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子说:“这还用桂花姐吩咐吗?放心吧,我肯定会叫他闭嘴的。”
吴桂花却摇头道:“不,你还没明白。要是小章上午碰到的是鬼,最多也就是受一回惊吓,但假如不是鬼呢?”
大顺子挠挠头:“那不是鬼还能是啥?”
吴桂花知道这小子脑子不好使,一次给他点透:“不是鬼的话,那就是有人假扮瓣儿,你想想看,为什么有人会假扮瓣儿?为什么那个人会一大早出现在小竹林?他想干什么?万一他知道有人撞破了他的行藏,你猜他会怎办?”
这一连串的发问骇得大顺子脸都白了,都是在宫里混的,知道比起没闹出人命的撞鬼,卷进这种说不清的事里才是最可怕的,当即顾不上跟吴桂花扯闲篇,提起食盒急匆匆地走了。
吴桂花看着大顺子离开,目光调转到这群吃得头也不抬的侍卫身上,笑眯眯地问开了:“中元节那天晚上,你们在长信宫是不是那捉到了几个坏人?”
有人就说:“这事都传到桂花姐这来了?没错,是有这事,那人还是吴进领着捉到的呢,是吧吴进?”
吴桂花诧异极了:“进哥儿,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这些?你该知道那些人本来想干什么吧?”
吴进的神情却有点怪,他快速扒完最后一口面,眼神游移:“没什么好说的,这不是我的份内事吗?”他一把将脏碗塞到吴桂花手里:“行了,我先走了。”
吴桂花在后头连叫他几声,都不见他回头,最后只好叫还没走的几个人,让他们晚上下值前来吃凉皮。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应了,又找吴桂花灌满凉茶才走。
现在天气越来越热,吴桂花用这段时间在附近采的薄荷,金银花,桑叶,嫩竹叶等清热去火的药材煮成凉茶,开始是自己喝,后面有时候看人来了,随手给人倒上两碗,有人喝着觉得好,便问她来讨要,吴桂花也都给了。
送完一拨茶水,待要再熬一锅的时候,吴桂花发现,金银花快没了。
得,要办的事又多一件:不管是找谁,尽快淘点金银花回来。
夏天干活太热,不备点消火的凉茶,简直要过不下去。
吴桂花把五斤面全揉成一个大面团,一边还在想她住的旁边那屋瓦破了,夜里外头下大雨,那屋下着小雨的同时还洇湿了她这边大半堵墙,她要是再不管,那半堵墙该长蘑菇了。
她问过大顺子他们,知道修整房屋的事归将作监管,但每年宫里检修只在春末和秋末进行,平时的话,只能找上级部门报上去,看那边什么时候拨人过来。
若是兽苑的话,等十天半个月或者有望,若是重华宫这鬼屋,只怕倒找钱人家都不会来。简单点说,只要房没塌,她报了也是白上报。
吴桂花这人有一点好,只要天不把房顶下塌了,她永远都能稳住。她在心里按难易和急缓程度给各项待办事务排了两个序,手上动作不停,把那五斤灰面揉完饧了半个时辰,打来井水把面团放进水里不停揉搓。
做凉皮最要紧的就是揉搓水淀粉,足足揉搓了三遍,直到水色白如玉汤,蒸完面筋,吴桂花也把满脑袋的事都捋清楚了。
看看时辰,把重新淘澄过一遍的水淀粉摊在锅里蒸,蒸好了凉皮晾凉,再调好馅料,月亮已经升起了老高。
她就知道,大顺子和小章晚上肯定是不会来了的。
那些侍卫们一天来的时间不定,吴桂花一般不会特意等他们,招呼虎妹把蒜泥捣好,自己切了一大盆凉皮,跟虎妹两个端着小板凳,准备到院子唯一的那棵榕树下吃的时候,门就在现在被敲响了。
虎妹眼瞅着酸辛可口的凉皮就要到口,把脚跺得蹬蹬响,气呼呼甩着手臂往后头去了。
吴桂花笑着摇摇头,端起凉皮,嘀咕一句:“真是闻着味儿来的。”一手开了门。
她不会料到,这样一个寻常的晚上,重华宫外的桂花树下,有故人来。
那人站在月亮的影子里,一双眼睛如当年一样清澈而悠远。
吴桂花被来自时间的利箭定在原地,直到那个人像六十六年前那样,站在她家门外的桂花树下微微地笑开:“我能进去聊聊吗?”
“能,”她慌乱地想揪住衣襟,这才发现手上还端着东西,愣愣地递出去:“你,你要吃凉皮吗?”
