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衣服主要贵在面料,料子好,看起来就贵气。
杜常清的深蓝色纹路是传统云纹,姬金吾的深蓝色纹路是海浪波涛。
一个的蓝色是无云的晴空,另一个的蓝色是危险的深海。
藏在嫩绿的树荫斑驳之中,一眼还真的发现不了他。
真作假是蕉覆鹿,假作真是画蛇杯。
……不能见她,奖励自己一场短暂的等待总是可以的吧。
人也不能总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要想办法给自己一点甜头尝。
姬金吾合理化自己选择的能力特别强大,不然他这么多年痛苦成这样根本就活不下来。
这次也不例外。
他趁着等待,任由自己困在往事的细枝末节中走不出来。
然后姬金吾就看见了张苍。
姬金吾:“……”
那一瞬间他脑中“轰隆”一声,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上半身往那个方向探,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张苍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得知阿桢行踪的?他笑着从窗户中翻出来,是不是已经对阿桢下手了?阿桢还活着吗?
然后姬金吾就看见了易桢。
她并没有改换在酒楼里的打扮。但是当时姬金吾没看清她到底是如何盛装的,如今终于看清楚了。
她穿着一身云青色妆花缎彩罗裙,绕着手腕的是玉质的双跳脱,胸前佩着件软璎珞,脸上不知是上了桃花妆还是本身气色好,唇色朱红,脸上泛着莹莹的玉色。
如此盛装。如此娇艳之容。如此婉媚之态。
听说她嫁到姬家的那一天,下轿子时叫大家都看晃了神,说不知道是哪里的神妃仙子、烟霞外人,他是没看见的,后来在姬家她也不爱打扮。
不知道如今这样盛装,有没有当初做新嫁娘那一天的七分颜色。
姬金吾:“……”
易桢冷着脸把什么东西扔给了窗外的张苍,两人小声说了几句话,张苍要去牵她的手,易桢直接碰的把窗户给关上了。
张苍又笑吟吟地去敲窗户,见易桢实在不开,也不恼,稍稍提高了些声音:“我明天也这个时候来。”
易桢的声音很冷漠:“哦。”
他们俩的声音其实一直都压得很低,只是之前低得连一旁全神贯注的姬金吾都听不见,现在略微能听明白了。
张苍瞬间化成鸦羽形状的黑色雾气,消失在空气中不见了踪影。
姬金吾的血都冷下去了。
过了一小会儿,易桢又把窗户给打开了,往外看了看,确定张苍已经走了。
她略微犹豫了一小会儿,微微闭着眼睛,似乎在会想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就像是小孩子温书。
然后窗前的她就瞬间散作纯白色羽翼状的雾气,向窗外流动。
和张苍那种非常熟悉“化雁”秘技的人不同,她显然是初学,用的磕磕绊绊的,雾气流动的方向十分明显。
和张苍单纯是鸦黑色的羽翼不一样,她化作的白色羽翼在短短刹那间就烧了起来,白色转红,再转成灿金色,然后在炫目的灿金色中,她在窗外现出了身形。
还是非常不成熟的秘技。
她闭着眼睛又尝试了一遍,想如法炮制重新回到室内。
但是这次失败了。
易桢也不气馁,很干净利落地打算从窗户翻到屋子里面去。
阿桢和张苍是师徒关系。他都有点忘了。
哪怕张苍当初这样要杀了她,到底还是没有隔夜仇吗?
又或者她其实还是想杀了张苍报仇的,只是如今虚以委蛇要从张苍那里学到独门绝技吗?
不对、不对,张苍又不是傻子,他怎么敢再信她?
易桢原本脑子里一个劲在琢磨自己是不是对“化雁”的理解哪里出了问题,又惦记着道长会不会醒,正要不客气地直接从窗户翻回屋子里,忽然被人扣住了手腕。
她大惊失色,瞬间摸到了藏在袖中的匕首,转身就要抵在那人的喉咙上。
易桢顿住了。
她把手里握着的匕首收了回去。
她满脸疑虑,看着面无表情的姬金吾,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姬金吾扣着她的手腕不松手,低声问道:“他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易桢:“……”
你们现在不流行一人一只手抢了,开始一个一个车轮战了是吗。
易桢没有被他岔开话题,继续问刚才那个问题:“你在这里干什么?”
姬金吾:“是他就算了。为什么他都可以,我不可以?”
他大约已经被气疯了,指代李巘道长和指代张苍用了同一个人称代词,但是易桢倒是听明白了,没有理解障碍。
易桢也没必要和他说谎,见他杠在这个话题上,缩了缩手,发现根本抽不出来,微微皱着眉头说:“张苍不可以。我和他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
姬金吾:“你利用他?”
易桢:“……”姬总您高看我了,我哪有利用他,我就是保命。
姬金吾见她不回答,只当是默认了:“你连他要杀了你都可以原谅,我做了什么事情你原谅不了?”
