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阳宫内的守心斋里烧起了地龙,温暖如春。
紫檀木大书桌上,放着高内侍刚呈上的素色暗花锦囊。
太子司云靖只披了件单衣,坐在紫檀木大书桌后的高椅里,手里捏着一只纯金打制的风信子脚铃铛。轻轻一晃,极度安静的室内便回荡起一片细碎的响声。
“——他只穿了一件单薄轻佻的春杉,大半夜的跑到东宫门外叫门。你们传话了一句不见,他却也不再吵着要进来,只同孤借一件御寒的衣裳?”
将金镯子脚铃原物献给太子爷的高内侍恭谨回禀,“正是如此。”
清脆的铃铛响声停下了。司云靖视线扫过紧闭的窗,吩咐,“把窗打开。”
高内侍急忙过去把木窗推开了一半。
冷冽的夜风立刻扑进了屋子,驱散了满室的温度,风里带着些雨前的细微的潮湿微凉之意,桌案上摊开的书册哗啦啦翻过了十几页。
“外头风这么大,要下雪了吧。”司云靖喃喃地自语着。
高内侍小心地接了一句,“只怕是。今年京城还没下过雪呢,夜风带着雨雪湿气,外头冷得很。”
司云靖轻飘飘地道,“这么大的风,怎么没冻死他呢。”
高内侍:“……”
司云靖把金脚铃丢在了大书桌上,却又嫌碍眼,拉出桌子下方的暗格,捞出一个装杂物的方形四角雕莲花沉香木盒子,随手把金铃铛脚镯子扔进去了。
视野里恢复了清净,他漫不经心地拿起晚上读了一半的书本,翻过了几页,“你刚才说,阿筳派车送他进宫,然后扔下他跑了?”
“是。”高内侍回禀道,“老奴来回话的时候,池世子只剩一个人啦。哎哟那个小身板,只漂漂亮亮穿了件夏天的单袍子,被风吹地抖成筛子了……”
司云靖放下了书本,吩咐说,“别让他单独一个人在皇城里行走。找几个今晚当值的禁卫,缀在后面跟着。”
高内侍急忙应下了,又追问了句,“太子爷的意思,派人跟着池世子……跟到什么地方?宫门外?家门口?”
“一路跟着。”司云靖重新拿起桌上那卷书翻过了下页,冷笑一声,“在哪儿冻死了,原地给他收尸。”
高内侍:“……”
高内侍:“那……那御寒的冬衣,还要不要给了?”
司云靖的视线从书页上挪开,凉飕飕地盯了他一眼。
高内侍估摸着这位的意思,应声道,“老奴明白了!不给。”弓着身子往外退。
“站住。”司云靖伸手揉了揉眉心,把人叫住了,吩咐道,“孤记得前几日新得了件银狐裘,还没上过身的。给他。”
高内侍从守心斋退出来,直起身子便摇了摇头。
跟着自家主子二十年,还是猜不透主上的心意。如今的差使越来越难办了。
他找来了今晚东宫值守的禁卫长,两人小声商量了半天。
得了,既然得了太子爷“一路跟着”的吩咐,索性送佛送上西天,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回家呗。
宫墙两侧的石座宫灯映亮了夜里的道路。池萦之只想借一件御寒的旧衣裳,却意外得了件毛色上好的银狐裘,宫灯的映照下,厚实的银狐皮油光水滑。
她裹着银狐裘往来时的东华门方向走,安静的夹道里回荡着她自己的脚步声。
没走几步,后头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东宫禁军从后头追上来了。
“往西边走?从西华门出去,送我回府?”
