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又在晚楼待了一会儿,姐弟两个絮絮叨叨许久,一旁白缙被迫时不时答上几句话,待到一个穿着盘领黑袍的公差过来,说司里有事,曹司郎紧催着云大人回去,这才散了。
云露华慈眉善目的朝阿弟挥手,让他先回去当差,然后各自出了晚楼,目送人离开。
云旭华一走,白缙也松了口气,他有满腹的话想和人说,但方才云旭华那深含警示的一眼,又让话都噎在半嗓上,遂笑了笑,要送她和金凤回去。
这里离安乐侯府有些距离,再说才承了人八百两的情分,总不能这就拒了他,云露华嗳了一声,跟人缓缓往回走。
“伯父伯母身子可还好?他们就你一个儿子,想必也盼着你早日成亲的。”
白缙垂着头,一把折扇在手里开了又合,“一切都好,都好。”他抬头望人,“那你呢,你在安乐侯府过得还好吗?听说你年前又生了个小子,如今,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儿女双全是好事,但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白缙总觉得唇齿间都泛着苦楚。
云露华唉声叹气,“什么好不好的,你也知道,我和陆渊那厮打小就结仇的,造化弄人,竟让我嫁给他了,不过燕姐儿和慎哥儿倒是很乖巧,老子再惹人厌,孩子总是无辜的,又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白缙听出了这话里的百般委屈,原本语气中的郁郁突然换了,他有些激动的握住她的手,脸颊潮红,“露露,你要是不愿意在那里,不如离开他,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和孩子....”
“夫人,原来你在这里。”
一辆华盖马车缓缓停下,陆渊从车上越步跨下来,神情难掩不悦,尤其是看到白缙将云露华的手攥在掌心中,更是紧锁眉头。
云露华也没有想到陆渊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冷不丁从白缙那里抽出被他手心汗液浸湿腻的手,倒有几分奸情被捉的仓惶,“你怎么会来。”
陆渊蹙眉,嘴角却牵起一点弧度,手按在她肩上,往身上一带,云露华半边身子就撞倒了他怀里。
怀里的人儿哎呀喊痛,陆渊直视对面,深邃的眼眸中藏着寒刃凛冽,语气倒是出奇的温和,“原来是白公子,想必今日贱内叨扰了白公子,我这就将她带回去了。”
白缙不忍心看云露华叫痛,含恨瞪着人,“陆渊,你把露露放开!”
哪知这话一出,陆渊揽人的手劲更大了,渐收了笑,眯了眯眼,“素问白公子文采出众,有翰林学士之风,难道不知道男女大防么?贱内的闺名,也是白公子有资格挂在嘴边的?”
白缙咬牙切齿,“当初是你使了那些卑劣手段,将她强行带回你府上,你又有什么资格?”
陆渊似笑非笑看向他,“卑劣手段?白公子难道忘了十年前,到底是谁的手段更为卑劣?”
顷刻间,白缙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灰,陆渊没有给他再次说话的机会,直接将怀里的人抱上了马车。
一上车,云露华紧赶着把人推开,大口喘着气,拿眼瞪着他,“你干什么!”
陆渊理了理袖口褶皱,端坐在垫座上,轻睨她一眼,“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你一个已有家室的妇人,为何如此不安分,竟敢偷逃出府,还私会外男,这事要是让府上人知道了,轻者请家法杖责,重者是要被赶出去的。”
云露华冷冷一笑,“我还巴不得你把我赶出去呢,当我爱留在你家,白缙有句话说的很对,当初要不是你趁人之危,把我弄到安乐侯府,现在我还不定嫁给谁呢!”
陆渊拧着眉,抬手捏住她下颚,“云露华,若没有我,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命站在这里和我叫嚣?”
她丝毫不甘示弱,像是知道陆渊所忌讳着什么,偏要往那里扎,“没有你,也有别人救我,你别以为当初只有你能救我,白家也可以!再说了,我和白缙两家是世交,青梅竹马的情分!若不是你,指不定我现在就应该嫁给他的!”
