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手中的剑也会说话,不知道它此刻是在呐喊厮杀,为饮足鲜血而感到酣畅淋漓,亦或是为自己的苦楚而痛苦万分。
荀翊也不知道。
人类的爱恨情仇对他来说曾经都是疑问,那些藏在狭小身躯里的感情却能如此充沛,那些留存于历史上的思绪能如此美妙,还有那些工艺、那些文字、那些故事、那些数不清甚至不为人自己所知的传承。
你爱惜珍重之物,在他人眼中却视如敝履;诚恳慈善之人或许不如贪婪狠辣之人富有;孤苦者无依,却又有非亲非故之人施以援手;小小的执念却能划破时光……
这些他都不能理解,瓷器的世界非黑即白,色彩不过是谄媚的用途。
他不能理解,但如今他似乎也理解了。
喘息声呼出唇边,霎时便会被雨水冲刷而尽,和那些鲜血、残肢、哀鸣混合在一起,铺在地上,流往不知何处岁月。
他还记得那日,也是这样的雨,敲的外面的玻璃窗发出残裂的声响。
他只是一抹附在碎瓷上的孤魂,他的栖身之处,又或者说是他的身躯已经碎裂。像是一杯放在阳光之下的水,总有一日会蒸发的消失殆尽。
这或许是每一个瓷器会经历的故事,他们经历了太多,看到了太多,听说了太多。
他们自己只以为那是沾染了主人的生魂,实则不是的,他知道,因为经历了一样的经历,看到了一样的人间,听到了一样的诉说,所以才像。
因为经历的不足,永远不是人类那样自由的行走在天地之间,所以才只有一部分相似。
他那么期望可以活下去,那么期望可以用肢体感受人类所说的——温度?甜酸苦辣?春风夏日秋雨与冬雪?
鸟的喙碰触碰在脸上是什么感觉呢?花瓣真的与看上去那般柔嫩吗?制造出他们的泥土又是怎样的感觉呢?是冷的?还是热的?冷热又是什么呢?
像是感觉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开始走马灯似的回忆曾经的故事。
但那些都是他旁观而已,他旁观了这么多,回忆起来自己参与的却又寥寥无几,甚至可以说是没有。
那么,他存在意义是什么呢?
为什么要拥有意志么?
他看着新来的博物馆,另一个大厅里的瓷器似乎还在有说有笑,夜已深了,他们仍是热闹。
一个温柔的女生说道:“姝姝今天给我读了书哦,原来后来是这样记录奉华的。”
另一个有些活泼的少年声音说道:“姝姝今天帮我稍稍挪了下灯的位置,这下就没有那么照的难受了。”
“可惜她不会给我放胭脂,我还想试试胭脂的感觉呢。”另一个瓷器说道:“秘葵我的MUSE,如果你的身上有那么一抹杏红,那定然就是博物馆里最美的瓷。”
有个声音端庄的女子声音说道:“即便不用那抹杏红,我也是这个博物馆里最美的瓷。”
是瓷器的烟火人间。
他听见了一个重复不休的名字——姝姝。
好像是个人类?那就是人类吧。短暂生命却又拥有无限自由的种族,工匠的种族。
但他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他很虚弱了,他慢悠悠吐了一口气,只可惜最后连消亡都是这么无声无息的。
“你想,活下去吗?”
突然,他身旁有个瓷器开口说道,那声音沉稳之中带着梵唱的音韵,让人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了过去。
那瓷器是个青釉莲花尊,体型虽小却刻造的极为精细,上下共有十二层,上六层正立,下六层则颠倒,其上人像、动物、建筑栩栩如生,仿若是两个镜像世界隔着一层水面彼此参照。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座莲花尊。
说什么呢?这样问题的答案实在是太浅显可见。
“去看看吧。”那莲花尊缓缓说道:“今日雨夜,恰好有个必死的孩子也想要活下去。”
那个蜷缩在井里的男孩,冻的浑身发抖,嘴唇的颜色被一样深沉的夜色染暗了,他的神采也暗着,但眼中有那么微弱的绀青色火苗。
他觉得这个颜色很好看,他想再看看。
周围虽然冰冷,但他觉得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井外内侍的声音忽远忽近,他看着那孩子,他的眼神并非不甘,而是深深的担忧。
他那时候想的是,为什么人类会如此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即便是瓷器,完全不能自主生命的物件,也会怕死啊,也不想死啊。
他们,后来都活了下来。
但他不再是他,那男孩也不再是那男孩。
他以为自己是那男孩,那男孩或许,早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吧。
他知道,那男孩是有执念的。因为这执念,因为那眼中担忧的火苗,所以他来了,他要完成他的执念。
兴许这只是,佛祖给了自己一个走下去看下去的灯塔。
荀翊的手抬起,格挡住那猛砍而来的剑刃。
不够!还不够!他还要再拖住一时片刻。
秦王在外面拦截兵马,他带来的都是漠北厮杀出来的铮铮铁骨男儿。
等他,等他由外部截断。
等南部的战讯送来。
而眼前的这些人,哪怕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哪怕也有爹娘孩童,他却一个都不能留。
他喜欢生命的种种表情,却独不喜欢他们死前的模样,悲哀也好,痛苦也好,愤懑也好,挣扎也好,甚至平和,甚至安慰,他都不喜欢。
他喜欢烁望宫里的翠竹,喜欢那一碗冒着热气的面,喜欢她在自己面前打着瞌睡,喜欢她趴在墙上看烟花时映的通红的脸庞,喜欢她小小软软的模样,喜欢她吃糖时候的笑容。
