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偷瞧了一眼师妹的神色,小心道:“师妹,我与龙君是两个人。”
谢蕴昭噗嗤一笑:“师兄这是在赔小心么?”
她粲然一笑,卫枕流也才跟着松了口气,略有些苦笑,叹道:“不然如何?我一想到师妹兴许会生气,心中就十分忐忑。”
镜子安安静静地待在谢蕴昭怀里,此时也安安静静地浮出两个字:肉麻。
谢蕴昭笑着给了镜子一拳。
镜面中的白雾顿时下起了小雨,最后出现了一个人类小孩似的哭脸。
这一处秘境碎片的空间是凹陷的。谢蕴昭他们最初抵达的地方,是最外围的最上层,然后不知不觉一路向下行走。
她算了算,她一路经过的地方有海底龙宫遗址、须弥山石碑遗址、疑似须弥山山顶遗址、佛国莲池遗址。
海底龙宫还好说,因为龙宫本就位于南海,也就是今日扶风城的海域范围。但其他三处遗迹……
刚才镜子告诉她,这三个地方也是真实的碎片,而且是被安排好放在一起的。
简直就像谁在十万年前预见了他们的到来,通过这种方式,将当年的真相告诉他们一样。
问题是,是谁做的,目的何在?这面镜子又是哪一位的法宝?
龙君的记忆中也许有答案。他在灵蕴死后应当还存活了一段时间,谢蕴昭直觉他可能去找道君复仇了。也许他们同归于尽,所以才有之后的转世?
可惜师兄虽然接收了龙君的记忆,一时却腾不出手来一一理顺。
而且,谢蕴昭也没有忘记,她进入秘境主要是为了救小川和其他无辜者,也是为了阻止九千家主放出被封印的妖龙。
越接近秘境中心,四周那一派荒凉陈旧的气息就越是消退;最后,一切残骸都不见了,只剩下干燥的泥土和从中心散发而出的血色红光。
卫枕流停下脚步,伸手拦她:“前方情况未明,师妹且跟在我身后。”
他是玄德境,顶在前面更安全。
谢蕴昭点点头,抱着镜子跟在他身后。
“师兄,”她忽然想起一个本来想问,却因为发生的事情太多而忘记问的事,“你这一次怎么乐意大大方方告诉我秘境的事了?一开始不还瞒着我,想一个人来探险么?”
他的背影停了停。
“我如何还敢?”他又苦笑一声,“师妹寸步不离跟着我,我还能不明白师妹已经知情?我知道师妹想说什么,无论什么事我总该告诉你,但我也……并不想让师妹身处危险之中。”
两人虽在说话,声音却极轻,也都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向。
秘境中的红光并不刺眼,反而像雾气一样幽幽地弥漫。谢蕴昭不敢离他太远,便一直抓着他衣袖,怕自己一不注意,这人又被什么环境拐跑了。
听了他的话,她立即道:“不是这一回事。我是神游境,师兄是玄德境,如果是我无法应对的危险,我才不扯师兄后腿。”
他显然很意外,迅速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是什么?”
“是……”
谢蕴昭怀里的镜子忽地微微跳动了一下!
啷——!
一把七星龙渊,一把太阿神剑,同时出现在两人手中,飘然挥出金红二色光芒。
——轰!
迎面而来的攻击被剑光破解,却将两旁的泥土削出两道深刻而巨大的爪痕。
“归真境的妖修?”卫枕流眼中血色一闪,当即将谢蕴昭拉到身后,“不对……是妖魔化的九千家主。”
九千家主自从二十年前失去妻子,就不再参与家族经营,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但这些年里他却暗中捉了不少年轻女子,带到秘境中,想借着瑶台花会汇聚的愿力,将一众无辜者血祭献给妖龙,换取妻子的复活。
对方许诺的无疑是个谎言。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起死回生,龙君难道不会让灵蕴起死回生?道君又何苦苟延残喘十万年?
如果上古时期的神仙都做不到,凭什么一条妖龙可以许诺?
