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处耘一时哑然,只好再问道:“三哥,我恍惚间听得说那冯芸是司天监监正的亲传弟子,不过没听槊苏监正还收了她女儿——这沈念禾应当没有正经学过吧?她算学如何?”
裴继安有心激他一下,便道:“念禾家学渊博,于算学上钻研甚深,比我更为厉害,你算学这样差,平日里若是有不懂的地方,我又不在,可以去问她。”
谢处耘的脸色难看得像生啃了一斤黄连似的,瓮声瓮气地道:“我问她做什么,我平日里不过算些简单的小数……”
裴继安却是正色道:“我手里头一桩要紧事,过一阵子应当就要开始办了,此事与圩田、湖田有关,当中不少点要用到算数之法,你若不懂,叫我用谁?”
谢处耘的心血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叫他想来,自家三哥有正经事,自然头一个是要他上,绝无可能叫他人抢了自己的头筹去。
只是他热血上头只是一时,一见得边上裴继安桌前堆积如山的书册、纸页,上头的图绘,纸上的算术,登时觉得自己连看都难看懂,更别提何时才能晓得如何去做了,一时便似被人把热乎乎的头摁到雪地下头的冰水里一般,凉得不行,只好喃喃道:“三哥,我实是想要同你一齐做事,可要是不会怎么办?”
裴继安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拖着椅子坐得近了,道:“我今次想要把荆山边上的圩田修了,当真除却图纸,还要去细细勘探旧堤同地势,当年谢叔叔同我爹为着这事情花了十年的功夫,他二人虽然不在了,我们两个眼下却是都在衙门里头,趁着彭知县还能任个一年半载的,快些把那圩田打理清楚了,才好去说服杨知州,再做州中的……”
谢处耘眼睛瞪得老大,一下子就想起来小时候见到父亲同裴六伯两个时时同出同入,为同一桩事情卖力的样子,当时不晓得,此时只觉得天底下最好的兄弟也不过如此,再想到三哥今日要同自己完成父辈的心愿,不但是承袭了他们遗志,更像是延续了他们的感情一般。
他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热血不住往头上涌,便是冰水也压不住,几乎要在脑袋里头滚沸了,急急道:“三哥!我会学的!”
只是应过之后,又想起一桩事情来。
第145章 见蠢蛋吃大亏
谢处耘进得衙门之后,虽然只是跟着裴继安当个差吏,却已经不再像从前只晓得四处混迹的,他听得说要修圩田,马上就知道这必定是个大工程。
钱、人之类的,以他的脑子还没能想到,却是立时抓住了另一件事,忙问道:“三哥,你同我都去修圩田了,那公使库怎的办?谁人去管?”
公使库眼下已是宣县衙门的收入大头,今次光是第一批《杜工部集》就卖了近万部,给书铺的价格由二十一到二十五贯不等,除却成本并彭莽那个败家仔拿出去送人的,账上足足躺了十余万贯钱,而书坊外头此时还有无数书商拉着马车在门口排队等。
此时的状况,不但是一书难求,便是葵街上头的客栈里都住满了书商,连一房也难求。
为这着许多书商涌入,又带着许多伙计、镖师,叫宣县的茶楼、酒肆生意都好做了不少。
公使库的书只要继续印一日,钱就能哗啦啦往里搂一日,天长日久,当是连宣县的连商税都能往上涨,同棵摇钱树也无甚差别了。
在谢处耘看来,此事从始至终都是自家三哥做的,自然应当由他继续管,可一旦提出想去主理圩田之事,谢图、谢善父子肯定会想把肥差搂回来,而彭莽又是个耳根子软的,哄一哄,说不得就当真松手了。
这叫他怎么能服气!
裴继安心中不是没有感动,然而更多的却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最后只好叹道:“才说你进益了,怎么一下子眼光就又如此短浅?难道区区一个县衙的公使库,就能把你圈住?”
