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文岚好奇地踮起脚看个不休,小蘑也不嫌麻烦:“这个,你跟说的那个年画有点像,但不是一回事。我们这个叫做点染剪纸,你瞧这娃娃的袖口是不是很多小面积的阴刻,而这袖子和鱼身却基本没有什么刻画,是不是觉得有点单调?其实,这是因为我们刻好之后,还要再染色。用白酒加上品色调出各种颜色,一个颜色一个颜色地用笔慢慢点染上去,就会非常漂亮了。”
“那岂不是很麻烦?”一幅就需要这么多工序,一个人做一天下来,也赚不到几个钱。
“嗯,当然麻烦。可是,现在那么多人会剪纸,如果你的东西太简单,人家完全可以自己做,何必花那个钱来买你的呢。再说,实话告诉你吧,像我这样做惯了的,一般都是几张一起剪,到了比较精细的部分,才分开一张一张慢慢加工。”小蘑的手指往连着的另外一个房间一指,“那边是做二道加工的,染色全部在那边。点染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其实我们一般都是几个人分工合作,一次叠上三四张,一支笔只染一个色,如果透色不够,那就反过来,从背面再染一次。像他们做惯了的,手脚麻利极了,很快就出活。”
“姐姐,你多大了?”文岚怎么看都觉得她跟自家姐姐差不多的年纪。
小蘑嘴里回着话,手下的刻刀片刻也不曾停顿:“翻过年,我就吃15岁的饭 。”
“那就是还没有满14岁呢,那你怎么不上学了?”文岚看着她伤痕累累的小手,忍不住替她感到惋惜。
“嗨,能为什么,不读就不读了呗。”小蘑扯出一个笑容,可惜,笑意根本没有到达眼角。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没钱读书啰。”放下手里的剪刀,旁边的大婶揉着手腕面带惋惜地说,“她妈妈生她小妹妹的时候,大出血没有救回来。她爸爸前年得了肺痨,不但干不了重活,还得别人伺候着。蘑丫头读书成绩再好,家里困难成那个样子,又怎么读得下去。不说别的,她奶奶年纪也大了,家里的伯伯叔叔也不能天天帮忙撑着这个家呀。”
文岚正在伤感,大婶忽然话音一转:“小姑娘,帮我们联系卖家的是你家里人吧?”
见文岚不明所以地点头,大婶热情的眼光立刻热得能够灼穿铁器:“小姑娘,帮个忙,让你家里多买点我们的剪纸吧。听说,那个关科长那边有个杂货店,生意超好,中秋的时候,我还让月英帮忙买过猪脚呢。你不知道,前两年年景不好,我们的剪纸都没人买,家家户户口袋空落落的。这要是能够多卖点剪纸,多分点钱,像小蘑这样的人家日子就好过了。”
文岚自然连连点头,因为这主意跟大家的想法一样。
“莲伯母,人家还是小孩子呢,那能掺和大人的事呢。”小蘑把刚剪出来的小牛和小鸟递给文岚,“小妹妹,这些送给你玩,大人的事情自然有大人们做主。”
文岚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到关博睿的声音响起:“之前,我们已经试过,在香港的店铺里面,那些颜色比较绚丽又有艺术感的作品,比较容易得到客人的喜欢。像你们之前提供的那种填色剪纸,有两幅在宝安的时候就被香港老板买走了。”
“你说的那填色剪纸,款式真的不多,常乐乐,带着你的图纸过来一下。”门帘一掀,曾队长领着人走了进来。
一分钟后,常乐乐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叠纸。那些纸张两端还用硬纸板夹着,生怕日常翻动的时候不小心损坏了。
常乐乐把常用的模板放在清出来的桌面,另一头曾队长已经把箱子里剪好套色剪纸、点染剪纸和填色剪纸一并摆了出来。
见曾队长点头示意,常乐乐便逐一介绍不同剪纸之间的差异和工艺难点,顺便指着屋里的几位手工艺人介绍他们的擅长项目。
关博睿兄妹虽然有大概的认知,刚才又受了一番熏陶,但此时见到了那些成品和半成品后,才比较直观地明白自己要求的批量生产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如果是那种比较传统的剪纸,我们附近几个村很多人都可以剪出来,你要的量再大,我们大家赶赶也是可以的。但是,如果要手艺比较复杂的,例如这种填色剪纸,多了我们实在做不来。而且,我们也不可能卖来卖去,就那么几种呀。”常乐乐拿着自己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几种比较特别的剪纸,满脸的为难。
文岚看着那些剪纸,总觉得似曾相识,不由地灵机一动:“那如果反过来,我们提供你们一些照片或者图片,你们能不能尝试用剪纸的方式表现出来?”
