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皆大欢喜。
第二天一早,商队栽满货物,缓缓启程。负责人在东海县的春风里哼着小曲,做着大赚特赚的美梦,自觉人生十分成功,至少比那窘迫到来买其他人身份的小歹徒要成功。
同一时间,中州与交州交界处,也有人含着口哨、吹着小调。他正走到一处驿站,左手抱着只鸭子,右手牵着一只毛色苍蓝发亮、有大半人高的大狗。
“左牵黄呀么右擎苍~黄色的是鸭子,苍青的才是狗~”
出门给马喂草料的伙计,愣愣地看着那古怪的人走近。
“你是什么身份?要住店?这是官家驿站,你可有路引和证明文书?”伙计心生警惕,又有些害怕。他暗自估计了一下,觉得自己约莫是打不过那人的大狗的。
“我不住店,住不起哩。”对方友好地笑道,“我听人说,去城里能挣大钱哩,就从山里出来了。走了几天几夜,才到这里来。小哥,你说我能跟谁干活挣钱?”
一口摆脱不了的土腔,听着就是个乡下人。驿站伙计心下微松,又有些身为“官家伙计”的得意之情,便挥挥手,趾高气扬道:“没有没有,赶紧走!官家驿站是什么地方,庶民也敢靠近?”
对方一脸无辜:“我有一把子力气哩。小哥……”
“去去去!”
“大清早的,吵什么?”
一个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小丫鬟,不大高兴地从驿站里钻出来,呵斥道。伙计的气焰顿时矮了一截:虽然这小丫头穿得不如何,主家想来最多是个小官,可也不是他能得罪的。
“不是我,是这乡下庶民……”伙计试图分辩。
“什么乡下庶民,你便多高贵么?”小丫鬟瞪他一眼,又去看那年轻人。待看清他怀里的两只毛茸茸,她眼睛就亮了起来,也不怕大狗的威风,反而有些惊喜:“多漂亮的狗!”
年轻人趁机推销自己:“小郎君,你们要雇护卫吗?我有一把子力气,什么都能干哩。”
女扮男装的小丫鬟仔细盯了他几眼,忽地想到了什么,扔下一句“你等着”,便匆匆返回驿站。
伙计目瞪口呆:难道这乡下庶民还真撞上运气了?
不久,那小丫鬟陪着另两人出来了。其中一人是年约四十、花白络腮胡的男子,配着刀,身材孔武有力,似是护卫一流。另一人显然也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年纪约莫二十岁,身姿、容貌都有些纤弱,眉目间却很有点刚毅之态。
“你要找活干?”她声音干脆,“路引给我瞧瞧。”
年轻人憨厚得很,乖乖把路引递上,自己和两只宠物在边上候着。
女郎瞧了几眼,又拿给身边护卫掌了掌眼。后者仔细瞧了,对她一点头。
女郎才说:“我需要有个人充当临时护卫,送我去平京。你如果能胜任,到了平京后,让你看家护院一段时间也不成问题。”
年轻人问:“能赚大钱吗?我去平京,是要赚钱的。”
护卫顿时面露鄙夷,那女郎却神色不变,说:“送我去平京,十两银。至于今后,你先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再来谈。”
“哦,懂了。那我怎么证明?”年轻人抓抓后脑勺,傻乎乎的。
女郎看向护卫:“勇叔。”
“交给我。”中年护卫一点头,上前喝道,“小子,接好了!”
雷霆一掌袭来!
年轻人有些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挡,拳头甫一接触,便让他涨红了脸。他单手吃力,不得不丢了手里的鸭子,双手一起用力,全力抵挡这一击。
驿站里陆续有人探头看热闹,见状议论纷纷:
“那年长的好大力气,真是武艺高强!不知道主家什么来头。”
“年轻的也不差吧?接得勉强了些,下盘却稳得很。”
不一会儿,勇叔收了掌,眼中露出一丝欣赏,又对女郎点点头。
女郎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将路引还给年轻人。
“你进来,我同你写一份雇佣契约。你叫许云留?这像个读书人名字。”
年轻人闻言黯然:“我爹是读书人哩,但我还没出生,他就没了。娘也没了,家里就我一个……没钱读书哩,只能多赚钱,不然连鸭子和狗子都养不起哩。”
女郎有些同情,又忍不住打量了几眼两只宠物。刚才开始,这一鸭一狗都不曾开口,安静得很,见了打斗场面也不怕,乖巧镇定,不类凡物。
“你这宠物叫什么?”她问。
“他们不是宠物,是我的友人哩。”年轻人高高兴兴回答,“这是达达,这是减减,他们都很乖,不给你添麻烦哩。”
*
女郎名叫赵冰婵,那小丫鬟叫冬槿,护卫叫赵勇。
赵家本是交州地方上一个小家族,在世家谱上也有名姓。虽然只是个九品家族,却能称衣食无忧。
这样悠闲的生活,却在不久前倾塌了。
赵冰婵的父亲是这一代的嫡枝独苗,因为身体不好,也并未被举荐为官,只在乡里当个富贵闲人。但一年前,赵父病逝,赵母性子软弱,竟由得旁支得了宗老默许,占了家产、将他们赶到别庄居住。
赵冰婵没有兄弟姐妹,只带着冬槿和母亲相依为命,还有一个忠心于赵父的世仆赵勇帮衬着他们。
谁想时间一久,乡里就传出风言风语,说赵勇一个大男人,照看着几个弱弱质女流,指不定会出什么丑闻。
赵冰婵本就气不过家产被夺,想要报官,却被赵母哭哭啼啼地拦着。一日,旁人上门非说他们藏了什么宝贝,争执之中,竟然推了赵母一把。赵母后脑勺磕到门槛,当场就没了。
赵冰婵哭得眼睛都要瞎了,还想去县衙击鼓告状,却阴差阳错得知,县令收了那些人好处,根本与他们是一伙的,怎么会帮她这个孤女?