谢处耘原还不忿得很,听得这一句话,却忽然像是被打了一个闷棍似的,茫然无措起来。
裴继安没有再多说,而是另寻了三本书,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道:“看来只背两本书还是太少,叫你有功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索性添多三册,过几天我来考你。”
谢处耘又是羞愧,又是自责,只觉得果然还是自己鼠目寸光,叫三哥要花那许多力气来带携,然而等到低头看到那垒得足有五六寸高的书堆时,才终于感觉出几分不对来,可要说哪里不对,好似又只能怪到自己头上,一时之间,更是难受得眼泪都快要被逼出来了。
——怎么回事?本来只要背两本,到底发生了什么,要背的书一下子就翻了比之前一倍还多??
果然一旦扯上沈念禾那个蠢蛋,自己就要吃大亏!
***
沈念禾自然不知道有人为了打听她究竟会不会算学,最后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好对着一堆书流眼泪。
她听裴继安解释之后,又从彼处取了许多文书、手札并算稿回房,当夜早早睡下,次日起来,本是要去同郑氏一起整理行李,却被打发了回来。
郑氏出门近两个月,回到宣县之后,自有相熟的门户要去走访,对沈念禾的自告奋勇很不以为然,笑道:“你那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别在此处碍手碍脚了,等你三哥晚间回来叫他帮着收拾就是!”
还不忘交代道:“我先去找几个相熟的绣娘,明日你腾出空来,要给你量身,灶台上温了饭菜,中午你取出来便能吃了。”
说完取了些东西,竟是这般就出了门。
剩得沈念禾一个人对着那一堆行李,也不敢擅动,正好回去翻阅一回自裴继安房中取回来的文书。
饶是她看书甚快,碍于着实不太了解水利之事,花了不少功夫,才大概弄明白了今次的事情。
原来当年咸保、宣县左近以丹阳湖田为主,总计得田十多万亩,田地肥沃,所谓“江南丰、天下足”,其中大半得赖于此地。只是大燕末年,吏治崩坏,守湖田的官员办差不利,偏巧又接连遇得数十年一见的大涝,直把湖堤冲垮,田亩自然也被全数淹毁,此后或为当地豪强所占,或被湖水所没,曾经能充大半内库的官田就这般再不复存。
等到新朝得立,重定天下之后,已是过了数十载,虽说宣州官员屡次想要重修湖田,递上去的折子从未断过,却总碍于各色原因,最后为能成事。
当年裴六郎来到宣县之后,见得此地田少人稠,食不果腹者常有,又因西北之地战乱,流民时时涌入,引出纷争不断。
一则田地乃是百姓立身之本,只有田亩足够,才能把使人安居立业,有所傍身;二则无恒产者无恒心,光脚之后,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可一旦有了田产,便是安防也能轻松太多。
是以他同谢父一同花了小十年功夫,几乎走遍江南东路,最后结合实际,整理出应对之法,拟要重修圩田,辟回农田千顷。
只是裴家当时早已没落,裴六郎更是不得天子待见,更兼此事引得朝中一番议论之后,许多重臣以为弊大于利,俱是不肯同意,便一直搁置下来。
裴六因病而死,死前依旧挂着圩田之事,裴继安此时进得衙门数年,已是暂时站稳了脚跟,便想趁着彭莽尚在,虽是不能重整江南东路圩田,却是可以先整出宣县的圩田。
他不像其父那般想着一口气吃成胖子,而是打算以小带大,等到宣县圩田有了成果之后,再以新田、赋税所得去说杨知州,由下而上,复请朝中再议,不愁没人为了功绩,去帮忙出头。
正因裴继安的想法是要做纵连三县,长逾百里的大圩,如果一切顺利,最后所得的田亩当能有十万亩之多,而宣县虽然只是打前阵,最后大圩成型时,却要成为一体,是以开始之前,整体的勘探、设计、图纸等等,全数都要确定。
沈念禾此时手中持的图纸有两份,一份是裴六郎同谢父两人从前费尽心机,找来的前朝湖田图绘,原来的堤坝、湖田乃是一名唤作沈披的官员所做,设计切合当地,精妙异常,可惜过得百年之后,山川变迁,自然不能依样画葫芦,只好另行改做。
另一份则是裴继安在父辈修改重做的图绘上,再做修订的一份图绘,看得出来这些年里没少在地头跑,许多数据都做了更正。
第146章 越鸟屁股
想要修堤坝、圩田,自然设计最为重要,所有东西都是按着图绘所建,一旦其中出了问题,便如同根子长歪了,再难拨正。
沈念禾虽然不懂水利之事,可她熟于算学,不能核查其中原理,却能核查其中数字,便细细去看那图绘,一面计算,遇得问题,复又一一记录下来,若是见得有些异于寻常的数字,更是要做好标记。
除却图纸,新建圩田、堤坝自然也需要人手、钱粮、材料,她便按着裴继安纸上所列的,也不去管他原本所算,只照自己理解,重新算了一回。
对于沈念禾而言,比起做生意也好,与人应酬也罢,算数自小就是她十分喜欢的一件事,繁琐却有趣,能解出一道难题,更是会有难以形容的成就感,是以一下子就浸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在边上叫唤她的名字,沈念禾这才终于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窗外站着的却是裴继安。
对方显然十分吃惊,问道:“怎的半日没有动静?我见厨房里温了饭,菜坐在水上叶子都被焖黄了,是做什么用的?”
