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刘紫魏催促的目光,楚太子低下头眼中冷色一闪而过,再抬起头时又恢复如常,他朝昌平帝道:“拢月自幼痴迷诗词之道,此回周游列国,也是为了同各国能人切磋诗词,增长精进。若让她比试旁的,恐怕失了初心。遂,恳请大雍陛下让拢月同泰清公主比试诗词。”
这话一出,满座哗然。
四国皇子那边有人忍不住乍舌:“也真豁得出去......”
还真没有听说过这种事,自己改了规则,到了后面发现并不合自己心意又要改动,实在不顾脸面,够豁得出去。
那些议论声让刘宗闻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但是事到如今,只要他们能赢下这场比试,就不用再担心旁人闲话,毕竟话语权终究是掌握在胜者手中。
下定决心,刘宗闻开始计划如何才能让昌平帝不得不应下他的请求。
“泰清,你看如何?”昌平帝面色威严,教人看不出喜怒,他没有直接回答刘宗闻,而是先问了段嫣。
众人这才想到,此回同拢月公主比试的人,就是这位泰清公主了。
段嫣毫不怯场,顶着众人目光朗声道:“既然他要改规则,便让他改,以免人背后说我们大雍度量不行。”
原本有这个打算的刘宗闻动作一僵。
“不过凡事皆有来有往,他们要改,儿臣也要改。”
昌平帝颇有兴趣,问她:“那泰清说说看。”
“拢月公主想要与儿臣比诗词,那儿臣便同她比经算。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经算术数只是其中一道,总不会连这些都不曾学过罢?”说到最后一句时,段嫣甚至明晃晃地看向刘紫魏。
收到这样赤裸裸的挑衅,还是她一直瞧不上的人,刘紫魏感到可笑的同时又一股怒意直冲天灵盖,她捂着嘴娇笑一声,没多想就在刘宗闻之前应下了。
“乐意奉陪,荣幸之至。”
刘宗闻脸色瞬间全黑了。
段嫣可不管他是不是后悔,径直就上了云台,同刘紫魏各占东西一角。
一书生问道:“两位殿下,是先比试诗词,还是经算呢?”
段嫣颇有些小孩子气地扬起下巴,指向刘紫魏处,“来者是客,便让她先。”
台上传来两三声笑,刘紫魏有些茫然的同时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她指头绕过簪上珠玉流苏,触感冰凉,人也冷静下来,然后对着段嫣假笑道:“那便多谢泰清了。”
直呼封号,意图将自己抬到更高的地位。
段嫣扫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对着大儒那边颔首,示意可以开始了。
因为是临时提出来的要求,而且是今日第二回 比试诗词,大儒思维跳脱地挑了个与前一个完全不同的题。
“这回,便以‘儿女情长’赋诗,口头作答,纸上誊写,均可。”
刘紫魏飞速在脑中搜寻有关儿女情长的诗,略去几首她之前在众人面前使用过的,其中最出色的就是北魏昭成帝十九世孙元稹的《离思五首》,言浅之处见情深,扣人心弦感人肺腑。
自觉这次比试已经十拿九稳,刘紫魏故作文雅地将鬓发往后一挽,矜持道:“倒是有些灵感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静静站在那儿,远远瞧去也有点美人像。一旁静待她开口的书生刚想提醒她开始,伴在昌平帝身边的张贵妃就懒懒开了口:“还要本宫请你不成?没点儿眼力见。”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被张贵妃讥讽得颜面尽失,刘紫魏只感觉就连头顶簪着的流苏脆响声都在打她的脸。但那位是大雍出了名的宠妃,极得圣心,刘紫魏也不敢做什么,只勉强维持脸上的表情,让自己不要太狼狈。
不就是个出卖皮相的女人,有什么得意的,等日后年老色衰,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她心里咒骂一番,倒是不敢再拿乔,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吟诗。
刚出第一句,段嫣就听出这是哪首。元稹《离思五首·其四》,前世被誉为最哀切的悼亡诗之一,不得不说刘紫魏眼光还不错。并且在没有人特意说明的情况下,恐怕也没人能想到这是首悼亡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多妙啊,一个为情所困,将感情珍藏在心间,就算分离却依然忠贞怀念的少女形象就这样显现出来。刘紫魏应景地双眼含泪,实在博得在场不少人的好感。
