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病?”他微微一挑眉。他平日里的那份温文尔雅悄然褪去了;从清雅端肃的壳子里,静悄悄爬出来的是一份带着偏执的阴郁。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她,好像盯紧了猎物的毒蛇。
而她只以为他是被说中了,不高兴。
谢蕴昭沉着脸,松开他的衣领,攥紧右拳照着他的面门就一拳揍了过去——
青年接住了她的拳头。紧接着,他拽住她的手腕,另一手环住她用力一带,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怀里。
格斗中的谢蕴昭选手心中警铃大作:对手使出了熊抱!他抱住了目标!谢蕴昭选手必须成功使出一个猛摔才能挣脱,然而对手抱得太紧,不给谢蕴昭选手任何挣脱的空间!谢蕴昭选手独木难支,即将断气!
她冷静地想:看来只能头槌了。
咚——
沉默几秒后,她幽幽问:“为什么你的肩膀那么硬?好的我明白了,神游之前皆凡人,我是个凡人。我自闭了。”
轻松的、互相调侃的、和平时别无二样的氛围——她试图让空气变成这样的存在。但日光下的海棠谷飘满了春日的微醺,温暖微烫的风也不同于几天前清爽的寒冷。多奇怪,几周前还冷得随时像会下雪,今天海棠花已经开满了。
“我警告你啊,我们现在是在吵架阶段,别以为我会轻易原谅你的阴阳怪气和无理取闹……”
“我希望长乐身上的光芒是圆满的。”
“……什么?”
难以理解的话语。
他的身上还有淡淡的梅花的香气,来自不久前那一壶冬日酿成的酒。他没有松开手,没有展露自己的神情;紧绷的躯体在暗示紧绷的情绪,但那情绪究竟是什么,她猜不出来。
“你先放开我。”
他没有理。
“长乐心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阴阳怪气无理取闹的人。”谢蕴昭没好气。
他低声:“是么?”
这大哥非得维持这个姿势么……算了,失恋的男青年最大。就当最大号玩具熊成精了吧。她是个成熟的大人,暂且不跟他计较。
谢蕴昭板着脸说:“好吧,你天资过人、光风霁月,有昳丽无双之容貌、惊人绝艳之剑光,上得师长器重,下有弟子仰慕,乃仙道未来之楷模,说不得将来还能执修仙界之牛耳——夸够了么?”
他长叹一声:“长乐,你生我气了。”
“这不废话?你才反应过来,喝酒喝傻了?”
“我没有那么好。”
“对对,你其实是个失恋了就迁怒可怜师妹的心胸狭隘的家伙!”
“长乐,”他仍拥着她,声音清冷,如夜月下的雪和雾,“你喜欢傍晚吗?”
他自言自语:“我讨厌傍晚。灿烂的光明被黑暗取代,西边的落日是一场惨烈的挣扎;随之而来的黑夜,星月微末的光芒不足以驱散黑暗,甚至它们的光芒正来源于黑暗。我讨厌黑暗。”
他说着让人越来越听不懂的话。
“我喜欢朝阳升起的时候。无瑕的辉光轻易就能驱逐漫漫长夜,所有的群星都要退避三舍;太阳面前,邪恶与阴郁都无所遁形。假如有任何黑夜想玷污太阳的圆满光辉……我痛恨那样的场景,无论那抹夜色来自于谁。”
谢蕴昭眼神放空一瞬。哦对,她差点忘了,所谓的“世家子”就是一群热爱清谈和玄学的家伙,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是听不懂他们那些拐弯抹角、曲曲折折的意思的,反而只会怀疑自己是个智/障。
“我本来以为我能控制住自己。”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但你看见了吗,长乐……师妹,我越来越靠近你了。我讨厌所有不让我接近你的人,也讨厌看不见你的每一刻。我开始……成为那一抹我最痛恨的夜色了。”
“你不该转身。”他的声音变得极为轻柔,像捻了一把松散的雪,细细地、温柔地洒在月光中,“我和自己打赌。七天,我给自己七天。我不会见你,也不会主动找你。如果七天内你能主动找到我,我就放纵自己,否则,我还会是那个呵护你、支持你,却不会干涉你的好师兄。今天是最后一天。但直到刚才我也还在坚持,我想让你走。但你转身了。”
提问:如果和你对话的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叨叨些你基本听不懂的哲学对话,应该怎么办?
答案:只挑那些听得懂的听。
七天前不就是她打败柳清灵的时间点嘛。谢蕴昭自认为抓住了重点,恍然大悟:“你是说,你决定给我七天的时间让我主动道歉,如果我道歉了你才原谅我?哇你真的欠揍!我才不,你喜欢柳清灵你自己去追,少扯上我……”
“如果师妹再提柳清灵,我就先杀了她,想必师妹就会好好听我说话了。”卫枕流轻柔地说,“师妹还要提谁,都告诉我。我都一并杀了,免得教他们分了师妹的心。”
谢蕴昭愣愣地张着嘴,所有的话语乖乖缩了回去,抱头瑟瑟发抖。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关门放阿拉斯减……不对,她的思维有点混乱,需要捋一捋。
“你不喜欢柳清灵?”
“甚至有些讨厌。”
“那你也不是因为柳清灵的事生我的气?”
