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知道了,我马上出去。”金老爷子把面粉袋递给关博睿,“先把这些给他吧,哦,再多给一斤白糖。”
文岚扫了那堆东西一眼,便知道是为老虞家准备的:“他们家孩子多,我们再多给一包白糖和一些干果吧。食物,我这有的是,而且全部都已经擦去了标识,看不出来历的。”
金老爷子白了她一眼:“瞎操心,这点小事哪还用着你说呀。我吃过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我给的东西可比老虞要的数目还多了一成,远比他寄卖的划算。行了,你小孩子家家的,出去别乱说话。这里讲究的人多,小心犯忌讳。”
关博睿觉得这孩子又要作妖:“你可别乱来,我们进来的时候,大家都看着呢。就那两个麻包袋和三个大包,即便加上你背的那个小包,能装下的东西可不多。我们拿出去的东西多了,可就要引人怀疑的。”
文岚大大咧咧地一摆手:“没事,东西是我在米国陆陆续续拿的,不会引人怀疑的。至于这边,大家拿东西时都遮遮掩掩的,套着大麻袋,谁知道里面究竟有多少东西。最多,舅舅你下午的时候再多出去两趟,装着又买了东西回来。”
文岚见金老爷子已经准备往外走:“我差点忘了说了,刚才我在门外听到有人问是不是可以拿家具过来换点钱粮,我随口就应了。我跟人家说了,只要东西好,少量粮食是可以的,但多了就没有。舅舅,我们进去再搬点米面出来吧,我怕一会不够分的。只要东西好,粮食有的是。既然有这机会,我们就多换点名贵家具。这些好东西,就算摆着自己看,心里也舒服。”
“你啊,真够能惹事的,这一眨眼的功夫,你就乱来了。”金老爷子一抬手,直接在文岚额头上敲了响栗。”
文岚摸着被敲红的额头,解释道:“没有中介费,买卖更实惠。只要东西好,去哪买不都是买吗?再说,如果人家肯直接送过来,我们还省事呢。”
金老爷子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出了房门。
“你这胆子太大了,现在上面虽然说政策放宽了,但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变呢。小心驶得万年船。”关博睿把房门掩好,“走吧,带我进去再搬点东西出来。你那收得白糖多吗,这两年大家缺营养,白糖可是个好东西。”
“嗯,我知道,妈妈病的时候,厂里的慰问品里面特意放了两斤白糖。我前段时间,陆陆续续在如意门内存了好些……”
忽然间,话音就消失了。
门外,金老爷子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小杨,猛子,手抬高点,小心碰着桌腿了。我这门槛做得高了点,你们大伙小心一点。”
一阵喧哗过后,老虞把一包钱揣进怀里,悲喜莫辨地走出内屋。
他家大儿子已经把换好的粮食放在板车上面,倚在门口,等着老虞准备一起回家。
炊烟徐徐飘上半空,被清风吹得散了又聚。
关博睿就着屋里的食材,准备了晚餐。
晚饭后,借着金老爷子先去洗漱的空隙,关博睿悄悄问:“你不是说那些东西以后很值钱,你要找个地方收起来,为以后做个米虫做准备吗?怎么,你忽然又改了主意,不但要整个什么中式家具展览馆,还特意让老爷子提醒那些卖家具的人说这些东西尽量留着,以后会更值钱。这样一来,很多人掂量来掂量去,就不肯卖了。这岂不是跟你之前的计划相距甚远?”
