,馒头粒子也飘进水里去了。
“好大一个池塘。”贺炮哇的一声,只见一条足有一尺多长的大鲤鱼嗖的一下跳出水面,来抢他手里的馒头了。
贺炮给鱼扑的一个趔趄,伸着手想护妹妹,结果手臂才张开,那条大鱼直接从他手臂下钻过去,跳到了超生的怀里。
鱼,给超生一个满怀的,抱住了。
……
这边,陈月牙进了屋子,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穿着件青色上衣,五十出头的老阿姨。
这不正是胡婶婶?
“婶儿,回家吧!”陈月牙说。
胡婶婶伸了三根手指头出来,使劲在空中摇了摇说:“就三个月,三个月呐。”
去年的7月,胡婶婶的儿子胡俊作为一个有思想,热爱祖国,时刻想着进步的好青年,写了一封信给本地的领导,陈述了大革命对于祖国发展的种种不利,要求国家立刻停止这种文化运动。
然后,他就被抓到了劳改农场劳改了。
三个月后,领导人正式宣布文化革命运动结束,但是胡俊没有等到这个好消息,在劳改农场里失踪了,农场报亡,但是,尸体一直没有下落。
不过,在大家的认知里,他肯定早就死了。
“咱走吧,咱不想这些。”陈月牙低声说。
“就三个月呐,他要能熬三个月多好!”胡婶婶揩着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对命运的不甘,和对儿子的不舍,追忆。
陈月牙苦劝了半天,她才站了起来。
她刚出门,扶着胡婶婶拐了个弯儿。
就见包着红头巾,穿着绿底红花大棉袄的超生,抱着一条不比她短的大肥鲤鱼,一脸凝重,雄赳赳气昂昂的,两只小短腿迈着大步儿的,正在往前走。
鱼挣扎着掉了,她就厥着屁股使劲儿与之斗争,再抱起来继续往前走,一副势要吃到嘴里的雄心壮志。
“妈妈,烧鱼吃啦。”她抬头看到妈妈,大喜过望,把鱼抱来了。
“自己跳出来的嗷!”她又说。
贺炮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形容:“妈妈,好多好多鱼,好肥好肥的鱼。”
第39章 39
劳改农场是去年开始撤人的, 撤人之后就荒弃了。
“这地儿不可能有鱼,劳改农场原来是养过鱼,但犯人怎么可能留下东西, 就有颗虾子儿都给人捞的干干净净的,犯人能留下啥好东西。”胡进步说。
“有有有, 恁大的鱼,好多好多, 跟人抢吃的。”贺炮抓起超生手里那条肥嫩嫩的大鱼说。
胡进步为什么笃定池塘里没鱼呢,因为他儿子在这儿失踪之后, 他带人捞过一次鱼塘, 可以说捞的干干净净, 就连里面的荷叶莲藕,都一并给斩了。
“那估计是这一年多没人来, 去年有没捞光, 漏掉的鱼苗子养大了, 译民, 有条鱼你就捞回家吃去,我给你一张离退休干部的福利团体票,把鱼送回家了再带全家好好儿泡个澡去。”胡进步说着, 从兜里掏了一张福利票出来,见贺译民不要,硬往他手里塞:“这票晚上也能泡,你带一家老小晚上去, 晚上水干净。”
说着,胡进步扶着胡婶婶, 走了。
贺译民走到池塘前,顺手往水里扔了一小丢馒头, 又是刷啦啦的,鱼跟雨点子似的往上跳着。
“妈妈,这鱼怎么办,归钢厂吗,要喊钢厂的人来捞吗?”贺帅问。
劳改农场并不属于钢厂,而是属于G委会的,现在G委会撤销了,这农场当然就没主人了。
陈月牙的意思是,有好东西大家一起吃,她把街坊邻居都喊来,大家一起捞鱼吃,毕竟鱼嘛,这东西要出了水肯定难保存,但是,你一次能带走多少?
要叫钢厂的人知道,就凭那帮势利眼的尿性,食堂的人就会把所有的鱼打走,毕竟人家人多势重。
贺译民池塘里丢了颗石子儿,却说:“你们罐头厂那洗桃子的池子还在吧?”
