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到了,更意味着他们的所作所为早已经被皇上看在眼里算在心里。
邹津终于从王俞那儿抢到了那张明黄卷轴,他颤颤巍巍的打开那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先皇遗诏,特封你为大王八乌龟孙子。”
邹津一口鲜血吐出,他听见远处有人在喊“南部大胜了!”“秦王到了!”“贼人寇首已被皇上斩落,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邹津茫然四顾,或许原本此刻应当四顾的人不是他,但这份萧索这份兵败如山倒这份被人算计的穷途末路,总该有人来体会的。
原来,皇上从来不是仁慈手段,也不是少不更事,而只是想要将他们所有人一网打尽连根拔起。
只要能做到这些,哪怕以自己性命作为赌注也毫不在意。
他从未发现,原来皇上是个豪赌的赌客啊。
他们以为皇上没有子嗣,定然会更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如今却蓦然惊醒,原来这些皇上根本就不在意,他从未放在心上。
干戈已静,再数年数十年之后,他这皇位都稳稳当当,荀家依旧,先皇何德何能有这般子嗣?
邹津抬头看天——今夜没有月了。
原来以为是大好的日子,天气都在填威助彩,结果才明白,原来是这场杀戮这场无用的争端,老天并不想见。
眼前有银光闪过,荀歧州一刀便将邹津的头颅割了下来。落在地上和着血打了几个滚儿,脏污万分。
荀翊站在城墙下,他已经太累了,连喘气都觉得疲乏,尚未到戌时,但他身体已经沉重的像是随时都要离去。
后心隐隐约约的疼着,又或者是很疼,但他已经分辨不出。
他回头看了一眼宫内的方向,视线却被宫墙遮挡,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姝姝应当还在紫宸殿外等着他。
他不回去,她就不会走。
荀歧州走到他的面前站定,所有的人都在看,如果秦王想要在此刻夺位,也不过就是片刻须臾的事情。
甚至没有给他们惊叹的时间,荀歧州在荀翊面前跪了下来:“禀告陛下,逆贼首领已经全部被斩。”
荀翊点了点头,强撑着声音说道:“还有些流寇,以免他们去百姓家中,劳烦兄长了。”
“臣,领命。”一个字,便已经摆明了立场。
京城的黄昏傍晚,便在这样一场无头无尾的杀戮中度过了。与此一同度过的,是南方归家的百姓,是漠北整顿的边防,是他处酣睡中的美梦,是明晨兴许更美的初日。
宫门大关,就在门关上的一刹那,戴庸和介凉冲了过来一左一右扶住荀翊,声音焦急:“皇上!您后背的伤!”
荀翊摆了摆手:“去紫宸殿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般会不会吓坏宁姝,只是觉得周围的色彩渐渐消散了似的。心里好似有什么事情达成了,能喘一口气儿了。
佛寺的钟声在荀翊耳边响起,他有些奇怪,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有佛禅声?
“你们,听见寺庙的钟声了吗?”荀翊问道。
“什么钟声?”戴庸四周看看,随即吓了一跳似的:“皇上,皇上!快传御医!”
介凉剐了戴庸一眼,说道:“皇上,是钟声呢!寺庙为了超度今夜亡魂,所以与平日有所不同。皇上您再等等,御医马上就来!宁妃娘娘还在等着呢!”
仿佛有钟声传来,宁姝抬头看向宫墙的方向,她听见在这些佛禅声中龙型琉璃构件说了一句:“他回来了,外面大定了。”
宁姝猛地站起身,朝着紫宸殿外跑去。
只有等待,才显得感情愈发珍贵;而那些须臾间的等候,却足以让一个人变老。
她向着外面一路跑去,钟声好似就在她的耳边,越来越响,越来越强。开始只是低声细语,后来变成了齐声诵唱,好像在说着什么,但她不懂。
视线愈发模糊了,连身子也没了气力,荀翊对这样的感觉再熟悉不过,这是他要去孔雀蓝釉罐的感觉,又或者,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有点赌大了啊……”他轻轻呢喃了一句。
第140章
暴雨停歇,干戈休止,像是准备罢了的戏台子,浓重的夜幕缓缓拉开。
一轮弯月楚楚盈盈的挂在天上,终于肯正眼再看人间。
秦王带着兵卒开始清扫涤荡京城,或许明日清晨,待得新日东起的时候,京城又恢复成往常的模样。
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短促的噩梦,风一吹便散了,笑一声便忘了。
历来好似快乐易忘,苦难铭记。可真正的,陪伴着普通人走下去的只有快乐,哪怕这些快乐微不足道,哪怕这些快乐只有那么小那么小,小到说出来的时候都会因它的渺小而勾一勾嘴角。
那也够了。
足够活下去了。
总有人也会记得,曾经发生的事情,曾经背负的苦痛,曾经的暴雨,即便你忘了,也有人会帮你铭记。
譬如卖饴糖的掌柜,可能只是为了主顾吃到糖时候的笑颜;譬如扎莲花灯的老人,可能只是为了孩童目送花灯远去的欢呼雀跃。
但他们都记得,扎莲花灯的老人知道着太平盛世何来,卖饴糖的掌柜知道好日子知恩图报。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千个甚至万个普普通通的人带着普普通通的心,就足以让时光深刻。
不必言明,自有人能体会,天地万物都能明白。
介凉背着荀翊向里走着。
他咬着牙,他不明白,他恨的牙痒痒。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什么恶事都没做,却要面对这么多事情?凭什么皇上打小吃了那么多的苦,却还是愿意将所有扛在肩上?凭什么有些人就是不懂,凭什么有些人就要做恶,凭什么因为他们就有那么多人要去赴死?