金老爷子屋里一溜的高档名贵家具,文岚虽然还没有入门,看不出这些家具好在哪里。
但,文岚至少知道这些东西是真的很美,有种难以言说的韵味在里头。
这些东西,跟后世流行的西式家具,跟关李两家那些简陋的低档家具,简直是两个世界。
文岚想了想,回答道:“我以前只知道chairman,却不知道交椅、胡床。更不知道原来旧式皇帝出行、打猎的时候,会有专人扛着椅子。皇帝累了,就会坐在交椅上,其他人只能站在四周。这些,没看到实物,就算我看了画,也没留意。”
文岚的手摸过桌前那把翘头案:“您看,这才多少年,我们很多人就一直不知道原来以前的书画是手卷形式的,为了看这些书画,人们特意设计了这种翘头案。画卷一打开,轴碰到案头就会停下来,免得掉下去扯坏了画卷。现在的我们就已经不知道,估计以后知道的人就更加少了。”
“嗯,我小的时候还用过这些东西。等你妈妈读书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人用了。你们这一辈,估计见都没有见过。”说到这,关博睿不禁感慨万千。
文岚扫过这些家具:“我们的金钱有限,就算我们想收,也收不下那么多好东西。这些东西散落是五湖四海,如果没有知道,那么它们就得不到好的照顾,可能就毁于一旦,以后再也补不回来。如果人们知道它们的价值,以后自然就会用心对待它们,保护好它们。”
“只要它们能够保持下来,日后自然又更多人能够研究这其中的技艺和里面蕴含的文化。就算它们不属于我,那也挺好的。”
关博睿摸着文岚的脑袋:“你能这样想,我就安心多了。”
“怎么,舅舅,你是怕我被富贵迷花了眼吗?”文岚仰头一笑。
“怎么会呢,你的品行,我当然是放心的。只是外面的好东西多得数不清,我怕你过于陷进入,日后过得不开心罢了。”
关博睿在红尘里打滚了几十年,见过有人从天堂跌入地狱,见过乍富的失去理智,也见识到了新进城的人因为贪污而被枪毙。
所以,关博睿希望孩子们日后能够无忧无虑,但也不希望他们过于看重物质。
文岚正想说话,院子里响起陌生的脚步声。
关博睿透过窗户往外看,一个老人带着两个小年轻,扛着鼓鼓囊囊的东西,进了院子。
“得,又来人。文岚,你去问问老爷子洗好没有。我把东西收拾好,准备招待客人了。”
关博睿点燃两盏煤油灯,放在镜子前面,提高房间里面的亮度。
☆、宣纸变画
“睿哥儿,带好东西,准备出门了。”
听到金老爷子的声音,关博睿赶紧加快手上的动作,把带过来的书画放入盒子里。临出门想了想,又转头把昨天意外得到的那批宣纸收拾好,一并放进袋子里面。
关博睿与文岚在外屋稍微等了几分钟,金老爷子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走了出来。
金老爷子扯了扯衣袖,浑身不自在:“有段时间没穿了,居然有点不适应了。”
见关博睿满腹狐疑,文岚便主动解释:“在外面,年轻一辈的人穿着大多于西方人相同。老一辈的人则更习惯穿长袍,反而新式服装都比较少见。”
金老爷子合上屋门:“走了,今天约得可是许先生、王先生他们,要是迟到了,可就太失礼了。”
文岚还是不太理解:“我们要修那些家具,为什么还得专门却拜访您认识的那些大师们?”
“你有所不知,这术业有专攻,好手修出来的东西整旧如旧,厉害的甚至能让你看不出破绽。要是在老北京时期,我到还知道哪有行家。这我离开也有几十年,回来后更是关注医院多于关心旧人旧事。”
金老爷子指着一屋子的旧家具说:“要说那些什么专家,要找的确能够找到。可这里头的水分有多少,就没有人知道了。我听说前几年修承德的时候,居然有人拿大红漆去油大殿,楠木竹制都让刷红了。气得文史专家们只跳脚,最后没办法,只能又让人把油漆全部刮下来。我这一屋子的好东西,可舍不得让那些专家祸害了。”
关博睿解释说:“刚建国的时候,聚了一批文史专家、学者和收藏家协助故宫整理文物。前几年,风气不太好,很多老专家性子直说话得罪人,就逐渐被调离工作岗位。接着,因为种种原因,有不少地方被整顿,又有一批人被戴了帽子。”
“要我说,有人被整那纯粹是被拖累的,是殃及池鱼。有些人,那可就是自找的。见很多厂子商品卖不出去、资金周转不灵,陈老总和荣毅仁就主动帮忙申请贷款,让他们度过难关。50年的时候,荣毅仁想出了加工订货的法子,把各厂家的生意盘活了起来。当时,陈云他们对此高度重视,并很快在全国推广。”
