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即便富如李满囤,他给儿子办洗三也只舍得用百文一坛,一坛十斤的水酒。
水酒,说是酒,其实不过是沾了点酒味儿水罢了。
今儿谢子安送的酒,光听这名儿“状元红”就知道不一般,而待看到谢福一个一个抱进堂屋后排放在饭桌上的酒坛子时,一屋人就全部惊掉了眼睛——那酒坛竟跟城里富户陪女儿的缎面被子一样,颜色有红有绿、有黄有蓝不说,上面的雕花更是各色的吉祥祝语,诸如必定如意、蟾宫折桂、富贵满堂都有。
看到这么精致的酒坛,李满囤下意识地推辞道:“谢大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您这酒太过贵重,我实在是愧不敢当!”
“这有啥不敢当的?”谢子安不以为意地反问道:“我今儿不请自来,合该是来人吃来酒。”
“对了我记得这酒里面有一坛‘福增贵子’和一坛‘麒麟送子’,正衬你今天的景儿。”
“一会儿咱们找出来,中午就开这两坛子酒喝,而我也正好借花献佛,给两位伯父,还有李族长,一起敬杯酒!”
刚李高地自谢子安这个秀才公挽上他胳膊搀扶他坐下后整个人都是恍惚的,现又听到秀才公谢大爷要给他敬酒,那更是喜得眼睛都笑眯成一条缝儿了——他这一辈子啊,就从没似今儿这么体面过!
李丰收闻言也是喜出望外。作为里甲,李丰收比常人更加知道谢家在雉水城的权势——今儿他得谢家大爷一杯酒,往后上门征税的衙役都会对他另眼相看,客气三分。
就是一向很难讨好的李春山听了谢子安的话,也都觉得有点飘——想他一个老得连路都快走不动的庄户何德何能,能得一个秀才公的敬酒?
礼物瞧过后就当收起。礼物有点多,故而李满囤就叫了次席的大侄子们帮着从堂屋先给搬到卧房的炕上去。
其他礼物都好收,但送的十坛酒里却得挑出雕着“福增贵子”和“麒麟送子”花样的酒坛来留在桌上已备午饭。
李兴和自端午前夕见识了红枣给拿来的那匣子香袋后,便对传统的吉祥图案有了一些认识。
刚他受酒坛子上面的花样所吸引,一直眨巴着小眼睛在十个酒坛子来回瞧看。
眼见李贵银把手放到一个雕花是桂花和蝙蝠的黄色酒坛上,李兴和赶紧过去拉扯衣摆轻声阻止道:“贵银叔,这个就是‘福增贵子’,不能搬!”
李贵银低头瞧了瞧,然后挠头道:“这个就是‘福增贵子’啊?那我搬旁边那个!”
谢子安就在桌边坐着,听到李兴和的小声提醒,原想装不知道,但抬眼瞄到李兴和的样貌,便即微微一愣,然后问李满囤道:“满囤兄,那孩子看着可真机灵!”
李满囤闻言看去,见是李兴和立刻笑道:“那是我侄孙兴和。兴和是贵林的儿子。贵林这儿子养得用心。别看这孩子年岁不大,但《大学》都背下来了,现正背《论语》呢!”
难怪!谢子安心说这个李兴和前额日角月角齐正光彩,主得父母长辈之助益,求名考试顺意。
几乎下意识的,谢子安又看向左手边站起身帮着搬酒坛的李贵林,然后禁不住眨了眨眼睛重新相看——说起来难以置信,但谢子安确是再次在李贵林的眼下看到了一道阴德纹。
呵呵,谢子安不无艳羡的想:这李家咋回事,咋一个两个的都做善事,都有阴德纹?
先前李满囤有阴德纹也就罢了,毕竟他发现的枸杞生意确是惠及了半城人。
现这李家的宗子李贵林也有了阴德纹,他这是做了啥不为人知的善事?
虽说李贵林的阴德纹有限,只有一道,不及李满囤的三道,但阴德纹就是阴德纹,即便一道,也足以让他增福延寿,子贤孙贵了!
所以李贵林做的到底是什么事呢?这事我得记着,然后回头让谢福给打听打听!
李贵林不知谢子安为啥一直瞧他。他下意识地抹了抹脸,心说:难不成我脸上沾了灰?
一时礼物收好,红枣便带着四丫五丫送了新的茶水点心过来,然后又收了先前的脏碗剩盘端走。
因为早知道谢子安今日要来,故而红枣今天泡的茶水用的都是谢家端午送的新茶。
说了半日话,谢子安倒是渴了。当下他也顾不得嫌弃红枣家的粗瓷碗端起来就狠喝了几口。
红枣送了茶水出来,看到谢福站在廊下,便进厨房又倒了碗凉茶送来。
“福管家,”红枣端着碗道:“天热喝碗凉茶吧!”