一屋子的人,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文岚。
关博睿把文岚拉到墙角:“你这是有什么想法?”
“舅舅,他们找不到门路,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图案。其实,我们可以帮忙解决这个问题呀。外国那么油画名画,我们可以找出一些合适的画作拿来做剪纸。另外,你不觉得这些跟我们之前见过的那些通草画总有那么几分相似吗?”文岚悄悄出了门,两分钟后捏着一叠通草画回来。
接过文岚从香港私宅藏品里面找出来的通草画,关博睿两下一对比,不由地连连点头。
关博睿挑出一些符合西方审美,又不违背现在思潮的作品,一一摊开,摆放在常乐乐的画稿旁边:“你们帮忙悄悄,类似这样的作品,能不能有把握做出来?”
常乐乐同几个大伯大妈聚在一起商议了一会:“这些颜色不一定完全一样,但其他基本上都没有问题。”
文岚抽出几幅浮雕作品:“这些是我的美术书上面的图片,你们看看能不能做成那种彩色的立体剪纸好吗?如果可以,最好是中间的某些部份可以完全树立起来,变得更加精致漂亮。当然,如果你们不喜欢这些作品,也可以先尝试剪一下那种宝船或者大灯笼。我们可以先看看效果,如果卖家反馈回来的效果好,我们再慢慢增加。”
“这……”见一个小姑娘侃侃而谈,曾队长有点摸不着头脑,眼睛只盯着关博睿想要讨个主意。
“如果你只是想要立起来又好看的,我们这有现成的。”常乐乐挥手招呼道,“小蘑,把你前天做的那个纸球拿过来。”
小蘑愣了那么一两秒,接着冲着常乐乐他们一点头,马上转身往外冲了出去。
“小蘑妈妈没了,弟弟才9岁,小妹妹现在才4岁,家里没有什么钱,更买不起玩具。所以,小蘑时不时自己剪些小玩意逗家里的弟弟妹妹开心。那个纸球,就是她想做个可以随身带着玩的漂亮屋子,我们两个琢磨出来的。你们先看看合不合要求,我们再说下面的。”
小蘑气喘吁吁拿回来的那个纸球,再符合要求不过了。一叠椭圆形的纸张,轻轻一拉,便是一个镂空的纸球,精致又漂亮。文岚走近细看,才发现正面的纸门可以直接打开,里面居然还有两只正在吃萝卜的小白兔。
“太棒了,我们就要这样的。麻烦你们再做几个不同大小、不同颜色的,如果里面轮着换点其他的动物就再好不过了。这个,你能再演示给我看吗?”这纸球的精致程度,真的出乎大家的预料,让文岚喜出望外。
“当然可以,你瞧,关键是要捏着这里,然后往外用力。”
小蘑拿起纸球,轻轻一压,纸球就变成了一叠纸。然后,她带着文岚的手,在她刚才指定的几个用力点轻轻一按,微微一推,纸张又变成了一个精致的小球。
人群中,文岚捏着那个小纸球,玩得不亦说乎。
就连见多识广的关博睿兄妹,眼里也是不容错判的惊艳。
☆、解压新法
本来在会议室商议产品类别的时候,双方对于此次合作都有点忐忑不安。
因为这次采购的剪纸,将会在穗市、香港和加州山地售卖,牵连甚广,所以关氏兄妹不得不十二万分小心。
之前的试售,就明显发觉国内外对各项产品的要个、品味要求区别很大。传统的喜气剪纸,依旧获得国内百姓的喜爱。可是出了境,明显发现新式剪纸会更得年轻人的喜欢。造型别致、撞色明显的剪纸,则更得外籍人士的欢心。结合香港那边反馈报告,关博萱重新拟定了一份销售计划。平价商品、主打商品以及噱头产品,各有不同的针对人群。如果少了填色剪纸,倒也不是不能有其他的方案,只是寻找其他替换产品实在需要耗费非常多的时间和精力。
对于曾队长他们来说,失去一个难得的稳定大客户,更是不能接受的事情。此地本来就属于山多地少,出产不丰,建国后人口自然增长陡然增快,却遇上近几年年份不好,家家户户都没有余粮。只打前段时间因缘际会之下,托熟人把村里的剪纸送到城里售卖,没想到居然成功了。这一下,曾队长腰不疼腿不酸,走路都能带点风,在村里说话的声音都响了不少。
所以,虽然大家心里各有小九九,但促成这笔生意的人却是一样的。
有了参考图案,加上关博萱热情地分享了现代管理经验,常乐乐等人很快领悟了其中的精髓,再尝试重新分解重组任务后,便表示可以把制图、剪碎纸和最后的完工步骤完全分解,届时效率可以提高起码一倍。
虽然开局不顺,但既然找到了符合要求的新产品,两方自然欢喜不已,立刻坐下来就后续具体合作事宜展开深入研究。
谈着,谈着,关博萱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曾队长,这跟我们之前说好可不一样呀。我们专门提过,因为香港和国外的分店开张,所以我们想请一位手艺高超的师傅现场献艺。一方面,可以提升你们梅山剪纸的名声;另一方面,可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引来更多的客人。现在,你这话绕来绕去的,就是不肯提派人的事,你们到底想要怎样?”