陆渊似乎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松开钳制着她的手,“白家救你?你知不知道,当初状告云太傅的折子,是谁递到御前的。”他深深凝视人一眼,“是白连时。”
又是一声轰隆在云露华脑海中炸开,她呆呆瘫坐在柔软的织金团花垫上,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怎么会是白家,白家伯父和爹爹那么要好,两家那么好,娘亲和白家伯母常常一块绣花裁布,带着自己和白缙,娴静温柔,一派岁月静好,怎么可能....
一下子,刚才白缙的异样举动,阿弟对他的态度,这些种种突然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难怪,难怪....
她在极大的震惊中久久未回过神,连自己滚下了两行眼泪都未发觉,陆渊叹息,从袖中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她。
云露华猛地看人,“那你呢,你陆渊,你们安乐侯府,在那场舞弊案中出力又有多少,你爹不是主审吗?你们家不是和瑞王亲近吗?随云家倒下的,还有太子被废,你们处心积虑构陷我们云家和太子,为的不就是给瑞王清路吗!你以为你们家比白家,又会干净多少?”
陆渊默然,他想跟她解释,但又知道她这个节骨眼是不会相信的,只能看着她把脸埋在帕子里,止不住的抽泣。
府上正门动静太大,陆渊让马车停在了偏门上,叫金凤扶她回去,云露华整个人跟失了魂似的,浑浑噩噩一路回来,一进门就看见纤云焦急等待,纤云看到人,先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姑娘,是我的错,先前三爷来寻你不见,奴婢是实在瞒不下去了,这才不得不吐出实情,您要打要骂都好,奴婢都认!”
云露华眼还肿着,先把人拉起来,勉强一笑,“不碍事的,这事我不怪你。”
有什么好怪的呢,她偷溜出府,又干底下伺候的人什么事。
云露华只觉得心力交瘁,往靠椅上一坐,浑身骨架都软了。
她让金凤从钱匣中取出八百两来,“明儿一早就送到白家去,别这份亏欠横在我心上,倒还惦念着从前。”说着又自嘲摇头,“识人识面不识心,恐怕爹爹临死前都想不明白,多年对诗把酒的挚友,竟是将他和全家人都赔进去的凶手。”
其实仔细想想,就知道当初的舞弊案为什么会一锤定音,压了这么多年,仍是背负着千古骂名,令天下文人唾弃与不齿,还有什么能比至交好友站出来上折更具有说服力的呢,这下云家一倒,士林中可不就剩他们白家独大了,又赚尽了刚正不阿,宁不同流合污的好名声,每年的春闱秋闱上,主考官也终于换成了白大学士,座下遍是文士,桃林满天下,亏她先前还以为白家受了连累,心里愧疚得紧。
真真是可笑至极!
金凤觑人神情恹恹,也没有多说什么,见晚间膳时没怎么动,便使了些银钱,从小厨房弄了一碗清甜的莲藕粥来。
帘子一动,陆皎抱着襁褓中的小儿进来,规规矩矩蹲着请了安,连带着把弟弟那一份安也请了。
“女儿和阿弟向娘亲问安。”
这几日她因脸伤没去上学,便整日里守着弟弟,每到傍晚都要带慎哥儿来娘亲房中请安,一日都不曾落下,乖巧懂事的让人心疼,云露华停了搅动粥碗的勺子,将慎哥儿抱在怀中逗了一会儿。
不得不说她这回白得的这两个便宜儿女,一个比一个可人怜,慎哥儿才七个多月大,就已经知道见娘便笑,你若啄他粉嘟嘟的脸颊一口,便会笑得更欢实。
有了笑语声,今日的阴翳这才渐渐散了不少,那粥她还没动,想着清甜可口,便叫陆皎用些,“燕姐儿,这粥是小厨房刚做的,你快尝尝。”
哪成想陆皎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不吃,这粥是金姑姑特地给娘亲准备的,娘亲晚膳都没吃,快把这粥吃了吧。”
云露华咦了一声,看向金凤,“是你和燕姐儿说我没用晚膳的?”