说起这事,金老爷子又开始咬牙切齿:“没想到那帮见识短的,一见到因为战争打响,市面上商品价格上涨,他们就不再接受加工订货。不仅如此,还有些人往商品里头以次充好。就我知道的,攻打舟山群岛需要用到白棕绳,结果上海送过去的那批货里头,居然有很多次品。因为使用了次品,战争中绳索断裂,造成11艘船沉没,80名军人牺牲。想想,换做是你们,你们能不恼怒吗?陈老总当然怒不可歇,直接在1951年开始了□□运动。再后来,事态一直变化,形势逼人,很多事情就由不得陈老总他们说了算了。”
“唉,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这些年,我见过得也不少。”说起这些,男人们参与话题的兴致分外得高。
文岚对这些兴趣不大,更喜欢看沿街的人和物。
时隔大半年,这里的生活状态明显比之前好上许多。
精气神样样足,走起路来,虎虎生威。
又走了十分钟左右,文岚便看见一座与众不同的寺庙屋檐上有一溜绿色的垂脊兽,数来数去却只有7个。文岚明明记得之前数过故宫屋檐上的垂脊兽,明明太和殿上头可是有10个的,有仙人,有龙凤,还有些奇奇怪怪的神兽们。
文岚停了下来,认真地再数了一遍,真的只有7个。
“咦,这里是7个,太和殿是10个,为什么呢?”文岚挠了挠头,早知道多数几个地方,看看是不是都不一样了。
听到文岚暗自嘀咕,金老爷子忍不住笑道:“你个傻丫头,这里可是护国寺,你正在数的是金刚殿上头的垂脊兽。我们以前大多是土木建筑,为了保护屋脊,就用瓦钉来固定最外面的瓦片。久而久之,就逐渐美化成我们现在看到得这些垂脊兽。按照皇城史记载,在明成祖朱棣领导下,固定下来这些垂脊兽的样式和数量,后来就形成的北京城的房脊装饰。一般来说,瓦兽的数目和种类有着严格的等级区别。小兽越多,建筑级别越高,一般都是为奇数。乾清宫9个,坤宁宫7个,东西六宫的殿顶上大部是5个。这里是护国寺,安置7个垂脊兽,那是正常的。”
“这里是护国寺,怎么这么破败不堪?”文岚大吃一惊,简直不能将其与后世的模样联系起来。
“这里破败了多少年了,早就不复当年的盛况。我小的时候,这里就失火,后来1920年又烧了一次,后殿东西配殿就都没有了。”金老爷子瞅了两眼,这里虽然比早两年更破败了一点,但也不足为奇。
金老爷子手往护国寺街头一个非常普通的小四合院一指:“那里就是古琴研究会,1952年的时候溥雪斋、张伯驹、管平湖他们几个发起的,说是致力于收集和整理琴谱以及相关资料。张伯驹,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那可是收藏界的大家。”
张伯驹和末代皇帝溥仪的族兄溥侗、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奉系军阀张作霖之子张学良,并称“四公子”。又和袁克文并称“中州二云”,所谓“中州更有双词客,粉墨登场号二云”。除诗词学家而外,张伯驹还集收藏鉴赏家、书画家、京剧艺术研究者等身份于一身。
后世,网络上还流传着张伯驹的传说呢。
文岚踮起脚尖,伸出脖子往那头看了好几眼,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来。
那院子看起来破烂不堪,房子又矮又小,完全跟古琴研究协会这么高雅的名称对不上号。
“张伯驹先生现在还在这里吗?您认识他吗,那能不能请他帮忙引个路子?”文岚十分殷切地看着金老爷子。
金老爷子摇了摇头:“早在1958年,他就被划为□□分子。去年,在陈老总的安排下,张伯驹夫妇搬到长春,现在应该还在吉林省博物馆工作。”
“为什么,张伯驹先生不是捐了很多国宝级的文物给故宫博物馆吗?”文岚一脸愕然。
这里头涉及的人与事比较复杂,金老爷子也不好详细说:“与人相关的事,总是复杂的。幸好,有陈毅和宋振庭他们护着,倒也没吃什么大亏。”
原来风暴那么早就已经开始了,这有点出于文岚的预料。
文岚虽然看过关于张伯驹先生的资料,但当时的注意力完全被他捐赠的文物所吸引,当然他传奇的人生也让文岚记忆深刻。