斜刺里突兀插进一道话来,“拢月公主不亏是奇女子,周游诸国,阅历丰富。”
段嫣声音清脆,乃至殿中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一些仰慕刘紫魏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开始怀疑他们中是否有人瞒着藏着同心中神女发生过什么。
也有一些人面色有异,据他们所知,那位拢月公主并不曾与谁展开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而联想到她的年纪,虽说勉强能算是少慕知艾,如今却吟出这等情深的诗,总让人感觉到几分违和。
本来还在等待着众人吹捧的刘紫魏后知后觉,她可是为了日后能嫁给天下最有权有势的人,才设计这么一趟比试,要是就在这里被泼上不检点的脏水,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她完全没想到另一点,只将重点放在段嫣设的烟雾弹上。
“泰清公主,话可不能乱说,女子的名声哪能这般随意调侃。不过念及你年纪小,便不同你计较了,日后定要谨言慎行。”
王皇后与昌平帝都在上首端坐着,刘紫魏倒是摆起副指点的面孔来,丝毫没有想到自己这行为有什么不合理之处。
刘宗闻脸色一黑再黑,忍不住呵斥:“拢月,慎言。”
场面静了静,刘紫魏不以为意撇着嘴角,到底还是闭了嘴,不过依旧是那副不屑中带点看好戏的神情,她笃定了段嫣作不出什么好诗来,就算能作诗,也比不上她的那首《离思》。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下一秒段嫣直接就对昌平帝道:“儿臣认输。”
“本就不擅长作诗,还偏要同儿臣比这个。都说楚国拢月公主有大才,于诗词上造诣极高,且年纪又比我长上几岁,比起来,这不是欺负人吗?”
有些无赖的话被段嫣说得坦荡,将自己心里的不满表达出来的同时又让人生不起恶感。毕竟确实年幼,满脸稚气,谁也苛刻不起来。
连昌平帝都笑着摇头,放过她这回任性的举动。
可对楚国那些人来说,这就像是一拳头打在空气里,有劲没处使,倒把自己憋坏了。
尤其是刘紫魏,绷着脸,扯了扯嘴角,最后露出个扭曲的笑,“泰清公主,可是太紧张了?慢慢想也没事。”
虽然还是赢了,却没有一点儿赢的喜悦,没有见到对方崩溃失落,还被扣上了一顶欺负年幼的帽子。
这是刘紫魏怎么都没想到的。
不是说古人含蓄内敛,羞于表达?怎么面前这人不按常理出牌?
不等刘紫魏继续吐槽,段嫣挑选的经算时间已经到了。
在听闻楚国一行人即将抵达大雍,与他们进行比试的时候,段嫣想到的对付刘紫魏的办法就是同她比经算。毕竟谁也没说,要打败这位拢月公主只能比诗词啊。
将一个人比下去,并不一定是要将她拉下来,当你爬得足够高,走得足够远时,再回头,便会发现对方早已被抛在身后。
同样,只要她能在经算上赢过刘紫魏,且让所有人心服口服,便无人再能将“大雍公主比不上楚国公主”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实力向来是最好的利器。
刘宗闻向昌平帝提议将比试换成诗词,对于段嫣而言,更是正中下怀。
如果没有刘宗闻这一打岔,段嫣还要自行找人提起这件事,说不定还会给在场人留下主场欺压来客的印象。
不过如今,一切都被对方安排好,段嫣只需要只等着最后的阶段结束,就可以收尾了。
“今有河宽五尺,两鱼对穿而游。大鱼日一尺,小鱼亦一尺。大鱼日自倍,小鱼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游几何?”
这是最基础的经算,段嫣听一遍便在纸上写下答案。在不久前,段嫣就发现她一旦接触诗词文学类的典籍,便会头脑困顿,意兴阑珊,而对于不管是简单还是繁复琐杂的经算术数,却总能提起百分的精神。
然后她恍惚想起,自己当年好像是个理科生。选择理科的原因就是一看见书上那些大段大段的句子就头晕眼花。
所以这些月来,她表现得像个真正的低龄学渣,就是因为到了这个时空,厌文的特质被无限放大了?