金凤也一头雾水,茫然道:“奴婢没有呀。”
陆皎道:“是我看到的,那些饭菜娘亲动都没动,就从房里撤了出来..”她牵起人手,轻轻摇着,“娘亲是不是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所以才不吃饭。”
云露华惊讶于她的心细如发,又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她,毕竟她年纪还尚小,自己总不能和她说,是因为今天知道了云家倒台和白家脱不了干系,这才郁郁不食的吧。
恰巧外头打帘进来一人,青袍黑靴,墨发随意披搭着,只拿了根玄青发带松松束起,很有几分烟云水气的通脱风姿。
陆渊在外抬脚跨槛时自然也听到了里头的谈话,替云露华回了,“你娘亲是嫌自己身形丰腴,想节食两顿,清减清减。”
陆皎忙转身朝人行礼,软软糯糯喊了声爹爹。
陆渊一眼就看到了她脸上结痂的伤,将人抱在怀里,划过那伤痕,心疼问她,“还疼吗?”
平日里陆渊公事繁忙,一连几日不着家都是常事,一归了家,就有姚姨娘带着女儿过去邀宠,除非是家宴上,私底下陆皎见到他的次数少之又少,更别说是被自己爹爹这样亲昵抱在怀中了。
她摇了摇头,“不疼。”说完后眼眸中又有疑惑,“娘亲不胖呀,为何要减食。”
陆渊刮了刮她鼻尖,“因为女孩子都爱美。”
第13章
云露华瞧见陆渊就别过脸去,见他和女儿这样亲热,忍不住道:“什么胖,我哪里胖了。”她边说边悄悄掐了掐腰尺,暗想的确是比做姑娘时丰腴了,但仍嘴上说,“你这府上,再寻不到比我更好看的了。”
可不是,京城第一美人的头衔一点也不掺假,即便过了十年,生了两个孩子,明珠也不曾蒙尘,扬眉含笑之间,那股子气度风华只增不减。
陆皎忙道:“娘亲不胖,娘亲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孩子了。”
这话哄得云露华一阵飘飘然,她伸手揉了揉人脸颊,说真乖,然后回头瞪了一眼陆渊,“听到没,不许说我胖!即便旁人能说,你却是天底下最不能说这话的人,也不想想燕姐儿和慎哥儿难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还不是我十月怀胎辛苦替你生下的一双儿女。”
诚然燕姐儿和慎哥儿是怎么出来的,她已经不知道了,但向人邀功时是半点不带含糊,得意洋洋时黛眉一挑,惹得陆渊没忍住,捏了捏她腰。
也不顾及屋里还有孩子,陆渊将脸托在她肩上,附耳呢喃一声,“露华不若再辛苦一遭,给我再添个孩子如何?”
耳垂如一点白玉染上诱人的绯红,轻细的呼吸声酥酥软软,一阵微弱的电流侵袭着四肢百骸,云露华旋即打了个冷颤,把人推开,斥他没个规矩,“闹什么!燕姐儿还在呢!”
陆渊睨人直笑,“好,那我不闹,在孩子们明面前立立规矩。”
这话听着还算是那么回事,结果他紧接着下一句就是:“我今儿个就不回去了。”
云露华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几声后,陆皎在旁边忙给她拍背递了杯水。
她喝了两口水,不可置信看着他,“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陆渊带了点意味不明的笑,回身往湘妃榻上一坐,将她惯常用的青锻掐花如意软枕抱在膝上,处之泰然道:“我说,今儿个我不回去了,就歇你这里。”
“哎哎哎!”云露华夺过他手里的软枕,“你给我放下,那是我的东西。”
她将软枕放在漆椅上,拽着他衣袖要将人拉起来,“我这儿不欢迎你,你给我走。”
陆渊任她拖拽,稳坐在榻上纹丝不动,好笑道:“你出去打听打听,哪家妾室像你这样凶恶蛮横的,要把自己夫君往门外赶?”