见绕了好几个圈却被人抓了个正着,曾队长脸上有点发烧,但这事也怨不得他:“本来,你们说好手续全部由你们负责操办,我们这边只需要出人。可是,公社领导知道了,发了话,说是影响生产工作,不同意。另外,我们厂里就没有一个人肯去。”
这事,公社领导担心影响农业生产到也情有可原,但可以通过其他官方途径解决。
但,没有工人愿意去,那就奇怪了。
“你们把条件说清楚了吗?往返费用由外商负责,在外的衣食住行全包,每个月50元工资。嗯,还有如果生意好的话,会另外有一个大红包。这一趟去半年,也就是说至少有300元工资。难道这钱放在那里,居然没有人愿意伸手去拿?”关博萱越说越怀疑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这么明显的好处没有理由打动不了人心。
按照现在的工分计算,很多人家整整一家十来口人,辛苦一整年别说挣300元,就连100元也很难挣到的。
“嗨,实话跟你们说了吧,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两个人为了这个名额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可是转天他们就都后悔了,都跑过来跟我说家里人不同意。我四处打听才知道,原来有传言说外国人都是茹毛饮血,黄头发、红眼睛,长得怪吓人的。而且吃饭的时候喜欢端着一杯红色的东西,看起来就像血一样。胡三婆家的二姑奶奶的大表妹据说解放前以前在城里打过工,当时帮一户外国人家搞卫生,结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同乡的人去找过,也找警察问过,都找不到了。活生生的大闺女就这样不见了,她妈妈把眼睛都哭瞎了。自此,他们再也不敢相信外地人说的话,也不敢跟人去外面工作了。”
凶杀案?
被人强行带走了?
解放前那时候这一代乱得很,真是怎样都有可能。
现场唯三的外地人,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觑。
这里面荒谬的地方不是一处两处,但是要说服相信这些说服的人,却是困难重重。
关博睿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想要再争取一下:“其实大家都是一双眼睛两只耳朵一张嘴,认真说起来真没有什么区别。我们这边到时候要过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人,大家都会有伴,不会落下哪一个的。有我们做保证,安全方面,你们尽管放心。如果是钱财方面的问题,只要合适,具体报酬我们可以再谈。”
“你们可是政府的人,做事我们当然放心。其实,照我说,这条件真的不错。出去半年,儿子的聘礼、女儿的嫁妆,都赚回来了。”曾队长一拍大腿,咧嘴笑得格外开心。
难道,这位先生是被金钱打动了?
文岚眼睛一亮,充满希望地看着曾队长。
曾队长这模样虽然有点土气,不符合最初的设想,但作为招揽客人的活招牌似乎也还不错。
关博睿含笑听着,没有接话。
文岚正觉得不解,哪知道对方紧接着来了句:“可惜我手笨,做不了这精细活,赚不到这笔大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大好机会白白溜走。”
这神转折,使得笑花刚爬上文岚的脸,便遇到冷变成了一朵僵花。
托了能说会道的本市土著黄二牛找人打听,关氏兄妹也私下各种打探,最终的结论非常一致:不敢去。
大家给出的理由,各不相同,却似是而非。
憨厚的土大伯说:“ 农村人得以农活为主,农闲时候帮补一下家用自然是好,这一走半年家里可就吃不消。”
贤妻良母型的大婶来了一句:“我走了,我家养得那些鸡啊猪呀,就没人管了。家里老老少少的,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年轻的帅哥哥捏着通红的耳朵躲着家里人偷偷诉苦:“我倒是想去,可我家里都不肯同意。我爷爷拍着床板说死了没人送终,我奶奶和我妈整天以泪洗面,把我的衣服全部锁在我爷爷奶奶房间里面。你说,这种情况,我还怎么说得出个去字呀。”
大姑娘小媳妇最简单,就两个字:“我怕!”