沈念禾犹有些迷糊,口中问道:“什么时辰了?”
又要转头去看角落里的漏刻。
裴继安无奈道:“已是申时了,你在此处坐了多久?”
他口中问着话,看那门并未关上,便走进房中来,见桌上摆满了四下散落的算纸,还随手拿起了一张。
沈念禾还未从“居然已经申时这么晚了”,“怪不得肚子好像有点饿”,“怎么天黑得这么快”的情绪里出来,就见得站在前头的裴三哥拿了自己放在桌上的算纸,登时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想要去抢,那手伸到一半,猛地觉出不对,忙又在桌上又翻又找,终于寻到几张纸,急忙递了过去,道:“三哥别看那个,那上头乱得很,只是算稿,你看这个!”
她做事向来没有条理,从前还被义兄嘲笑说看着表面乖巧,私下做事便似一团浆糊,做得出来的东西倒是漂亮,往回一看,才晓得后头成了什么样。
不但做事如此,算数也是一般。
她一贯喜用心算,少用笔算,便是用了笔算,也把稿纸涂得如同鬼画符似的,今天算得顺利,早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把从前习惯都带了出来。
沈念禾从前对着这裴三哥,一向努力做出大家闺秀的模样,又要装善解人意,又要作细心温柔,其实内里又懒又馋,做事还没条理可言,上回已是险些露了馅,好容易瞒了这许久,却不想眼下又给逮了个正着。
她听得人说,滇地有越鸟,另名大孔雀,对人时喜欢把全身上下最绚丽多彩的尾羽展开来,唤作“开屏”,正面去看,果真炫灿缤纷,比起寻常珠光宝气更为美丽,可若是绕过去,见得其后头,看到的却不再是什么大开屏,而是光秃秃,灰毛毛的屁股。
也不知道今日到底是个什么手气,裴三哥手中拿的那一张纸,正是自己写得最乱的一页,此时便是叫她重新去看,也要花上许多功夫才能对应出来究竟上头绘的是什么。
虽然这说法实在不雅,可沈念禾当真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就是一只丑孔雀,尾羽本来就不漂亮了,只勉强还能见人,谁知忽然裴三哥偷偷绕去了后头,偷看她的毛尾巴……
裴继安一面接过她递的几张纸,却没把最开始的算稿放下,而是粗粗看了一回,复才问道:“中午吃了什么?”
沈念禾正等着同他讨论最后得出的几个数字,又拿着几页列满问题的纸,正要说话,被他这般一问,登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裴继安只好道:“外头我带了糕点回来,你先去吃一点再来说话。”
又叹道:“一屋子都是吃的,饿着肚子也不会出去找一找?”