池萦之莫名其妙地站着,“但陇西王府在城东啊。东华门出顺路。”
今晚轮值的东宫禁卫长赔笑,“东华门出……是顺路没错。离咱们太子爷的正阳宫最近的,可不就是东华门嘛。您从东华门出,落在别人眼里,一看就猜出半夜从东宫出来了。但太子爷今晚没召见任何人,您这个大活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有心人一追究的话……”
他说一半留一半,随即吩咐手下把准备好的步辇抬了过来,“劳烦池世子坐步辇罢。东西后宫的娘娘们有急事遣人夜里进出,都是走的西华门。”
池萦之莫名其妙坐着步辇出了宫,走的果然是西华门。
出了宫门换了马车。
马车一路把她送到了城东陇西王府老宅子门外。
徐长史焦虑得半夜没合眼,站在门边拉长着脖子看街角,终于把人等回来了。
一看时辰,还没到子时,人挺好的,身上披了件毛色上好的银狐裘,手里还捧着个精巧的小手炉。
徐长史扶着池萦之下了车,瞄了眼自家小主人今晚的打扮,眼角就是一抽,赶紧用准备好的大氅把人严严实实裹住了。
“世子爷半夜进宫这一趟去做什么了?怎么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送世子回来的车马也不像是宣王府的车,”送池萦之回正院的路上,徐长史憋不住问了一路。
池萦之自己也越想越纳闷。
她摸着光滑的狐裘,感慨了一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今晚进宫做什么去了。走向出乎意料,目标……或许达成了?”
徐长史:???
“算了,不想了。睡了。”池萦之用手掩嘴打着呵欠进了正屋,沐浴更衣,服了阿重煎的药睡下,一夜香甜无梦。
她这边睡得好,却有人整夜没睡好。
四更天末,东华门外苦等了一夜的宣王府小车没等到人,眼看着天边泛起微白,无奈回去复命。
宣王司云筳一听就惊了,“整夜留宿在东宫?你们当真的?别半夜打瞌睡,把出来的人看漏了。”
随车亲信连声喊冤,“小的确实在东华门外睁着眼睛守了一夜!东华门整夜没开,里头连个鬼影也没放出来!昨夜送进去的那位现在还在宫里呢。”
宣王思索了一阵,突然想起一种可能性,脸色顿时变了。
“糟了,”他自言自语道,“该不会触怒了我哥,被直接扔到外头冻成冰条了吧……”
宣王蓦然紧张起来,赶紧催促着亲信出去打听消息。
过了一个时辰,消息传回来了。
“池世子没事,已经回城东陇西王府了。”
“哟。他没事。”宣王拎到了半空中的一颗心缓了过来,琢磨了半天,乐了。
“如此说来,池世子确实在东宫待了一整夜,把那位成功拿下了?挺能耐的嘛。”
当天晚上,兴致高昂的宣王殿下酒楼宴客,酒酣耳热之际,嘴巴没绷紧,向狐朋狗党们泄露了昨夜的得意之事。
“东宫那位被人拿下了。”他肯定地对着酒桌上一帮京城中随他胡混的世家纨绔们说,“就是昨晚的事儿。”
众人震惊了。
“被人拿下了?”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谁……昨晚把东宫拿下了?”
另一个人更加小心地问,“此事当真吗?上次有个倒霉鬼想要往东宫塞美人儿,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好好的京官被贬谪到东北去了,现在还在苦哈哈地垦荒呢。”
“你自己说的,那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宣王摸着自己的下巴,意有所指地说,“我活了十九年,现在总算弄明白我这位太子哥哥的心思了。他果然不是个走寻常路的人,哈哈哈。”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
最后有个关系亲近地大着胆子追问了一句,“拿下东宫的那位到底是谁啊。”
宣王醉意朦胧,捏着酒杯冲着众人得意地笑,“还能有谁?昨天宫宴的事儿你们都听说了吧?”