谢福受宠若惊地赶紧接过:“如此小人便多谢红枣小姐了!”
第一次听谢福自称小人,红枣颇觉新鲜,但想着她爹现和谢大爷交好,谢福打狗看主人跟着恭敬她,也都是常情,故而不过笑了一笑,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看谢福一气喝完一碗水,红枣心叹一口气:别看谢福这人到哪儿都威风凛凛,但在主人面前还是得做低伏小,鞍前马后——这样的天连屋都不能进。
想着一会儿还要吃午饭,红枣拿钥匙开了正房最东间的门,然后又在炕桌上摆了茶壶茶碗后出来告诉谢福道:“福管家,我在东房给您收了一处休息地方,您得闲的时候就过去喝口水、歇歇腿!”
闻言谢福自是感激不尽。
果然,谢福心中暗道:自古以来能得大福报者都有大慈悲。红枣小姐今儿忙成这样,竟还能照顾到我这个下人,可见心地良善,办事周全——不怪大爷于一众闺秀中独选中了她。
谢福作为谢府大管家,日常直接管辖府内三百多个奴仆,间接管辖谢家庄子里过万庄仆。那人情练达得连眼睛毛都是空的。
今儿谢福不过往这李满囤家的前廊下这么一站,眨眼就从院内井台和厨房的人手、忙碌景况看明白了李满囤家的状况——现今,起码今天,李满囤家的一切内务都是红枣小丫头领着另两个比她大些的小丫头,然后再加一个厨娘和一个间或从月子房里出来的仆妇在操持。
其间,一切的主意都是红枣小丫头自己拿,并没有一个长辈妇人从旁指点。
起初,谢福还担心红枣一人操持不来这许多人的饭菜出纰漏,但在看到她让小丫头把用井水洗干净的茶碗全部拿进厨房煮烫之后便即就放了心——能留意到碗筷干净的红枣一定不会忽视食物的清洁。
今儿李满囤家这顿洗三面,谢福想:不拘味道如何,卫生却是不必担心的。
第163章 东风压倒西风(六月初十)
何稳婆一到也不要喝茶就着手准备洗三礼。
从自带的包裹里请出送子娘娘的神像摆到月子房里的炕桌上,然后再摆了一对插着红蜡烛的烛台和一个铜香炉。
李桃花看着何稳婆动作,眼见神台备好便赶紧的递上余庄头给准备的纸钱,何稳婆接过转身压在烛台之下。
余曾氏也帮忙端来五碗供品交由何稳婆摆在神像前。
如此一切准备就绪。
仪式开始第一步是点香敬神。按照高庄村的习俗,这个香当由婆婆来敬。
于氏就站在何稳婆身后。她看着何稳婆拿起香,背转过身,刚要抬手去接,就看到何稳婆看着她的身后说:“满囤家的,你得站到前头来!”
闻言于氏下意识地一回头,然后就看到王氏穿戴整齐地站在她身后。
于氏觉得有点懵——王氏到前面来干啥?她不该是在床上躺着吗?
陆氏心思灵巧,她眼睛两边一瞟,瞬间就明白了王氏的用意,不觉心中一叹,伸手扯了还没搞清状况的于氏一把,使她让出了路。
至此,王氏方才大步上前,在一片抽气声中接过了何稳婆手里的香。
王氏接香的手都是抖的——不顺公婆可是“七出”的大罪。但现在的王氏却是顾不得了。
自从今早听李桃花说了洗三的规矩后王氏就动了今儿自己上香的念头——既然分了家,王氏想:那她家的神灵就当由她来祭拜。
故而即便没有后来李桃花的蛊惑,王氏也不曾打算让于氏给她家神灵上香——她才不给于氏得她家神灵护佑的机会呢!
今早李桃花拿去买通何稳婆的那角银子还是她给拿的!
虽然这事儿先前跟男人李满囤商量,但王氏坚信男人知道后并不会责怪她的自作主张,她相信男人比她更不愿意继母沾手她家的事!
看到王氏左手持香靠近烛台,于氏方才恍然大悟,然后便气得太阳穴嗡嗡直响,脸更似被人用巴掌扇过的一样火辣辣的疼。
陆氏就立在于氏的身后。她看到于氏突然胀红的脸面,担心她冲动之下毁了仪式,便死命的拉住了她的手腕——陆氏虽说也不赞同王氏的做法,但她素知王氏胆小怕事,故而便怀疑王氏此举乃是李满囤授意。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前些年同族三房的后母于氏欺压继子李满囤,她和她男人都看在眼里,但却都没法管——谁有精力成天盯着别人家诸如谁比谁多吃了一个鸡蛋之类的日常琐事?
