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水镜画面消失,他才退后一步,低头恭声答道:“师妹顽劣,难修忘情大道,恐会辜负师叔期望。”
掌门瞥他一眼:“是吗?”
他忽地冷哼一声。这个细细的声音如惊雷在上空炸响,人人都微微一抖,顷刻汗如雨下。
“一个个地,都像我会吃了阿昭一样。”
不敢……
掌门言重了……
还有人试图对卫枕流使眼色,想让他顺着掌门心意说些话。后者却铁了心,只以微笑示人。
“……好吧,随便你们。”掌门懒得听他们说,打个呵欠,“就让她去和冯延康那老头儿种地去吧。”
清风再次吹过。
那道身披鹤氅的身影也如风消失。
卫枕流站在原地,略有出神地看着天际。他站了很久,也就看了很久、想了很久。
没人打扰他。此时此刻,也没人敢打扰他。事实上,人们甚至很难想象……竟有人敢反驳掌门说的话。
也许,毕竟,卫师弟是后山的……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阴风洞中的弟子们陆续被白鹤送了出来。最先回到山顶的,自然是刚才镜中嚣张大笑的女修。
“师兄!”
有人跳下白鹤,欢快地朝卫枕流跑过去。
“我拿了第一名——第一名!还用你教我的飞剑术把陷阱全部挂在了上面!”她洋洋得意,又转去看蒋青萝,手一伸,“蒋师姐,三万灵石不打折,多谢厚爱!”
飞剑术是那么用的吗——人人都这么想,人人都没说。
唯有蒋青萝转眼就忘了刚才掌门带来的压迫感,当即气得一蹦三尺高:“你算计我师妹,还敢找我要灵石!”
“那可不。”谢蕴昭振振有词,“我为了稳妥起见,还特意包揽了前三名呢!为了蒋师姐的三万灵石,我是多么努力啊!”
“你你你……!”蒋青萝憋屈的样子,竟然和刚才镜中的三人小队有几分神似。
有人一声嗤笑。
这个耳熟的声音悄然吸引力全场的注意力。
始终出神的白衣青年终于回过头。午后的风温柔地吹着他的衣衫,也令他眼里的雪色、凉夜、幽寂……全都与阳光融为一体。他的笑容好似没有改变,却又分明因为带了温度而变得异常温柔。
“蒋师姐。”他说。只这三个字,别的都不说了。
威风堂堂的摇光真传僵了几秒钟,忽而怒气冲冲地丢出一块玛瑙色的玉牌:“接着!凭这信物,自去摇光峰领三万灵石吧!”
转身登上月牙形的飞行器,冲天而去。
谢蕴昭接住玉牌,大喊:“谢了啊——蒋师姐——!”
她说完,再去往四周一看,察觉诸多目光,便往师兄那儿再靠近一些,压低声音问:“怎么,你心情不好?”
卫枕流笑容微微一滞,接着却变得更温柔起来:“无事。”
谢蕴昭还想追问,却被他抬手轻轻摁了摁头顶。她抬起目光,却只看到他眼中那片看不清的迷雾;那道额心红痕好似白玉滴血,恍惚竟令那分温柔的笑意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
这一点感伤之意好似春水涟漪,转眼无痕。再仔细看去,他分明还是那个温润如玉、骄傲内藏的剑修。
“师妹,转身。”他柔声道,“看你,头发都乱了。站着别动,我替你重新绾好。”
*
学年大比的最终结果没有马上颁布,而是经过了整整一周的讨论。
每五年一次的学年大比,似乎还从没出过这样的结果。
一队包揽所有任务目标这样的事……
启明学堂的师长们从藏书阁里抱出了厚厚的档案,一届届地往前查资料,期望能找到类似的事迹。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们给找着了。
大约九百年前,北斗仙宗里同样有一名不动境的弟子,带头横扫当年的大比。根据档案记载,那名弟子的灵根只比天灵根差一点,同样喜欢招猫逗狗、到处惹事,性格上同样张扬、霸道、半分都不给别人留,嘴巴还特别毒。
老师扒着记录看了半天,好不容易找着了那个九百年前的小霸王的名字——
“王伯章……”老师喃喃自语,“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旁边优哉游哉喝茶的山长,突然一口热茶呛在了喉咙里。
“咳咳咳……谁?!”
“王、王伯章啊。”
一众师长大眼瞪小眼,好半天。
山长颤巍巍说:“那是……掌门的名字啊!”
其他人:“啊?”
然后:“啊!”
于是人人恍然大悟:怪不得风来山顶,掌门对谢蕴昭如此青眼有加!九百年前的闯祸头子碰上九百年后的闯祸头子,那能不亲切吗!
半天后,学年大比的最终结果被人心急火燎地宣布出。
“呃,那么,这次学年大比的结果已经确认,获得第一名的小队是谢蕴昭小队,组员有佘小川、石无患。第二名……同上。第三名……也同上。”
山长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将胡须揪断好几根之后,他表面已经恢复了淡然,还能笑呵呵地将前三名的奖品全部颁发给同一组人。
第一名的奖励是进入宝库任意挑选一样师门珍藏,第二名的奖励是一人一件上品灵器,第三名是一人一瓶蕴灵灵丹。
丰厚的奖励都给了同样三个人……虽然很羡慕,但众人出来后都看了水镜录像,不得不承认谢蕴昭是靠实力过关,佘小川也起了无可替代的作用,甚至最后石无患的那段分析也让人刮目相看。
只有何燕微三人,原本觉得谢某人已经很无耻,现在才发现石某人更无耻。
三人心中那股愤愤不平的情绪已经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消沉低落,还有强打精神的反思。
比赛结果公布后,三人聚在一起,彼此看着对方脸上的失落表情。看了半天,陈楚楚却“噗嗤”一声笑了。
“我第一次见到燕微也会失落。”她揉了揉眼睛,脸上却是笑着的,“其实……看了全过程录像后,我觉得我们输给阿昭并不冤枉。如果按照石无患的主意来,我们是不是会更受打击呢?”