“在啊……你的意思是……”
“把鱼全捞回去,养在池子里,既然街道不给你批钱买果子,咱们先做一批鱼罐头卖!”贺译民说。
“鱼罐头?”超生哇的一声。
要把鱼做成罐头,她岂不是可以天天吃鱼?
北方人本身吃鱼少,大家对肉罐头可能有印象,但了解鱼罐头的人并不多。
“一口能下一碗大白饭呢,鱼罐头那是真好吃。”贺帅回忆着鱼罐头的香味,陷入了对往日生活的怀念中。
“方法差不多,把果子改成烧好的鱼就行了,很简单的,你们要不会,找老炮儿问方法,他在部队上就做过鱼罐头。”贺译民说。
说实话,好几年不吃鱼罐头,贺译民自己都挺想的。
这俩口子一商量,这么多的鱼,他们想带是带不回去的,而且胡进步已经知道了,难保明天一早这事儿不会传到厂里,所以,大家一起回家提桶子来捞鱼?
就跑步方面,贺帅已经放弃跟贺斌比了,那就是个飞毛腿的闷葫芦。
但是,他脑瓜子好使啊,一路走的时候就在问贺译民:“爸爸,咱能一家子把鱼运回去吗?”
他考虑的当然也是贺译民俩口子思虑的:告诉秦三多,就还得说服秦三多,不把鱼交到街道去,单是燕支胡同的邻居自己分。
现在讲究集体主义,要秦三多报到街道,说不定街道办主任徐名到时候再把鱼交到区政府呢,如果是那样,他们家估计就只能拿到一条鱼,顶多再在大会上表扬陈月牙几句。
关键是妈妈的罐头厂想生产鱼罐头,那可就遥遥无期了。
“你想跟我一起,把鱼给运回去?”贺译民笑着说。
贺帅努力转动着他的小脑瓜子,拿手指头数着,掰着:“罐头厂的钥匙在我妈妈那儿,我要是现在骑着自行车去村里喊我钢子哥,仝子哥,只需要20分钟,老炮儿伯伯的大卡车就停在胡同口,咱们要是全家一起干,一车就能把所有的鱼都运回罐头厂。”
“行啊你小子,但是,你怎么能保证大卡车不漏水,鱼离了水可是要死的。”贺译民停了下来,认真的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一父一子,长的很像,身材也是一样的瘦高。
这可难倒贺帅了:谁能把大卡车变成个鱼塘?毕竟大卡车肯定是会漏水的,一路漏着水,鱼不全死了?
“跑快点,去居委会借自行车,下村里喊你大伯和三叔来,今天晚上,连夜捞鱼。”贺译民挥手说。
人还能快过自行车?
贺帅毕竟已经八岁了,回老家的路记的熟着呢,回头看贺斌一副两条腿无用武之地的神色,嘿嘿笑着跑了。
既然说是成一家干,那就没必要通知街道,只需要告诉老炮儿就完了。
不过,超生和斌炮到现在都没搞懂,爸爸和老炮儿叔到底要怎么用卡车,把鱼运回罐头厂呢。
“小陈,我也有很久没吃过鱼了,要不今天我在你家蹭顿饭吃,你给咱烧条鱼吃,我爱人原来烧的酸菜鱼特别好吃,我想那个味儿?”老炮儿抹了把脸,红着眼睛说。
陈月牙很爽快的,给老炮儿看了一下超生捞到的那条鱼。
“呵,这鱼,得有四五斤吧?”老炮儿吃惊的说。
陈月牙自己还捞了一条,两条鱼一起,裹在一捆稻草里,她把稻草拨开:“这两只加起来不得有十斤的鱼,我们家今儿人多,大家一起吃饭热闹,来吧。”
得,贺帅去喊大房和三房了,炮和斌本来也想去捞鱼,给超生死死儿的拽住,不肯让他俩凑热闹去。
“那就算了吧,你俩陪着妹妹,晚上等鱼吃?”贺译民于是说。
贺炮本来想凑热闹去的,但今天,不是妹妹一直都喜欢跟着他嘛,贺炮就陪着妹妹了。
至于贺斌,那就是个神出鬼没的崽,这个城里,大概只有猫能跟他一样,无所不通。
说好了在胡同里呆着,过了半个小时,他就欣喜的回来报喜讯了:“妈,你猜大卡车里咋装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