出门打听了一轮,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事是真的没戏了。
夜里,一行人如约投宿在镇上的招待所。
关博萱掏出笔记本,在纸上写写画画,皱起的眉头就从未舒展过。
运动了一番洗完澡清清爽爽出来的文岚,见了母亲发愁的模样,心里那股憋闷之气又翻涌了上来,烦躁不堪,坐立难安。
冲动之下,文岚抢过笔记本扔在床上,拽住关博萱的手:“明天的麻烦,明天再想。走吧,我带您出去逛一圈。”
手贴在如意门上,见随意门的坐标大致停在欧亚一带,文岚果断地拉开门。
门外,响起了欢快的音乐。
“要不,我们还是叫上你舅舅吧。”
“他跟二牛叔在一起,不方便。”
咔嚓一声,门关上了,关博萱第一次真正踏入女儿的神秘世界。
随着音乐声,文岚拉着关博萱的手,悄悄走进旁边的大厅。
灯光渐渐暗了下去,几个穿着色泽极为艳丽连衣裙的女性走到舞池中央,随着乐队的演奏,在人们的欢呼雀跃声中,翩翩起舞。
随着音乐逐渐平缓,舞着退了下去,原本坐在餐桌旁边的女性客人纷纷起身,慢慢步入舞池中央,随着音乐很自然地扭动着身体。渐渐地,越来越多女性走了过去,加入舞动的人群之中。人们围成一个个小圈圈,跟着旋律,肆意地舞动着身体。没有人嘲笑,没有人戏弄,只有各自各有的衣物随着音乐在空中画出不同的轨迹。
慢慢,餐桌上的男性也擦干净手,融入了舞动的人群。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舞池里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起来。音乐舒缓怡情,人们则肢体轻柔;节奏激昂澎湃,人们则变得狂野,舞姿撩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主席台上男女主角穿着隆重的婚服,款款走下主席台。舞台中间的客人们让出了C位,把新人们围在中央,伴着他们舞动,随着音乐拍着手。
几场轮换下来,整个大厅的气氛变得火热。周围热情大方的人们,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都主动伸手邀约,带着对方一起舞蹈。
文岚和关博萱都被拉了进去,刚开始有点拘束,但文岚随着音乐来了几个新学的芭蕾动作,动作舒展,舞姿轻盈,居然也赢得不少掌声。被动参与舞场的关博萱,几个简单的扭动之后,慢慢适应,居然找回了少女时代的舞蹈技能。蹦嚓,蹦嚓,蹦擦擦,再接一个滑步,旋转。关博萱新换的长裙,在小腿处扬起了一个小圈圈。
舞台上,大厅里,没有人在乎舞姿,更没有什么拘束。
你需要放开心里的束缚,跟着节拍尽情舞蹈,尽情扭动着你的身躯。
大叔们大哥们兴致起来,围成一个小圈,竭尽所能地扭动着四肢,张牙舞爪,夸张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被激起斗志的大哥,立刻跟对面斗起了舞,摆手、摇胯,双腿跟着节奏踩出绚丽的舞步。另一方,不肯服输,小碎步踏起来,两手在头顶、脖颈间节奏性地抖动,扭动着向前,直踩对方阵地。
围观的人们,即便累得跳不动了,也在一旁拼命舞动着餐巾,敲打着节拍给大家助兴。
舞池旁边,几个穿着精致小礼服的垂髫小儿,旁若无人地欢笑,随着音乐抖动着胳膊,踩着节拍转着圈圈。
舞蹈,已经融入他们的血液之中,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舞者。
夜已深,音乐仍在继续,舞动也在继续,欢声笑语绵绵不绝。
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管是文岚,还是关博萱,都早已忘记了凡尘俗事,只记得跟着节拍,尽量舞动自己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