不等吴桂花懊悔自己的笨拙,那人眼中的惊愕已经褪去,他接过那个香炉改造成的大碗,点头说:“也好,我还没吃晚饭。”
他的手指还像以前一样,那么好看。
吴桂花晕乎乎的,像踩在云朵里,跟着那个人,看他撩起袍子坐在她的小凳子上,一只手挑起细长透明的凉皮,快而优雅地将它们送入口中。
跟柱子哥一样,她从认识柱子哥起,柱子哥就讲究得不像个乡下小子。
她痴痴地凝望着,在这个从天而降的年轻人身上找寻着过去的时光和过去的人。
那个时候,她是什么样呢?一见到柱子哥就喜欢上他,生怕自己配不上柱子哥,偷偷找牛棚里的地主家大闺女学规矩,学讲究,不敢粗声大气地说话,不敢吧嗒嘴吃饭……后头,终于嫁给柱子哥,她欢喜得好几晚上都睡不着觉……
她的柱子哥跟其他男人都不一样,他不许她下地,说那不是女人家该干的活,他舍不得她受累,家里家外的活都抢着干……人都说她嫁到了福窝里,就是可惜男人是个当兵的,过不到几天就要回部队。
可那些人哪知道,嫁给他,吃再多的苦,日子也是甜的。
吴桂花一生后悔过很多事,唯一没后悔的,就是嫁给他。
直到柱子哥搁下筷子,说:“多谢款待。”
吴桂花听见了时间轰隆着远去的声音。
脸是那张脸,人,却不是那个人。
再像,也不是。
她慢慢地冷静下来:“说吧,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应卓没发现,一向快言快语的人说这一句话顿了三下,他首先诧异于这女子的冷静。
他见过那天晚上,她像个疯妇狂怒狂骂,只为了引他出来。从她的骂声中,他可以推测出很多东西,比如,他跟她的爱人很像,再比如,她不是吴贵妃。
他原本可以利用第二点先扼住她,但在见到她,视线与她对上的那一刻,不知为何,他的喉咙仿佛被锁住一般,无法开口。
钥匙,在那双眼睛里。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女人带得奇怪了起来。
应卓咳嗽一声,往后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开口就是石破天惊:“我来找我妹妹。”
“什么?!”这一句当真是五雷轰顶,仅次于吴桂花撞鬼的那个晚上。
吴桂花气冲百会,差点晕过去:难道说,自己这辈子和柱子哥是兄妹?!老天爷,你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点吧!
只是吴桂花现在不晕过去,也差不多了,她只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觉得天地都在转,几乎要发疯:不成不成,这太荒唐了!即使这辈子跟柱子哥做不成夫妻,她也不要做兄——
应卓看她脸色雪白,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马上就要崩溃,一着急旧日的称呼脱口而出:“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见她抬头看他,以为她听见了,赶紧解释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妹妹,是你叫虎妹的那个。”
吴桂花停了好一时,眼珠才转了一下:“什么,你说什么?”不等他回答,呆呆重复了一遍:“你的妹妹是虎妹,虎妹……虎妹?!!!!”
她一下回了魂:“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和虎妹是兄妹,虎妹长得有他两个宽,这两个能是兄妹?!
应卓的目光落在西厢最后的那间房,那是刘八珠以前,也是虎妹现在的房间:“不错,我也是很大了以后才知道,我有一个双生妹妹,从小就……丢了的。因为——”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面对着对面那双明亮的眼睛,忽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吴桂花原该尖刻地问出来,是不是因为虎妹脸上有那样的胎记,你父母就把她扔了?可那毕竟不是他的错,承受这些代价的人也不是她。
她沉默片刻:“那你今天来是想见她吗?”
应卓却苦笑了起来:“若是可以,我自然想。可你也知道,以前养她的那个人把她养成了这样,她很怕人。那次,我还没有接近她,她就怕得晕了去。”
“那你也不能因为她害怕,你就把她扔在这吧?你知道这是哪吗?你知道这——哎,不对,这是皇宫,你怎么进来的?你和虎妹到底是什么人?”