何况于氏还是自己的长辈。
想先前太婆婆还在的时候,太婆婆都管不了;现太婆婆不在了,她一个侄儿媳妇难道还能插手小婶子的家务?
故而她和她男人那些年能做的不过是家常送些东西过来罢了——即便是送东西,也不能单给,毕竟于氏生的两个也是一样的同堂兄弟。他们作为亲戚,得一碗水端平。
事情真正变坏是在李满囤成亲多年没有生出儿子。这是他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然后就更不好管了——故而先前分家,她和她男人私下都以为早分早好,大家都能过两天清静日子。
结果没想李满囤此后能结交谢大爷发家,现今又生了儿子——整个人都立起来了!
圣人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李满囤长了本事有能耐来找于氏寻仇,她们作为亲戚能怎么办?只能和先前一样尽量两头劝啊!
陆氏以为李满囤这些年受气的根本原因都是儿子,所以她今儿决不能让于氏掀了李满囤儿子的洗三礼——若真要是那样,那于氏和李满囤间的仇可就结得太大了。
何稳婆在王氏点香的时候,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于氏的动静——她也挺担心于氏突然发作,让她下不来台。
虽然刚李桃花给她银子的时候曾跟她保证于氏由她来应付,但她还是希望能和气生财——毕竟大家都是相交几十年的老熟人了,吵吵起来,有点伤感情!
眼见到陆氏拉住了于氏的手腕,何稳婆方才舒了一口长气,放下了心里的担心——哎呦妈呀,何稳婆心说:这年头挣点钱真是太难了!
她今儿拼着老脸不要和被人指鼻子骂的风险也才得了一角银子。
所以啊,往后还是多来两个买李满囤闺女儿子八字的客人才是正经!
李桃花抱着孩子站在王氏身后。她的眼睛也一直窥视着于氏的动静。
看到于氏因为一惯的养尊处优保养得比身旁陆氏都白皙的脸皮现因气恼而紫胀得也比常人更醒目后,李桃花方才感到一丝快意——被于氏当烂泥踩在脚下十来年的仇恨,今儿可算是报回一点了!
当然,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自从昨晚知道谢大爷今儿要来之后,李桃花就生出了今儿这个借力打力的法子。
李桃花素知于氏一惯地会装腔作势——她绝不会在贵客面前撕掉其伪善的面皮。即便她会,在场的族长嫂子陆氏也不能同意!
就比如现在这样!
和李桃花一样心情舒爽的还有钱氏。她冷笑着看着前面于氏僵如木鸡的背影,恨不能笑出声来!
该!钱氏暗地里趁愿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也就是跟我狠的能耐。现对上大房这块铁板,你若真有本事,当接着狠啊!咋不狠了?
郭氏同钱氏站在一处。
刚郭氏看到一向懦弱无能的大房嫂子王氏当众故意地越过婆婆于氏自行上香,而族长嫂子却只拉着婆婆以便让仪式能够继续,蓦然感到浑身发寒——过去十来年,家中日常的一幕,今儿却是完全地给倒了个个儿。
而她似乎、好像也曾似今日大房的王氏踩她婆婆于氏一样踩过王氏的脸!
而且不止一次!
至于族里的其他妇人,瞧到于氏被儿媳妇王氏当众踩脸,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一个个都似鹌鹑一样缩了脖子——冲突的一边是长辈,一边是妯娌,或者压根两边都是长辈,哪里有他们说话的份儿?
何况族长嫂子(伯娘)也在呢,怎么也轮不到她们来出头。
王氏上香叩首之后,何稳婆跟着也拜了三拜。余曾氏则端来装着一个艾水的铜盆摆在炕上,然后又拿来清水和其他洗三的物什备用。
看何稳婆盘腿在炕上坐下,李桃花赶紧的把婴儿抱给了何稳婆。
眼见一切准备就绪,王氏当先放了一把枣子、栗子和一角银子添到盆里,见状何稳婆立刻眉开眼笑地唱了起来:“枣儿栗子,早儿立子!”
陆氏见状则赶紧地推了推于氏,低声道:“小婶子,不管有什么话,都等过了今儿再说。”
“您一向最明白事理,知道这人生在世就得不看僧面看佛面,今儿谢大爷还在呢!”
于氏心中委屈但还是忍气吞声地跟着上前舀了一小勺清水添到盆里,然后又丢下一把铜钱——如陆氏所言,她确是不能赶现在发作,不然让谢大爷以为她不慈,可是不好?
一会儿仪式结束,她还要抱孩子去堂屋给谢大爷相看呢!
何稳婆掀眼皮目数了下盆里的铜钱方接着唱道:“长流水,聪明伶俐!”
陆氏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