易桢被他逼问得难受,用了力去抽回自己的手腕,转身不想看他:“没什么事。你真的误会了。”
姬金吾在她身后说:“他有什么可供你利用的地方,我是没有的?”
他原先想着阿桢可能会喜欢上常清、可能会喜欢上她那个修乐陵道的同伴。他有心理准备。
这很正常。人家身世清白,甚至之前从来没有过任何感情经历,修为水平也值得夸一句少年英才。
常清是个很好的人,阿桢喜欢上他也没什么奇怪的。
但是凭什么……
他嫉妒得眼眶都微微红了,还没清楚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只想追上去继续逼问。至于能问出什么答案来,自己也没底。
第98章 风雨欲来(下)
易桢有点懵了。
她原本是想直接从窗户里翻到屋子里去,不想继续和姬金吾说下去。
倒也不是厌恶他。
只是这个人明显和平常的状态不一样,让人觉得害怕。他应该冷静一下,然后就会发现自己现在的行为不太对劲。
易桢相信他是不会伤害自己的,和他讲道理也是能讲的,但是这害怕又不是无根源的,来自哪里呢?不知道。
不知道哪里来的害怕,最好还是避一避。因为往往一牵扯就牵扯出一大串埋在暗处没察觉到的事情,如同水下的冰山,一不小心就撞上去,轻易间便船毁人亡。
姬金吾察觉到她要逃,立刻重新把她的手腕扣在自己手中,整个人逼上去,尖锐地问:“易桢,你逃什么?你在躲什么?哪个问题你回答不了?”
他平日里是绝不会有这副姿态的,少年时也没有,少年时他便养了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了。
漫不经心的模样不代表真的漫不经心,把一切压抑在这副表象之下,总有一天会压抑不住,爆发出来。
他方才一时激愤之下,言语间将自己都没太认识清楚的情意透露了个一干二净,难为情先顾不上,只想要个痛快答案,是或不是,能不能是。
总不能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你看了觉得害怕,转身就要逃吧。
向来是以真心换真心,你的真心说你不要都可以,但是你不能扫一眼我的真心,转身就走。
这算什么?
不能这样。哪里有这样的买卖做。
知道她美丽、聪明、天资聪颖、态度决绝又十足理性,还知道她曾经一度就在他掌心中盈盈一握寻求庇护,最后知道他现在无论如何得不到她。
如何让人不耿耿于怀。
如何让人不念念不忘。
易桢被他握住手腕把整个人拉转过来,虚靠在窗沿上——这么说不太确切,因为地基的问题,从屋外看,窗户是很高的,她整个人都没窗沿高,只是头顶微微能碰到窗沿。
不能再往后靠了,医馆的外墙并没有抹腻子,非常粗糙,靠上去一定会勾坏这件衣服的。
可是前面又是姬金吾。他逼得太近了,近得一低头就能捧着她的脸吻上去。
他要是敢就咬破他的嘴唇。易桢退无可退,恨恨地想。
易桢的眼睛刚好够到他肩膀的位置,越过他的肩膀能看见天边灿烂的红霞。
易桢被他这么死死抓着,哪里也逃不去,原本脸上是不该有什么好表情的,但是近距离看见他眼眶都红了,愣了一下之后,说不出什么重话来了,只是说:“你和他不一样。”
姬金吾:“哪里不一样?”
易桢从没见过他如此负面的表情,嫉妒、不甘、恼怒搅在一起,她都分不清了,只知道他现在绝不想笑。
他以前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笑的,笑着逗她、说情话哄她、关心她过得好不好,便是醉了也不会有情绪低迷,握着她的手和她畅想未来。
易桢不知道现在是假还是过去是假,逃又逃不开,没被握紧的那只手去推他的胸膛,声音也恼了起来:“你装成这副样子有什么意思?”
姬金吾任她推,根本不带动的:“我装成什么样子了?”
他一身的白衣,脸上的表情又不像过去那个姬金吾,易桢忽然又不敢说了,疑心这是不是另一个人,偏过脸去,小声说:“你自己知道。”
姬金吾见她压低声音,也自觉地放低了声音,附在她耳边,耳语一般:“我知道什么?我哪里对你不好?我哪里害你了?你讨厌一个人总要有个理由吧?”
易桢只觉得手下的肌理都很硬,不知道是因为这人日常糟蹋自己身子瘦得叫人难过,还是因为他浑身在用力,总之就是推不动,索性也不推了,红着眼眶瞪他:“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你明明自己有心上人,你老来对我好做什么?那我要怎么样?背着你的心上人和你偷情吗?又不是我求着你对我好的。”
姬金吾愣了一下。
他没法解释这件事情。
现在棋盘上空白的地方已经不多,棋子已经落下大半,刀已经悬好,就等着人走进布下的罗网来,他要的东西可以说就在一臂之外了。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布局全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