沈念禾想要解释几句,然则一脱得出来方才那状态,当真就饿得如同前胸贴后背一般,只是见得桌案上乱得同狗窝也没两样,还想先整理一回,被裴继安拦下,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倒是挺平和的,只是平和之外,另有一种安静得可怕的感觉,还轻声道:“我买的梨枣黄糕,再不吃就要凉了。”
话虽然说的温柔得很,可不知为什么,沈念禾就是听得背后都出了冷汗,哪里还敢收拾,连忙出去外头去把找糕点吃了。
她脑子里挂着事情,吃起东西来便没了心思,幸而自小习惯了吃东西口口都要嚼十三下才能尽咽,否则怕是喉咙都要被卡住。
等到一碟子糕点吃了大半,沈念禾这才回过味来,忙把剩下的留给郑氏同谢处耘,急急又回得房里。
明明才离开了片刻功夫,再回去时,房中却是全然大变样。
本来堆满了乱糟糟书册、图绘、算稿的桌案上、地面上,已是整理好了,书按着分类并次序竖放在桌案最前,边上有笔架、砚台、笔托等物,另外的图绘纸或垒叠起来,或平铺开,至于算稿纸,则是已经整理好了顺序,每一张下角处还编了序号,另有一张带编目的总序放在最上头,那总序一看就是裴三哥手书,条分缕析,写得清楚干净,布局、间隔叫人看起来舒舒服服的,字迹也极为漂亮整齐,同雕版印刻出来似的。
沈念禾看得赏心悦目,却更觉得自己尾巴上的灰毛丑了。
倒是裴继安仿佛没有看到她的局促一般,见她回来,先问好不好吃,再问还饿不饿,最后才讨论起那算纸上列出的问题来。
有人装瞎,沈念禾自然乐得保住自己的脸,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高高兴兴同他说起算法来,又问了许多问题。
两人你问我答,等到外头天色渐黑,裴继安才把桌上的东西重新放好,道:“不要总坐着,也活动活动,婶娘今晚不回来,处耘也去外头办事,只我们两个在,我先去弄些吃的。”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等半只脚跨出门了,他才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微笑道:“下回再做算稿,把稿纸留下,后头收尾的杂事我来整理便是,你只算你的,既是不喜欢,何必自己为难自己?”
第147章 破罐子破摔
同一个毛病被人连着逮了两次,沈念禾便是想要找些解释的借口,也觉得半点站不住脚。
自这日起,刚开始她还做些表面功夫,装模作样地把桌案收一收,后来见得那裴继安下衙回来之后,每天都抽时间过来给誊写算稿,更要紧的是,经过他的手后,不但桌案整齐了,算稿也被排列出顺序来,叫她翻找原来的东西时几乎再不费功夫,简直是事半功倍。
沈念禾从前并不缺伺候的人,四个贴身大丫头个个都聪明伶俐得很,管理填满库房的各色衣衫细软、钗鬟首饰、摆设器皿,从来没有出过半点纰漏,可她却从来不肯给几人去打理书房当中的书架同桌案。
她的东西虽然摆得并不整齐,却自觉乃是“乱中有序”,或者哪怕没序吧,可给她们帮着整理得次序井然之后,看着是漂亮了,可要找东西的时候,却常常找不到了。
而有时候桌案上的算稿虽然乱七八糟,可她自己翻的时候,顺手抓来抓去,抓错了也没什么,一旦给人整理到了匣子里,要在里头翻来找去,就整个人忍不住地烦躁起来。
做事时最忌讳心浮气躁,一旦心情不好,起头起坏了,好半日都高兴不起来。
沈念禾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坏毛病,也曾经羡慕过旁人条理分明,尝想效仿,被义兄知道此事后,还把他家中多年内院库房的女账房送了过来,那一位原还自信满满,说什么“奴婢不会叫姑娘觉得碍手脚,用不得一个月,就能带得过来。”
便教她做事时如何分一二三四,又教她如何去记书册摆放位置,还想要教她如何才能把东西放得顺手又整齐。
沈念禾先还兴致勃勃,满心积极地学,然则十天过后,桌上、书架上是整齐了,她坐在桌案前,却是做什么都觉得不顺手了,只好客客气气附上不少礼,把那老账房送了回去,被义兄拿来取笑了好一阵子。
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眼下被裴三哥帮着整理之后,不但不乱,反而心情愈好,做事愈顺,倒叫沈念禾渐渐琢磨过来其中原因。
她原本东西虽然乱,却全是按着自己的本能放的,放的时候,除却有一种畅快并遂心的满足感,等到找东西的时候,自然也是按着自己的想法去找,往往一翻就能找到,即便找第一处找不到,找第二处肯定就找到了,另又生出一种心想事成的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