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仍是需要兄长去守着,唯有你坐镇,朕才放心。”荀翊抖了抖手上沾的纸痕,沉声说道。
此时的荀翊便又是平日里沉稳内敛的帝王了,半丝除夕夜喝酒放烟火时的模样都无。
有时荀歧州也会想,这两个究竟哪个才是他?又或者是儿时那个恨不得将自己藏在人群中的可怜皇子?又或者,那都不是他。
荀歧州收回心神说道“皇上放心,西北暂时妥善的。吴濛这处定然有猫腻,不然他一个坐藩还降不住这些?兵卒给他是吃白饭的?也别在我面前装什么爱民如子,本王就在他边上看了这些年,他有什么花花肠子,我门儿清。”
“秦王说的没错,此事确有猫腻。”荀翊抬眸看向荀歧州,目光冷清,“朕和秦王交个底。西北凉州受灾,吴濛趁机伙同商贾低价强买民田。朕的库粮他要吃,百姓的命他也要吃,你说他就这么个薄肚皮,他吃得下吗?”
荀歧州闻言,脑袋里嗡的一声——吴濛好大的胆子,真当现今皇上如先帝那般好糊弄?听皇上这话风,显然是已派人去查过了。
明面上看地方上折子,朝廷批复,可就这一来一回之间,皇上的人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查明上报了。
荀歧州想到吴濛和自己相距甚近,这些年来许多辎重都得经由凉州,他面子上做的倒是好看,什么事儿都优先镇远军,两人各有所司,倒也相安无事。可谁知他竟然还藏着这般祸心。
“吃不下。”荀歧州想到这个便有些恼火,恨自己没早些看清这人的面孔。
荀翊不似荀歧州那般喜怒形于色,他只缓声问道“那秦王可知他这些东西都送去了哪儿?亦或者说,要送去哪儿?打算做何用?”
荀歧州愣愣地看着荀翊,历代帝王最怕坐藩拥兵自重,隔得远一时难以觉察不说,人心便越往外越散,更何况是这些老牌坐藩。
吴濛这么做便是在挑拨百姓和皇上之间的关系,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荀翊见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负手在罄书殿里踱着步子。他说话声音不轻不重,甚至有些平淡,但只需短短几句话便能将人点醒。
“太后寿宴,宫中出现刺客欲行刺朕,当时查出主使是刘师。”
荀歧州听闻有些不解,“这刘师不是皇上亲手提拔起来的吗?”
荀翊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继续说道“当日在刘师身后跟了个少年,装成内侍模样。秦王可知他是谁?又或者说,他自称是何人。”
荀翊转过身去,面向荀歧州,眼中有一团绀青隐隐跃动。
荀歧州摇头“微臣猜不到,这哪儿猜得到。”
荀翊“他自称是先皇后的幼子。”
“不可能!”荀歧州登刻反驳“不可能!当日是我母亲亲手……不可能。”
他神态有些失常,只因这是魏家做的唯一一件见不得光的事儿。
先皇后早年无子,后怀胎时年纪已大,当时外戚已经掌控朝政,若是让先皇后再诞下皇子继承大统,这江山怕是就要改名易姓了。
先皇自己胆怯,却也知道这是万万不可,便将这重任交到了魏家手里。荀歧州的母亲当日是从接生婆那儿亲手以一具死婴换走的,随后将真正的皇子藏起,带出去溺死。
堂堂镇远大将军府,和敌军对阵守家卫国的女将,却要做这样阴暗冷血的事情。
这也是魏家一直以来的秘密,而如今唯有荀歧州和荀翊二人知道。
兴许是因为提到了荀歧州的母亲,提到了镇远大将军府最不愿提起的那一幕,荀歧州显然有些激动,眉间的川字深如刀削。
荀翊走到荀歧州身前,拍了几下他的肩膀,使其冷静下来“一开始我也是不信的,可那少年说他有先皇密诏证明身世,册封其为太子,他日先皇驾崩,便由他来继承大统。”
“那这密诏呢?”荀歧州急忙问道。
荀翊反而在这时笑了,嘴角微微勾起“没了。到他所说的地方已然没了踪影。”
荀歧州清楚,今日在这磬书殿中听闻之事说小可小,但说大也大。无人再提便也罢了,但若是落在有心之人手里便可大做文章。
荀歧州不相信荀翊会败下阵来,但当年外戚势力颇大,斩草未除根,如今也不知有多少是他们的人,倘若发难,朝野动荡是至少的。
“天下方才有太平之象,这群人为了一己私欲竟然!”荀歧州恨声说道,此刻才恍然大悟,“所以皇上是怀疑吴濛与此事有关。”
荀翊摇了摇头“吴濛应当只是一个试探朕的马前卒。当年之事牵扯众多,朕根基不稳暂且管不了那么多,便先掩了起来。如今他们这是在寻机会,想与朕拼个你死我活。”
“妈的”,荀歧州没忍住,在御前骂了句脏话,“他们算个屁!老子这几日便回去,什么马前卒,先把他的腿给打折了!看他怎么探路!”