吴桂花完全无法遏制自己的恐慌:她自己的身份就很有问题了,万一处了这么久的虎妹也有很复杂的身份,她觉得她真的没法子承受了。这里是随时都能死人的皇宫,今天早上金波湖里还捞起一个呢!多一个人,曝露的风险……
一杯水放到她的手上,应卓低声说:“对不住,你放心。我来这里不会有问题,因为我就是永安门侍卫。”
今天晚上一个接一个地爆雷,吴桂花竟然都有点习惯了,她喝了口茶:“哦,那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我不常来巡察。”应卓说:“你放心,我妹妹的事我会想法子,不会连累你的。”
吴桂花又喝了一大口茶:“你现在说连累不连累的还有什么用?虎妹总是哪都去不了的,这里时时刻刻藏着个说不出来历的大活人,怎么叫不连累?也幸亏这里是重华宫——哦对了,难怪重华宫总是闹鬼,根子是在虎妹这吧?跟你那黑心爹娘比起来,你是稍微有那么点良心。”
她也不用对方承认,将茶水一饮而尽:“你一个小侍卫你能管什么?你要是心疼你妹妹,往后多来看看她,她是人不是石头,谁关心她她知道的。往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着,她站起了身子。
应卓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吴桂花说:“怎么?事情还没说完吗?”
应卓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我——”
吴桂花作了个“请”的动作,别过脸去,没再看他一眼。
应卓只好站起身,快要出门的时候,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说:“以后,我会想办法让人弄些东西来,你不必再辛苦操心怎么养活虎妹。她是我妹妹,这份责任原该是我的。”
吴桂花却背对着他,没再吱声。
应卓轻声叹口气,合上了门扉。
吴桂花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慢慢走到先前应卓坐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去,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对着嘴狂喝一气,最后一抹嘴,没舍得扔壶,拍了桌子骂道:“呸,啥味都没有,你也配叫酒!”
应卓站在墙外,就听了这一句话,心里突地一抽,痛得他差点弯下腰去。
他缓缓地,不知同谁说了两个字:“走吧。”
吴桂花这边,拍了桌子,反而自己笑了起来:连不可能再见到的人都见到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管老天爷想搞什么鬼,她开开心心地,好好接着就是!
什么叫冰火两重天,就是前一天还在为找到那死鬼王八蛋高兴得一宿睡不着觉,恨不得大半夜的起床跳探戈的时候,第二天一早,一个自称蕴秀宫大宫女巧鹊的人找上门,说丽妃要见你。
丽妃,就是那个还没搬到这,侍女就呲了地头蛇任老管带,没住上两天又把懿贵太妃的人给打了的那位贵主儿。
第35章
巧鹊找上门的时候,吴桂花在烦神怎么把虎妹这个熊孩子哄回来, 还有, 怎么跟她说她哥哥的事。
昨晚她浑浑噩噩地在外头坐了半宿, 头脸都没洗,回房倒头就睡了, 哪还记得在地窖里躲着的虎妹?
直到半夜里她因为喝多了水被尿涨醒, 上茅房路过旁边屋子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这事,忙把虎妹弄了出来。
也亏得她从小在地窖里待习惯, 没被热出毛病。
人在地窖里闷了半夜,自然不会好受。虎妹听说来访的人走了好几个时辰, 吴桂花是把她忘在地窖里,当即跟她发了大脾气,气得连今天早上的饭都没出来吃。
这还是虎妹头一回在她面前发火, 吴桂花觉着,今天是个值得记着的大日子。
今天的确是个大日子, 因为巧鹊就是这个时候来敲的门。
吴桂花盯着这个大名如雷贯耳的小姑娘, 小心赔笑:“巧姑姑, 那个, 丽妃娘娘为什么要见我?”
这小姑娘最多跟吴贵妃差不多大,但宫里尊称人, 向来爱给人贯个大辈儿。巧鹊平白升了辈份,脸上看不出来,却松了口风:“瞧你这小家子气的, 放心吧,不是大事。就是我们娘娘听说你茶饭还行,叫你去做顿饭。”
吴桂花“哎哟”一声,连连摆手:“这是哪的话?我就会做些村里人吃的粗菜,哪里敢端上去给娘娘品赏?万一把娘娘的舌头品坏了怎么办?”
她嘴里说着不伦不类的村话,把巧鹊逗笑了,心说,这村姑说话还有点意思。
嘴上却说:“行了,你只管把你会做的给娘娘做了,我们娘娘不会为难你的。”
吴桂花心说,这话说出去鬼都不信,谁不知道你们家连你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属刺猬的,谁沾都扎一手血?
但这刺猬头上刻着个“王”,吴桂花再不情愿,只能跟在巧鹊后头慢腾腾往蕴仙宫走,一路乱琢磨丽妃其人。
蕴秀宫前些天吴桂花给人送席面的时候来过一回,那回她走西门,去的是一个东边懿贵太妃住的细风小筑,今天巧鹊一直领着她走中路,最后,在一间七间九架的大殿前停下:“进去吧,我们娘娘问什么,你老实回答就是了。”
这是蕴秀宫的主殿华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