她思来想去,想起来自己幼时,祖父母曾为她商定一门亲事,定的是交州大族卫家旁支的子弟,行六,称卫六郎,现在随父居住平京,本人也年少有为,已被举荐为官,在中枢任职。
她孤注一掷,带上庚帖、信物,就踏上了往平京寻未婚夫的旅途。
“……我现在落魄至极,那卫六郎却年少得意,与我如云泥之别。我也不盼着他家认下这门亲,只要肯以退亲为条件,帮我报了仇、夺回家产,便足够。”
路途中,赵冰婵曾与冬槿低语未来打算,言辞里有感伤,更多却是干脆果决。
和他们临时同路的年轻人抱着柴火从后面走来,又蹲在篝火旁,手脚麻利地烤着肉食,脸上一直带着憨憨的笑。冬槿偷瞧了他好几眼,也不确定他到底是听到自己和女郎的对话,还是没听到。
这是他们遇见年轻人的第三天,地点是中州境内某个野外。
一行人为了安全,本来是雇了马车走官道,一路上栖息驿站。但这一晚,由于消息不够灵通,他们不知道此处驿站被撤,一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落入了窘境。
幸好年轻人颇为精通野外生活之技巧,熟练地带他们安营扎寨,又在四边围起临时栅栏,撒了能驱赶妖兽的药粉,暂时圈出一个安全之所。
火堆燃烧出温暖的光芒。
年轻人的狗和鸭子乖乖待在火堆旁,半点不怕火,还一脸垂涎欲滴。
冬槿忍不住偷偷对赵冰婵说:“女郎,你瞧他的宠物……会不会,会不会是妖兽呀?”
她被自己吓得抖了抖。
赵冰婵神色镇定,低声道:“妖兽凶恶,断没有被人驯服的道理。兴许有一丝妖族的血脉,也未可知……”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年轻人,心中的思量转来转去。
勇叔坐在他们之间,将年轻人和两个姑娘隔开。他看着有四十,实际年纪不过三十,性格耿直忠厚,认定了赵冰婵做主家,便处处为她着想。
“许云留,”他瓮声瓮气地说,“你小子身手不错。”
今天的晚餐都是年轻人捕获的。
“是减减的功劳,他鼻子很灵哩。”年轻人笑眯眯的脸有一种莫名的亲和力,“勇叔,你们去平京是做生意吗?能赚得多少钱哩?”
勇叔瞪他:“不许打听主家的事。”
年轻人也没什么恼怒,嘿嘿笑几声:“我就问问,勇叔……听说平京里有仙人哩。你说当仙人有没有钱,我能不能当仙人哩?”
“仙人?那是修士,是修仙者!”冬槿性格活泼,忍不住插嘴,有些神气地摆弄自己的知识,“平京可是赫赫有名的‘上仙京’,当然有许多修士了。苍梧书院就是为了培养修士开办的,听闻这一月就会招生,不分平民和世家子呢。”
她这一说,连赵冰婵和勇叔都有些意外,问她从哪儿打听到的。
“路上我听其他人说的。女……郎君还训我太多话,可真的能打听到很多事呢!”冬槿笑嘻嘻地说。
年轻人高兴起来:“苍梧书院?修士?太好了,我要去。”
“你?你有灵根么?”冬槿惊讶极了。
“啊?还要有灵根?不晓得哩,让他们当场给我瞧瞧行不行?”年轻人傻傻地问。
冬槿扑哧一笑:“原来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冬槿。”赵冰婵看她一眼,后者连忙低头。
“云留,要成为修士,首先需要有灵根。你若真有心,到时不妨去看看。”赵冰婵淡淡道。
她还要再说什么。
火光摇曳中,年轻人微黄的、平凡的面容,却忽然淡下了笑容。他原本那憨厚的、傻乎乎的笑褪去了,不大不小的眼睛里倏然亮起一抹锐利的光。
然而这锐利的表情只出现了一瞬间,快得几乎让赵冰婵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她心中一动。
却没有更多时间思考。
她只看见年轻人抽出了刀,而他身边匍匐的大狗站了起来,黄色的鸭子也放下了啃到一半的兔子腿。
“呀……深夜郊外,果然有惊喜等着我们。”
一个缥缈的、不男不女的声音传来。
赵冰婵和冬槿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勇叔面色大变,合身扑上来,将她们护在背后。
年轻人却转了个身,面对前方的黑暗。
此间邻近官道,不该有妖兽。
来的也的确不是妖兽。
而是黑暗中亮起的一抹白莲虚影。
这个标志过于臭名昭著,连赵冰婵这样的普通人都能一眼认出。
“白莲会……白莲会的妖人!”
勇叔护着她们,浑身肌肉紧绷。透过这个高大的背影,赵冰婵看见年轻人高瘦的影子,还有他那两只宠物。
一个漆黑衣袍、戴着苍白面具的人,从黑暗中显露身形。
他身边还簇拥着三匹妖狼,每一只都有一人多高。皮毛凌乱,血口尖牙,滴答着混合了血迹的口涎。
来人轻轻地笑着,声音飘忽如鬼魅:“正好我的宝贝儿们都还没吃饱,现在就够了。”
空气极度安静。
因为有一股极度的压力盘旋在四周。
“修……修士……”勇叔声音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