可如今他只能无数次的挥下剑刃,仁者杀人,因为他还有那男孩的执念要去完成,他还有渴求了千百年的生命要去完成,他还有那等在紫宸殿的人儿要共度余生,还有年年要放的莲花灯,还有数不清的春花秋月风雨云霁。
他不能停,他要朝前走,踏出一片人间;他亦不能退,身后便是心爱的人,是他的梦想。
王逍君已经叱马冲到了他的面前,精粹的刀,映着血光,映着湖光山色宫墙庙宇,映着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向他砍了下来。
“皇上!”介凉在不远处喝了一声,转身要来,却被王逍君带来的人挡下。
荀翊抬腕,手上的剑被重锤狠狠砸了一记,虎口处传来一阵酥麻,连着整个胳膊都震的麻了。
与此同时,不远的地方射来一箭,贯穿进荀翊的后心。
几乎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那重锤往下又是一砸,荀翊手上的剑便落在了地上。
王逍君冷笑一声,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荀翊疲惫,而自己则是精力满满。他杀的筋脉疲累,而自己则是以逸待劳。
只要这个时候,砍下他的头,再拿那伪造的先皇遗诏出来,任是路边随便抓来的孩童说是先皇后流落在外的皇子便是。只要把所有的错处都往荀翊身上推,他就可以得到这天下,成为真正的掌权者。
王家,从未没落。
“啊——”荀翊缓缓舒了口气,他好像一直都在憋着气,此刻终于将心中的感情一并吐纳出来。
他抬眸,王逍君愣住。
此刻的荀翊已经和小时候的模样尽然不同。
儿时的他白净细嫩,像是天边的一朵云,干干净净的不像个男孩,又好似不应当在这人间似的。后来他曾听无数人说起皇上的风姿,但也不过将他当作一个娘娘腔罢了。
可如今,荀翊像是佛经里所说的阿修罗一般,英俊的面庞上沾了血,也不知道是何人的,兴许是他的,也兴许是那些倒在周围的兵卒的。
甲胄上顺着纹路向下蜿蜒血痕,却又被雨瞬间冲刷干净。
他抬眸,眼角的红色伤痕似乎颜色更重了,衬的眼睛里有那么一抹极寒的绀青火光。明明是高不可攀的仙人模样,如今却添了那么多那么重的妖冶之感。
王逍君看着荀翊笑了,嘴角微微勾起,似是说了一句什么,他想仔细听,却怎么也听不见,耳边不知道是风声雨声还是人声,又或者是他们隔得太远了?
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只看到荀翊脱剑的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支箭,那箭头上带着血丝,也一如既往的被暴雨洗涤的干干净净。
王逍君的马嘶鸣一声,轰然倒地。
原来是介凉将手里的旗杆猛的向这处贯来,中间被人挡了一记,最后只砸在了马腹上。
王逍君几乎是没有反抗的跟着落了地,马很快站起身,嘶鸣着狂奔而去,却迷失在这兵荒马乱的宫墙之下。可王逍君却再也没有起来。
他的目光一直看着荀翊,直直的,带着一丝困惑,脖颈上有一道血痕,雨下的很大,便不知道他的深浅。
好似很浅,因为那血总是积不住,但又好似很深,不然怎得不见他站起身来?
“妖、是妖怪。”王逍君缓缓说着,伴着鲜血吐了出来,随即便被马蹄踩碎了。
荀翊骑在马上,粗粗的扫了一眼王逍君的尸首,便踩了过了。
死的是谁?他并不在意。
因为对方不配。
“寇首已死!!”介凉解决周围几人,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将王逍君泥泞不堪的头颅砍了下来,拿在手里大喊:“寇首已死!寇首已被皇上亲手砍下!吾皇万岁!”
“尔等首领已死!还不速速就擒?!”戴庸也跟着喊道。
近处的兵卒被这声激的大有溃败之势,后面的兵卒却还不知,只被驱使着向前。
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那便……再杀?
邹津等人显然也被这突变吓了一跳,但既然事态已经如此,那便不得不反。没了王逍君,他们也可以当李逍君、邹逍君啊。
“快去!”邹津对身边人说道:“快去那做假画的人那儿,先把他弄来。”
只要有他在,那就不愁之后的事情。
身边人快速的去了,便再也没有回来。
邹津看着近处的几位将军统领,也看着王俞,他们方才都一同让近卫去寻过乔昼的下落。
过了片刻,只见王俞手下的近卫跌跌撞撞的回来,身上似是负了好重的伤,将一卷东西交到了王俞手里,匆忙说了一句“大人小心信任之人啊!”便没了气。
邹津眉毛一挑,冷声问道:“这是何意?为何王大人你的近卫回来了?”
王俞正在揣摩那近卫临死前的那段话,猛得听到邹津这么问,怒道:“我这近卫为何而死?”
邹津反唇相讥:“王大人的意思竟然是要怪我们?”
王俞上下审视邹津,原本平日邹津的十分傲慢无礼,如今加上那近卫所说便更加让人难免多想。“邹津你心里清楚!”
邹津:“我清楚什么?”
“我近卫临死前让我小心亲近之人。”王俞怒道。
邹津:“王大人莫非是在怀疑我?”
与其说怀疑,邹津等人反倒更担忧王俞,他原本就是兵部侍郎,又掌了近京兵力,是如今几人当中最为强盛的一支。
王逍君一死,这些人便似群龙无首一般,谁都相当那个龙头,这才让近卫去寻乔昼,谁知道竟然……
邹津用下巴点了下王俞手中的卷轴,问道:“那是什么?莫不是王大人见逍君没了,想要捷足先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