“不急。”荀翊推开门,外面阳光猛烈,霎时照了进来,万物显形。“等过了十五吧。”他淡淡说道。
——
今日非但只有太后心情不好,连宁姝心情也不好。
她原本在自己院子里开开心心的,宁培远却突然将她叫了过去,问些和秦王如何的话。宁姝便将秦王收了自己做义妹的事儿说了,谁知宁培远突然脸色大变,将她里外骂了一顿。
甚至还说出了“义妹如何比的上夫妻?怎能将秦王绑住?养你这般大,连个男人都抓不住,岂不是要害死我”这般莫名其妙的话,枉他平日自诩清高。
宁姝被气的还了几句嘴,转身回了自己院里。
到了夜深,她越想越气,就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为什么就穿越到这么个家里,专门给自己添堵的吗?
瓷器们问她,宁姝便将宁培远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荀翊听到这话,似是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为何宁培远这般没用,参知政事仍要在除夕深夜到访。为何宁培远翌日能在那般热闹的京城找到荀歧州,请他到家中。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指点。
晋国公府—镇远大将军府—西北吴濛—参知政事,看似无甚关联各有阵营的四处,便被宁府巧妙的勾在了一起。
宁培远往日太过无用,若不是因为宁姝,这些要被隐瞒到何时才会被发现?
宁姝气鼓鼓的含了颗糖,钻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的头埋住。
院门,有名男子与宁培远并肩站着,他问“养了这么大的女儿,便这么舍得?”
“成大事者不惜小费。”宁培远冷声说道“吴濛将自己的嫡子都送来京城替他死,我牺牲个女儿又能如何?更何况,她日后还要谢谢我帮她促成一段美事呢。”
“实则换成个普通女子也成。”那名男子笑道“只要将秦王拖在京城中再过三十日,西北的事儿便稳住了,倒是要看现今的那位圣上如何接招。”
“自然不行。普通女子难以管教束缚,日后亲王说不准仍有用的。”宁培远说道。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只可惜我自己没有女儿。你且放心,日后太子重登大宝,定会记你一功。”
…………
荀翊猛地睁开眼睛,他站起身,急忙向外走去“戴庸,快,她要出事。”
“谁?”戴庸糊里糊涂,皇上不是都睡下了吗?
“宁姝。”荀翊声音冰冷,似是半点温度都无。
第41章
戴庸闻言微怔——宁姝?
荀翊此刻已无初醒时的慌乱,不是不害怕,不是不紧张,而是这些年的经历教导他,这些情绪俱是无用的。
他强压着自己的纷乱的心绪,快速说道“拨五名影卫去寻秦王踪迹,两名随朕出宫。”稍稍停顿之后,又说“戴庸,带两队内侍去宁府,阵仗要大,速度要快。”
戴庸一时没反应过来,忙问“去宁府,奴才要说什么?”