然而很多时候,人们被骗并非因为他们愚蠢,而仅仅是因为他们想要相信那个谎言。
如果一个人希望相信亡者可以归来,那他就会为自己找到一万个借口去相信。
雾气般的血色光芒淡去了。
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石窟。
石窟的“天顶”是用无数丝线交织而成,上面垂挂着上百个“蚕茧”,每一个里都裹着一个年轻女子,只露出一颗头颅。
在石窟正中,竖着一面透明的冰棺,其中有一名容颜清艳的女子双目紧闭,似在沉睡。
然而这石窟中,上头吊着的上百女子都呼吸尚存,唯独冰棺中的女子气息全无,显然死去多时。
她的容貌……与谢蕴昭极像。或者,这句话应当反过来说更合适。
九千家主立于冰棺旁,隔着晶莹剔透的冰壁,深情地抚摸女子的面颊。
他的身躯已然半人半妖,露出的龙尾呈现出铁锈一样斑驳的灰黑色。
谢蕴昭一眼找到了小川,确认她没事后才略放了心,这会儿又见了九千家主的尾巴,不由品评道:“师兄,他的尾巴没你的好看。”
龙君的大尾巴金灿灿的,都是仙家清气,华丽又威风,对上这条灰黑尾巴显然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剑修的微笑抽搐了一瞬。他握紧了龙渊剑,险些挂不住完美的笑,甚至略有些咬牙切齿:“师妹,我不是龙君。”
谢蕴昭笑眯眯不说话,心想其实师兄小心思可多了,就是要逗一逗才看得见。不过,这样也很可爱么。
卫枕流却以为师妹是在遗憾——虽说是幻境,可师妹说不准真的挺喜欢龙君?她还哭着说要他多闹别扭、任性发脾气,可他又不是那条龙!
剑修脸色微沉,只将心中翻腾的情绪都对准了对面的九千家主。
那个男人对他们的到来视若无睹。
他周身的魔气在自主攻击他们,掀起一道道爪痕。在他四周,黑血画出的大阵散发出刺鼻的血腥味。
从他背上的伤口来看,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本人则已经高举双手,呼道:“上古之神,我向你献上百名女子作为祭祀!”
“将她们各自躯体中属于湘君的部分剔除,化为我妻子的新生之躯;余下血肉,尽飨神灵!”
嗡——嗡——嗡——
上空垂挂“人茧”的部分,如蜘蛛腹部一般收缩起来。
隐隐的龙吟响起,透露出暴虐的情绪。
然而……
谢蕴昭却露出古怪的神情。
有一点缥缈的乐曲和歌声,不合时宜地在秘境深处响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就像一触即发的战场上,突然有柔软的舞姬开始跳舞;也像悲痛的控诉之中,突然强行插入一段喜气洋洋的敲锣打鼓。
现在,阴郁诡异的石窟之中,就是这样突兀地响起了这段乐音。
更诡异的是,九千家主却像没有听到。
他还在念着祭祀的诗文,半人半妖的面容一派癫狂之色。
谢蕴昭抬头看着上方;在密密麻麻的丝线背后,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地发光。
“那是……我们的乐曲。”她轻声说,“师兄,你听到了么?是楚楚弹的琴曲,柳清灵唱的歌。”
——情不知所起……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反复地唱着这一段。
“装神弄鬼。”
卫枕流轻哼一声。
他放下剑,抬起手。
剑修眼中血色转浓,额心红痕也如血蔓延开;忽然间,对面汹涌袭来的魔气好似遇到了天敌,尽数战栗臣服,更甚者猛然后退,反而冲击到了九千家主身上!
男人猝不及防,陡然吐出一口黑血;血迹染上冰棺,模糊了女子的容貌。
正是在这一瞬间,谢蕴昭配合默契地放出五火七禽扇;道道藤蔓被灵力催生而出,借着羽扇的风力,凌厉地扑向石窟顶,转瞬就将上百“人茧”割断,又全部卷了回来!
九千家主如从梦中惊醒!见状,他顿时勃然大怒,伸出双手,狰狞怒吼:“将湘君还给我——!”
群魔再起,这一次甚至衍生出了无数可怖的幻象!
然而……这一波攻击再一次被少魔君轻易击退。
他笑得温文尔雅,却已经显出银发血眸的姿态;笑得越亲切,反而越令人毛骨悚然。
“我讨厌镜子。”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淡淡的一句。音调不高,语气也不激烈。
却在顷刻之间……敲碎了什么东西。
喀啦——喀啦啦——!
石窟中的血光、厚重阴森的蛛网、九千家主身上的妖魔化姿态……
一切种种,全都如碎裂的镜面一般,瞬间破碎消失。
此时,展现在谢蕴昭面前的是一片苍凉、荒废、干枯的土地,和秘境中别的地方没有不同。
九千家主茫然地坐在前方地面。他仍是凡人的模样,身上披着受损的衣袍;那一尊保管着湘君尸体的冰棺,也在一瞬间化为朽木与腐骨。
他难以置信地扒着棺木,痴痴地念着“湘君”的名字,似是心智已失。
另有一堆流光溢彩的珍宝躺在另一侧,其中有一只造型古朴、颜色不起眼的小称,也安静地待在其中。
谢蕴昭将那只小称拿了起来。入手的瞬间,她听见太阿剑一声清鸣,而她手中的称也微微颤抖起来。
当啷!
太阿剑飞出,与两仪称碰在一起;后者满身铜锈立即消失,换作彩色华光,一见即知不凡。
“两仪称到手。看上去和太阿剑有些联系……难怪真君将它们相提并论。”谢蕴昭收好法器,心下更安定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