他高高兴兴提点了一句,“‘美貌可爱’。”
一片杯盘倒塌和倒抽冷气的声音里,有人结巴着问了句,“被太子爷当众夸奖的那位池世子?他、他毕竟是陇西王嫡子……”
“那又怎么了?”宣王冷嗤,“陇西王嫡子就不能寻乐子了?池世子跟我家太子哥哥,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家自己乐意,你们管得着嘛。”
想起池小世子昨夜那身勾人的风流装扮,又想起了整夜留宿东宫的事实,宣王又管不住他的嘴了。
在众人竖起的耳朵前,他神秘地吐出了八个字来:
“干柴烈火。老树开花。”
……………………………………
“孤和陇西王世子——干柴烈火。——老树开花。”
东宫守心斋内,司云靖一字一顿地念出最新探听来的京城坊间情报,狭长的凤眸里暗火升腾。
之前在宫墙之下,他出其不意被亲吻在唇上,就知道池家的美貌小世子对自己动机不纯,只怕是个断袖。他顾念着旧日残留的交情,赐下御寒冬衣,将池家小世子送了回去,没有声张他身为男子、居然夜入东宫自荐枕席的荒唐事。
结果呢,短短两三天时间,京城的高门世家之间秘密传遍了这八个字。
“行啊。”司云靖将手里的纸条揉成了一团,冷笑道,“孤小看他了。他能耐得很。”
第22章 咸鱼第二十二式
京城接连几夜刮了大风, 却没有落下雪来,早上还出了太阳,从屋檐高处斜照在中庭。
池萦之靠坐在陇西王府老宅子的廊下栏杆处, 眼睛半阖着,手里拿着一截图纸, 盯着枯枝残叶落满的中庭, 心里琢磨着, 这里是挖个池塘养鱼呢,还是放一座撑门面的假山石呢?
随手翻了翻徐长史送过来的修缮预算, 想叫人过来问问,没找到人。
今早过府拜访的沈梅廷把徐长史拉到了旁边,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咕了半天。楼思危是个爱凑热闹的,捧着用饭的大青瓷碗就过去了,一边吃一边蹲后头听闲话。
那边低声咬了一会儿耳朵, 啪, 楼思危手里捧着的大青瓷碗掉地上了。
“不能吧?”楼思危吃惊地说, “池小叔……和东宫那位?才刚见面几天,这么快就……?!”
沈梅廷这才发觉身后的走廊台阶下蹲了个大活人, 急忙做了个驱赶的手势,“听什么墙角呢,不关你事。”拉着徐长史走远了几步,慎重问他,“你老实跟我说,你家主人宫宴当日是不是夜入东宫了?”
徐长史脸色难看得如同黑云罩顶, “传言非实。事关我家世子声誉, 还请沈小侯爷帮忙澄清,不要人云亦云才好。”
沈梅廷显出疑惑的神色来, “真没有?行吧。其实我也不太信,从没听说东宫有断袖之癖,没理由突然就断上了。这不是过来问个清楚嘛……”
说完,转过身去盯了一会儿廊下悠闲晒太阳打瞌睡的池萦之,满心疑虑地走了。
池萦之把账册遮在脸上眯了一会儿,感觉有人走近过来,她掀开账册,懒散打了个招呼,
“大侄子你来了。”
楼思危撩起袍子在她身边坐下了,脸上半是惊异半是激动,捂着嘴小声说,“嘿,池小叔,服了你了,咱们入京才几天,这么快就和东宫搭上路子了。就是你这路子走得有点野啊。”
池萦之莫名其妙受了一通赞扬,虽然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还是谦虚地说,“还好还好?你也行的。”
楼思危脸皮一红,连声推拒:“路子太野,只有你行。我不行,我不行。“
池萦之:???
楼思危:“临行前父亲嘱咐我,跟着东宫有肉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说的可不就是叔你吗。如今你和东宫那位搭上了路子,你的陇西王府肯定是稳了。以后飞黄腾达,别忘了提携提携你家侄子我。”说罢恭恭敬敬从怀里掏出了一叠银票,双手交给了池萦之,
“预付半年的房租。未来半年我就住在你陇西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