荀翊系好最后一颗暗锦扣子,将收在一侧的木纹面具取了下来。他指尖有些微微的颤抖,但声音却仍是坚定“去接她进宫。”
“是、是奴才想的那个接法吗?”戴庸急忙给荀翊披上大氅,问道。
荀翊此刻已经走到殿门,回头看了戴庸一眼“是。”
“可皇上,只有两名影卫跟着您,是不是太冒险……”戴庸还没说完,荀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被宫墙吞没了。
戴庸也来不及细想,只知道皇上这幅模样定然是出了大事儿,便登刻去按照荀翊的指示忙碌起来。
荀翊纵马在京城街道上掠过,刀片一般的寒风刮蹭着他的面庞,他的心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好似坠进了深渊冰窟,连跃动都是难为。
可周围却又是热闹的,人声鼎沸。初一至初七的京城灯火彻夜通明,一年也仅有这么一段时日是兴高采烈的。它是将过往种种尽数抛下,难堪的痛苦的都留在前一年。
日子望不到头,可每天都是新的。
荀翊带着暗卫绕开人群,他头一次觉得原来自己和宁姝之间隔了这么远,怎得还未到?
这重重叠叠的街道灰蒙蒙的,曲折离奇的好似个迷宫。
他离她,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夜夜相伴,却总被一墙相隔。
这一墙,不仅是万里山河。
——
宁姝窝在被子里,门外的瓷水壶正放声大喊“姝姝快跑!宁程远没安好心!他在院子门口和一个男人说什么牺牲女儿什么的!我听不懂!但是肯定不是好事儿,你快走!”
宁姝愣了一下,从被子里伸出头来。
青叔听了,大声说道“他们此刻便在院门口?”
瓷水壶“是!宁程远那个脸一看就是在想什么坏主意!”
青叔仍是冷静,问道“他们现在在说什么?”
瓷水壶有一说一的学道“只要将秦王拖在京城中再过三十日,西北的事儿便稳住了,倒是要看现今的那位圣上如何接招。”
青叔几乎是没有滞涩的对宁姝说“姝姝!快找个地方藏起来!宁培远这是密谋要反,你万万不能被牵涉其中!”
青叔并没有听全首尾,但陪伴帝君身旁多年,只是这么一丁点儿的话头便能猜出七八分。
宁姝闻言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环视房间——能藏到哪儿?!
“箱子里箱子里!”小白大喊“姝姝快进去,我们帮你盯着,有什么事儿喊给你!”
宁姝迅速掀开箱顶,“嗖”的一声便钻了进去,又拿了些衣裳摆在脑袋上,将自己埋了起来。
她自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此刻也没别的办法。门外有人堵着,这又是宁府,自己跑都跑不了。
只是,宁培远为何突然要这样?
未过多久,屋子里便传来几个男子说话的声响。
“没人?”
“不可能,今日她并未出府。”这声音是宁培远。
“床上还是温的,怕是听到你我谈话了。那眠药你没给她喝吗?”
宁培远“掺在汤里送来了。”
宁姝咬紧下唇,那汤她确实没喝。小八说看见厨房的人往里面倒了东西,她那时还以为是宁柔使些没意思的小手段,便直接倒了。
“姝儿,姝儿你在哪儿啊?”宁培远突然换了个腔调,柔声细语地唤道“姝儿,为父知道你被柔儿抢了婚约多有不喜。为父这就给你找了段新的姻缘,秦王殿下神武难当,难道不比晋国公府更好吗?”
他大抵以为能将宁姝这般哄出来,只是在宁姝耳中,宁培远此刻就像只伪善敲门的大灰狼。
“别喊了。”那男人说道“既然让她听见,便留她不得。”
乍然听闻宁姝要被灭口,宁培远一惊,他只想着卖女儿,却从未想过要致宁姝与死地。“大人,让我说说,万一她说通了呢,说不准此刻只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