张伯驹幼年与妹妹一同被过继给了亲伯父,因而与袁世凯家族非常亲近。不习惯官场的张伯驹,不顾双亲和众人的反对,毅然退出军界。此后,他把兴趣转移到陶冶性情的文化艺术活动之中,并且利用家族的优越条件,在家藏的古典文史书中找到了一方驰骋的天地。
建国前,张伯驹就参与故宫收集文物工作。当发现精品文物在市场上出现时,他多会优先推荐故宫博物院收购。范仲淹《道服赞》由北京古玩商靳伯声从东北购得,他居中协调,商定以黄金110两卖给故宫博物院。后来,当得知马霁川有展子虔《游春图》时,张伯驹又建议故宫博物院买下。可惜,那时在故宫博物院资金紧张,根本无力收购。
为防止文物流落海外,张伯驹不惜鬻物举债,尽量将它们一一买下。他曾经说过其中缘由:“黄金易得,国宝无二,我买他们不是为了赚更大的钱,是怕它们流入外国。”
一件《游春图》,直接使张伯驹从豪门巨富变为债台高筑。
当时,《游春图》要价240两黄金。张伯驹不得不变卖在弓弦胡同的那处豪宅和妻子潘素的金银首饰。那处豪宅是清末著名大太监李莲英的旧宅,占地15亩,也就是整整一万平方米。不管在什么年代那都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
可就是如此珍贵的《游春图》,张伯驹眼睛都不眨,直接在1956年连同其他珍贵文物一起捐给了国家,其中还包括西晋陆机《平复帖》卷、隋展子虔《游春图》、杜牧《赠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诸上座帖》、元赵孟頫《千字文》等。
政府为此奖励的20万元,却也被张伯驹婉言谢绝。
他说得很简单:“我看的东西和收藏的东西相当多,跟过眼云烟一样,但是这些东西不一定要永远保留在我这里,我可以捐出来,使这件宝物永远保存在我们的国土上。"
另外,张伯驹还把唐朝李白的《上阳台帖》赠与主席。后来,在1958年时,主席办公室将其调拨故宫博物院。
据文岚所看过的资料记载,建国后,很多爱国人士主动捐钱捐物,不少收藏家更是倾囊捐赠。书画、瓷器、青铜器,无数人竭尽心力在战火中保存下来的珍贵文物,以捐赠的方式或友情价售卖的方式,进入各类国家博物馆。
在不远的80年代末,张学良更是把所有的收藏拿出来,拍卖所得全部捐给社会。而购得古董的人,却又再次捐出,重新再拍卖。
这个时期的很多大收藏家,更多是出于家国情怀,而非简单地用物质来看待世间的一切。
文岚回忆着张伯驹的生平,一面浑浑噩噩地跟着大人们的步伐,绕过了两条巷子,走进一座不起眼的小四合院里面。
走进屋里面,文岚不觉得环境简陋,只感到十分温馨舒适。
泛黄的小院,清扫得干干净净。坑坑洼洼的墙壁,用柔软的白宣纸糊上。上面再挂上屏风、画作以及各种书法作品。
金老爷子与许先生、王先生他们打了招呼,便让关博睿把书画拿出来,铺在桌面。
这些书画都是金老爷子与文岚通过各种方式在国外购置的,虽然金老爷子心里有个大致的判断,但毕竟不是行家,心里还是没底,便拿过来让真正专家鉴赏一番。
关博睿打开盒子,顺手把那些旧纸放在一旁,再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打开,将里头的书画请出来。
书画还摆出来,旁边一位花白胡子的老爷爷已经叫了出来:“等会儿,让我先看看这纸。”
说着,他把外面那张纹路有点特别的纸张抽了出来:“你们瞧瞧,这是不是一张好纸头?嘿呦,这纸比我年纪还大,还这么糯,是张好纸。今天可真是凑巧了,你们先看着,我过去画一张再来。”然后,他拿着纸张转身就走了。
傅先生他们见那边已经开始磨起墨来,不便过去打扰,便将那叠旧纸翻了出来。
“这张应该是民国初年的。”
“这几张都是乾隆年间的,旁边这几张也是民国初年的。”
“这张够特别,米红色的,我喜欢。老夫一时技痒,我就先告退了。”
又一个老先生挑了一张旧纸,径直铺在另一头的画案上,拿起笔在一旁的墨汁里面点了点,便在宣纸上面做起画来。
这,让文岚简直看呆了。
在书里曾看过书痴、花痴、画痴,也听说过画家遇到好纸,就像美食家遇到时鲜一样,忍不住垂涎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