他将她往怀中拢了拢。这个拥抱的存在感忽然变得强烈起来。谢蕴昭感觉自己有点僵硬。
“我怎么会生师妹的气。”他叹了一声,“这个世上,我唯独不会对师妹生气。哪怕师妹想杀我,也无须你动手,你只要说一声,我必定自行了断,不叫师妹伤神。”
谢蕴昭默然几秒,感叹道:“我错了,你不是阴阳怪气,你是真的生病了。放开我,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烧得很严重。”
“师妹既然转了身,我就不会再放开。”他轻笑了一声,缓缓拂了拂她背后长发,又轻轻为她调了调那枝火棘发簪,“这发簪用得久了,改日重新为师妹寻一枝更合适的。”
谢蕴昭又默然片刻。
“师兄,你,”她迟疑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只是从没仔细想过这件事,但并不代表她傻。
这回轮到他不说话了。
半晌,他才淡淡道:“‘喜爱’这个词语,未免太轻浮。”
“我是剑修,本该将剑道置于无上崇高之地位。但自从有了师妹,我心中的那个位置上……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
那种花只长在这一座山峰上,而且只长在悬崖边。
要戴上特别的手套,动作还要足够轻柔,才能采摘下来。摘下来后,可以炼制为漂亮的吊坠,这样一来,她想做的“群芳链”才完满。
佘小川站在飞剑上,小心翼翼地绕了一大圈,才偷偷接近了“目标花”。金色的花朵纤细可爱,在巨石的缝隙里探出了头。
她伸出手,屏住呼吸,轻轻掐下了那朵花。
“你在做什么?”
“哎呀——!”
被吓了一跳,她差点从自己的飞剑上跌下去,幸好有人伸手将她拎了起来,放在上面的平台上。
被发现了。佘小川很沮丧,捧着花垂头丧气,低头一口气道歉:“对不起我知道我擅自闯进来偷你们的花不对但是我只缺这一种花了我想做一件礼物送人只要一朵花就好请原谅我!”
鞠躬。
对面是白色的衣袍,衣摆上绣着墨色的青竹。黑色是天璇峰的象征色。
“唔……知道了。你走吧。”
佘小川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册书。她再把头往旁边偏了偏,就看见了一张沉迷书本的脸,还有那人头发上的白色装订线,垂在风中一晃一晃。
“荀师叔?”佘小川想起来了,这不是宝库的负责人荀自在荀师叔么,很喜欢看书,说话也很亲切的一位前辈。
“嗯。”荀自在头也不抬,耷拉着没精打采的眼睛,手里翻过一页书,“对了,你说‘金丝兰’只有天璇峰有,这不对,实际在后山靠近东北的范围,沿着水源仔细找,在偏阴的地方总能找到。”
“哦……哦。”佘小川老老实实认错,“对不起,荀师叔。”
“年轻人,要多读书。”荀自在抬了抬眼皮,冷不丁问,“你要不要来跟我读书?”
“我?”佘小川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我不行我不行,谢谢荀师叔……但是我天资鲁钝,一点读不进去,勉强能跟上学堂里的进度已经很吃力了。”
“这样。”荀自在打了个呵欠,“那你走吧。”
佘小川刚刚转身,就听背后的人说:“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读书了,就来天璇找我。有一些书……说不定你会喜欢。”
她回过头,看见那人沉迷书本的侧脸。俊秀干净,还有些文弱。但荀师叔是天璇的首徒,一定很厉害。
“好的,多谢荀师叔。”小川乖巧地行了个礼,才踏上飞剑,带着金丝兰匆匆而去。
云雾缭绕的天璇峰上,青年始终埋头看书。风翻开一页书角,露出一段谁的信手注解。上面还有一个落款:
——柯流霜。
旁边还画了一条小鱼,和一个笑脸。
作者有话要说:
糖一把接一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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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心意
——我是剑修, 本该将剑道置于无上崇高之地位。但自从有了师妹,我心中的那个位置上……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我想一直看着你,无论你去哪里。
一滴墨垂挂在笔尖, 又在持续的呆愣中滴落纸上, 晕染开来, 将画了一半的荧光藤污染了一小块。谢蕴昭连忙用纸摁去余墨,但那里仍然留下个丑丑的印记。
“欧呜~”
一团胖球用力一蹦, 蹦到了她的膝头。阿拉斯减比两个月前长大了一些, 但还是肥嘟嘟的小短腿, 脸上的白毛要清晰些了,圆溜溜的眼睛也变得更灵动。谢蕴昭怀疑这是老头子一天三顿灵食伺候出来的。
阿拉斯减是凡犬, 但也许是因为系统出品的回春丹的功效, 它现在能吃一点普通的灵食, 也能消化掉其中的杂质。老头子坚信这是阿拉斯减每天在辰极岛上撒欢,被仙家清气感化, 已经脱离了凡犬的范畴, 向灵兽进发。因此,最近老头子的乐趣就是捉住阿拉斯减,想教它盘腿打坐修炼。
阿拉斯减则以为老头子在跟它玩耍, 每次都满地打滚,疯得不行。把老头子气得,说什么“阿昭都比你乖”。
谢蕴昭感觉自己受到了微妙的鄙视。
“阿拉斯减啊阿拉斯减,告诉我, 世界上最喜欢我的是谁?”她抓着自己的狗,把它举高高, “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又是谁?”
“欧呜!”
阿拉斯减蹬着短腿,凑过来往她脸上舔了两口。今天老头子出门了, 阿拉斯减就被委托给谢蕴昭照顾,老头子还啰啰嗦嗦叮嘱了一大堆,中心思想就是“不能让阿拉斯减饿着撑着冷着热着”。谢蕴昭在怀疑,微梦洞府里自己的地位是不是已经降到了最低。
摊开在石桌上的纸张被三月暖风吹得不断作响。谢蕴昭瞥了一眼,动作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