凭什么?
凭什么妹妹身为皇女却只能躲在旁人家里?凭什么自己和妹妹从小要吃那么多苦?凭什么戴庸进宫净身?凭什么几人贪念要全天下吃苦?
“皇上,御医马上就来了。”介凉一边快跑一边说。
他身上也有数不清的伤口,但此刻却不觉得疼了,只是要跑的更快些。他记得当年年幼的时候,父亲附在自己耳旁的低语:“跑快些,跑快些啊小凉。”
就从那一刻,他带着妹妹跑了出来,跑出了这漫漫一生的开端。
而如今,他又要跑,背着天下往前跑,兴许就能跑完这漫漫的一生。
“嗯。”荀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虚无缥缈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听不清了。“你与宁妃说……”
“我不说!”介凉发了脾气:“我不听!要说皇上自己说!”
“介凉!”戴庸在旁喝道:“听皇上说!”
“我不听……”介凉的声音哽咽,“皇上自己说……宁妃还在紫宸殿等着皇上呢。皇上,之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嗯。”荀翊便不再说什么,又或许是他再也说不出什么。
如此就够了吗?
人间烟火,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够了吗?
借来的这段人生,如此便够了吗?
宫墙漫漫,好似望不到头似的。
宁姝提着裙摆,沿着宫墙一路向前跑。
城墙漫漫,跑过一处前面仍是一模一样的,好像掉进了迷宫,永远跑不到终点找不到出口似的。
地上的青砖起了个角,她踉跄了两步,却不敢停歇,只能无休止的向前。
耳旁的钟声一声胜似一声,但又好像在方才的一瞬间消弱了下去,只有余韵还在回响。
那钟声震的她心头慌乱,但此刻要消弭了,她又好像缺失了什么一般,想要紧紧抓住这声响,不让他走。
红色的宫墙转角,她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出口”,看到了自己的“终点”。
宁姝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荀翊,在她的记忆里,荀翊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模样。
他语调平缓闲逸,却又令人信服,他说等他回来,他就能回来。
他护着自己从宁府里出来,将自己护在身后,他明白自己心中所想,知道自己所需。
珍惜、呵护、体贴、理解,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也是最好的帝王。
他给自己放烟花,他带自己放莲花灯、游猎,他也有脆弱的时候,他不是高高在上的谪仙帝王,他只是一个因为曾经所以懂得的普通人。
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其实更多时间都被自己困在原处,只是和瓷器说话,只囿于那一步三分地,是因为他,自己才被真实的拉入了这个世界。
无论是柳非羽、钟妃、太后、介凉,无论是市集上的众人,快乐、满足不仅仅是因为他,也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缤纷融入了自己的肢体血脉。
而这么好的人……宁姝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不详的感觉,太过圆满的事物,太过完美的人,或许原本就不是这世界的所属。
是世界上,原本就不应该存在的人啊。
像是生怕吓坏了什么一般,宁姝走的小心,甚至连呼吸都不知道该何处凭依。
介凉在旁低声说道:“皇上,宁妃来了。”
荀翊“嗯”了一声,他有些无力的抬起头,眼前却已经看不见了,视线混沌模糊,好似周遭都被雾霭遮掩。
他唯一能看见的,只是那抹朱红色的衣裙。
是了,那次他就说过,这颜色好看。
很温暖。
原来温度也可以用颜色来感觉啊。
他冲着那个方向勾了下唇角,声音有些沙哑:“不是让你在紫宸殿等的吗?”
“我……”宁姝张了张嘴,“我想你。”
他并不脏污,暴雨冲刷了一切,包括那些他脸上的血污,身上的伤口,甲胄依旧闪闪发光,只是上面平添了许多砍痕。这一道一道,都是想要划在他身上的恶意。
还有多少恶意,能不能被毒辣的日头一照就消弭蒸腾?
“嗯。”荀翊伸手向前:“我也想你了。”
他手伸来的方向有些偏移,宁姝连忙轻抚过他的手,抬在自己的脸上。
他的手好凉,像一盏束之高阁的瓷器。以往的他不是这样的,他很温暖,明明看上去是个冷漠的人,但宁姝知道他其实很温暖。所以他才将这万里山河都担负在自己的肩上,所以他才会因为体恤百姓而将危险拖拽到自己身上。
因为温暖,所以才能知道旁人不知道的事情,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事物。
“如果……”荀翊的声音越来越小,宁姝不得不向前才能听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