云露华拽不动他,仍旧不肯放过,叉着腰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瞪人,“陆渊,旁人稀罕你,我可不稀罕你,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但就是不能来我这儿,往前发生过什么我就不计较了,但从今日开始,从现在开始,我的房间你没打招呼不许进来,更不要肖想留在我这里,识趣些就赶快走,真把我惹火了,更凶恶蛮横的事情我都能做出来!”
不好看的人发脾气,那就是张牙舞爪,丑态百出,可好看的人发脾气,再怎么闹都不会让人心生许多反感,反而看她那气势汹汹的小模样,倒显得憨态可掬。
陆渊将女儿搂过来评理,“燕姐儿来说说,娘亲把爹爹往外赶,这事合适吗?”
陆皎很为难,看了看正叉腰怒视的娘亲,又看了看把自己圈在怀中的爹爹,小小声说,“嗯...娘亲不对...”她嗫嚅了一下,又赶紧添上后话,“可爹爹也不对,爹爹没有哄好娘亲,娘亲生气,所以才会赶爹爹走...”
小小的人儿就开始要学会在爹娘之间转圜,还得小心斟酌着说话分寸,生怕得罪了哪一方,陆渊揉了揉她额发,终于从榻上站了起来。
“燕姐儿说得在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既如此,那我今日就去夫人那里了....”
他说着,眼角余光还留意着云露华,见其终于松了眉,忍不住道:“我真去夫人那儿了?”
“你就是去尼姑庵也犯不着与我说!”
云露华将人推着推出了房门,而后生怕人反悔一般,啪地一下将门关了个严严实实,这番动静惹得院内洒扫的几个粗使都纷纷侧目,暗地里议论不止。
谁不知往前但凡三爷在家,都是争破了头上去献殷勤,能把三爷往外轰的,云姨娘还是头一个。
都说云姨娘因一朝跌落枝头,身份尴尬,向来在府上谨小慎微,唯唯诺诺,怎么如今脾性一日倒比一日大了,敢做出这种事来,也真不怕老夫人怪罪!
*
王氏穿着单薄的衫子,倚坐在窗边,她姿容不算出众,眉眼略有些寡淡,偏生拿胭脂红的衫子来衬服,瑰色下便将她更比逊色了几分。
她出身优良,性子娴静,日子也过得简单,因为不得宠爱,平素便爱绣绣针线来打发时间,只是如今一副绣了一半的百子多福花样搁在灯下,手里却拿起一份好不容易得的药方来。
是她娘家刚差人送过来的,说是助孕的良方,叮嘱她一定要用。
王氏拿着药方,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一行行药材名字,眉尖却紧蹙着。
这些年她暗地里没少吃药,不管是皇宫内闱里的秘方,还是民间街头的明方,大大小小吃了有几十种,一碗碗苦涩难闻的药吞下去,可肚皮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也难怪,她再怎么往死里吃药,自己的夫君几个月都不一定会来自己房里一次,不播种,哪儿能开花结果?
此时此刻,她就十分嫉妒艳羡云氏了,她往前宠爱也不算多,但耐不住人家肚皮争气,一个孩子接着一个的往外蹦,如今儿女双全,即便是个罪臣之女,小小妾室,可就是不一样了。
为人妻者,首要任务还是得开枝散叶,举止再端庄,名声再贤良,不会生孩子又有什么用?
王氏咬一咬牙,让贴身婢女珍珠把药方妥善收好,明儿个就按着上面的方子抓药来配。
珍珠才收了纸方,正要起帘下去,就和进来的陆渊打了个照面,她忙福身问了安,“三爷。”
王氏似是不敢信,一抬头,果然看见陆渊进来,她忙从座上起来,漾了笑容,“爷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