顾思齐却说:“如果按石无患的主意来,我们不一定会上当。”
“那可不一定吧……”陈楚楚眨眨眼,却没说完。三人一起长大,现在虽然感情融洽,儿时却也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对彼此的性格都有深层的了解。比方说,陈楚楚很肯定,石无患预判的何燕微的反应,是正确的。
顾思齐也未必不知道,只是他总是维护燕微,愿意将她假设为胜利的那一方罢了。
倒是何燕微自己摇摇头,郑重道:“输便是输了。这次失败,与其说是我们实力不足,不若说是我们经验不够、心性有缺。在第五层,是我们贸然上当,而在最后一层,则是贪心不足、警惕不够,又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如果我当时能更谨慎,仔细检查整个风穴,未必发现不了谢师妹布置的陷阱。”
她既然发话,另两人就都点点头。三人之中,渐渐也形成了何燕微为主导的局面。
她怀中依旧抱着那柄从不出鞘的剑,柔软的发丝轻轻拂在精致的脸上,为她严肃的神情增添了一丝柔和。
她抿抿唇,继续道:“而且,我有一个猜测……谢师妹的举措,既可以说是埋伏,也可以说是对我们的教导。”
“啊?”
“为什么?”
何燕微分析道:“当时谢师妹只在纯阴风穴布置了陷阱,是不是?“
两人齐齐点头。
“如果我当时肯听从思齐的建议,最后我们应当是第二名,是不是?”
再点头。
“所以,你们还没想通吗?”
陈楚楚一脸茫然地摇头,顾思齐则是渐渐若有所思。他说:“我有些明白了。”
陈楚楚惊讶:“你明白什么了?”
何燕微看着她,微微叹了口气:“楚楚,你啊……遇事还是要再多想一想才好。你看,我们如果能控制自己的贪欲,放弃纯阴罡风,就可以取得第二名;即便不放弃,能做到全程警惕,也未必没有取胜的可能。凭谢师妹的实力,她何必使用陷阱?直接从背后偷袭我们,不也一样?”
顾思齐也露出微笑,接话道:“不错,偏偏谢师叔使用的陷阱还是从其他同门那里搜罗来的,足见她一开始没有想使用阴谋诡计的心思。”
陈楚楚不由问:“那阿昭为什么又用了呢?”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顾思齐轻轻一笑,在看见心上人轻轻点头后,更加自信道,“你也从录像中看到了,谢师叔他们始终落在我们后面,也已经分析出来,我们在第五层中了计,对不对?”
陈楚楚老老实实点头:“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想说什么。”
顾思齐有点恨铁不成钢:“你好好想想。谢师叔本来没打算用计,后来却用了;她本来可以偷袭,却偏偏要让我们自己踏入陷阱。你当她的计谋多么高级么?其实非常粗陋啊,粗陋到了只要我们直接出去,就不会上当的地步。那她为什么还要费心布置这样一个陷阱?”
何燕微接着道:“自然就是为了提醒我们,身为修士,日后外出时切忌高估自己、贪心冒进。谢师妹……用心良苦。”
顾思齐也感叹:“谢师叔竟然是这样的用心,却还不明说,如果不是燕微提醒,我们险些误会了她的为人!古人云,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谢师叔行善而不声张,只盼我们从实际经历中牢记这一课,这就是……圣人之心啊!”*
这两人相视一笑,竟是有了前十几年从未有过的默契之感。
唯有陈楚楚依旧满脸迷茫:“我觉得……你们是不是想多了啊……”
“楚楚,谢师妹都做得这样明显了,只因为她不说,我们便不领情么?”何燕微神色一肃,“既然我们已经明白了,这就去向谢师妹道谢吧。”
顾思齐赞同:“燕微说得是。”
陈楚楚有些被说服了:“噢……那就走吧。”
三人就去寻找谢蕴昭去了。不多会儿,就在放了《启明规训》石碑前的院子里找到了她。她正在书法走廊里,和另两名队友有说有笑。
“三万灵石,发了发了。我两万,你们各自五千如何?”
“不行不行,能拿第一名都是谢师叔的功劳,我不可以要的。”
“谢蕴昭,灵石你自己拿着吧。前三名的奖励都归我们了,也不缺灵石。”
“拿着拿着。合作得来的东西,独占就太没意思啦。”
何燕微等了等,见他们三人争执不下,只能出声:“谢师妹。”
走廊中的声音一停。
“燕微……还有楚楚和思齐。”谢蕴昭回头见了被自己在最后一层淘汰的三人,顿时警惕起来,“请客吃饭可以,分账的不要!”
何燕微郑重说:“谢谢你。”
“……啊?”谢蕴昭一脸懵逼。
另两人也说:“谢谢阿昭/谢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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