当时段嫣沉默了一阵,心情复杂。
不过用来应付现在这种局面,精于经算也是一大优势了。
不同于段嫣三两秒写下答案,刘紫魏光是回忆题目内容就花了几分钟,而后又用脑子里唯一记得的一点东西磕磕绊绊解出了答案。
她引以为傲的记忆力竟然只能作用于诗词上,刘紫魏这时才明白过来,这回的经算,悬了。
但她又安慰自己,段嫣不过是个土著,就算在经算上有点天赋,肯定也比不过她,现代那些精简下来方程式与算法,可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能想出来的。
于是刘紫魏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心态,浑身透着优越感。
第一道题刘紫魏险而又险擦线过,第二题马上就出来了。“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以百钱可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另,鸡翁不得四之数。)”
台下不少人都开始心算这道题目,段嫣依旧是听过一遍就干脆地在纸上写出答案。有几个认为这道题目有些意思的人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似乎没想到这位方才认输认得利落的泰清公主在经算上会这般有天赋。
刘紫魏这时额头急得出汗,她设了X,又再添了Y与Z,最后却还是算得一团糟,她面色羞耻地像人要了纸笔开始一步一步走公式。
“时间已到,下一题。”可还没等她理清头绪,一旁计时的书生就扬起了手,同时开始念下一题。
“九百九十九文钱,梨桃买一千......”
念题声越来越远,刘紫魏感觉自己似乎漂浮在夜海之上,色如墨汁的乌云一团层着一团,渐渐压低,缓缓包围在她周身。鼻尖空气几近稀薄,窒息感笼罩过来。
她眼里只有段嫣做题的笔,同那纸上隐约的答案,眼白慢慢有红丝攀爬而上。刘紫魏重重喘息,喉咙间发出压抑的嗬嗬声。
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土著而已,为什么要来挡她的路......
不肯能的,她一定是作弊了,对,没错,绝对要揭穿这种卑鄙的把戏。
于是当段嫣再次落笔写下答案时,余光就看见刘紫魏走了过来,状若癫狂,神色偏执。
她警惕地往后退,并冷静地向侍卫招了招手,在刘紫魏不正常地扑过来时向右一闪,躲了过去。
王皇后同张贵妃猛地站起身,冷冰冰喊道:“行刺公主,将其拿下!”
霎时间殿内风声鹤唳,带刀侍卫齐齐围拢,气氛冷沉一片,凝重非常。
段嫣在侍卫赶到的那一瞬间,便知道刘紫魏的下场了。
“谁给你们的狗胆!放开本公主!”刘紫魏极力挣扎,指着段嫣大喊,“她在作弊,你们看不出来吗?肯定是那些人早就同串通好了,泄露试题,不然她怎么能答得出来?”
大儒年逾古稀,面容和蔼,闻言也没生气,只宽容地摇了摇头。
可对于一些人来说,这就是捅了马蜂窝了。大儒桃李满天下,学识出众,从不藏私,极受文人爱戴,不仅在大雍境内,就是陈赵齐楚宋五国之内,都有他的学生。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刘紫魏那番话将大儒骂了进去,就是等于将他们父亲骂了进去。登时一群人就恼了,呵斥声不绝于耳。
“小儿乱语!”
“莫不是自知实力不济,特作狗急跳墙状,来惹我等开怀?”
“不真不善,无良无德,小人之举!”
楚国一行人皆变了脸色,楚太子慌忙向昌平帝求情,“拢月她只是年少不知事,还请绕过她这回,来日楚国定备重礼向泰清公主致歉。”
“已是名满天下的才女,怎还能称呼其为孩子,岂不是辱没了身份?”
王皇后淡声开口,语言平和却堵了刘宗闻的所有借口。
与此同时,不仅是大雍的文人茶社内,就连另外五国,都被一小册诗集掀起了滔天波浪。
《将进酒》《赠汪伦》《静夜思》一个个耳熟能详的诗名都出现在上面,文人们本以为这是拢月公主的爱慕者为表心意,特意做出来的诗集时,却在诗的署名之处看到了“李太白”三字。
不等他们奇怪,后面的书页又出现许多从未听闻却一眼便知道是精品的诗句,众人惊叹连连,而后又发现这些诗下的署名,竟然通通写着“李太白”三字。
“王兄,你来瞧,这王摩诘是何人?此等大才,你我竟是从未听过。”
只见那本小册同王姓文人手中的又不一样,全是一位叫作“王摩诘”的人的诗作,他兴奋地一页一页翻过去,又在里面看到一首极为熟悉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