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在风里回头。
她已经身在山丘之上。
再回头,小东西已经累得坐倒在她手掌上,呼呼喘气,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
裴沐收起惊叹,郑重地举起手,让目光与小姑娘平齐:“你还会什么?”
小姑娘想了想,一拍手:“看过的,听过的,放出来!”
一道光线从她手中放出。
光线在半空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光幕。上头呈现的是姚森,还有朱雀祭司。
他们在说话。
裴沐意识到,这是她走了之后,发生在姚森和朱雀祭司之间的对话。
——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只不过是因为牺牲的人不是你们自己而已……
裴沐沉吟不已。她一句句思索着两人的对话。
这段对话看上去似乎没有特别的含义,唯一让人疑惑的只有朱雀祭司的突然出现……不过,狩猎中分散比赛,原也是常事。而且朱雀一直怀疑姚森,特意跟踪也不奇怪。
她思索半晌,才对一脸期待的小姑娘说:“好,你可以跟着我。你叫什么?”
小姑娘摇头:“没有,姓、氏、名,没有。”
裴沐想了想,笑道:“那就跟我姓,叫你裴灵吧,好么?”
“好!裴灵,好!”
小姑娘快乐地飞起来,忽然在裴沐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她栖息在她发间,倏然隐去了身形,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呵欠声。
裴沐摸着头发,心中涌起一点被人亲近和信任的暖意。
*
日落西方,晚霞渐染。
裴沐降落神木厅。
翠色神木身披晚霞,清净宁和中又多了几分绚丽。
就如树下那名背对着她的人一样。
她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也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裴沐先开口:“你都看见了。”
大祭司回过头。他眉眼染着霞光,暖色背后,仍是冷色,如山巅千年雪、深海万丈冰。
他淡淡道:“姚森手中玉璧被激发,自然瞒不过我。”
而他力量所到之处,都能化为他的耳目。
如此看来,他不惜耗费巨力,让神力笼罩烈山方圆百里,并不仅仅是为了庇护扶桑,也是让自己耳目通达。
裴沐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而仔细的目光,描摹着大祭司的轮廓。她有些诧异地发现,原来此前一段时间里,她竟然都用一种太简单的方式去看待他。
她好像错误地将他当成了一只受伤的孤单小动物,或者别的什么令人怜惜的存在,所以一时头脑发热,还生出了许多的胡思乱想。
为了确认这一点,她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姚森是你安排的人?”
大祭司转身面对她。这下,夕阳彻底笼罩了他的面容,让他苍白的脸也有如天神的辉煌与庄严。
“我说过他不是内鬼。”他的声音像流速不变的、宁静寒冷的江水,永远不起波澜。
裴沐叹了声气:“但你也就只说了这一句话。你明知道我在查这些事,也明知道我希望你将事情都和我说清楚。如果你早告诉我这事,我何必费力去查姚森?”
大祭司还是那么淡淡地看着她,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姚森是我安排的,但这也没有意义。他过去没有背叛,现在没有背叛,不代表他将来不会背叛。”
裴沐问:“那朱雀祭司和青龙祭司呢?他们又是不是你安排的什么人,有没有可能背叛?”
“整个星渊堂都是我的属下,他们也不例外。至于背叛……”大祭司望着她,神色忽然变得严厉,“裴沐,你要知道,任何人都可能背叛。所以你要在乎的不是谁会背叛,而是让所有人都为你所用。”
“如果你能让叛徒也成为你手中的工具,那谁是叛徒又有什么意义?”他说,“你是我选定的下任祭司,所以你必须学会掌控一切。”
裴沐凝视着那双冷漠的深灰色眼睛。
她明白了:“所以,大祭司不相信任何人。你不相信你的属下,也不相信我。你只是希望我们所有人都乖乖听你的话、按你说的去做,当好趁手的工具。”
大祭司微微蹙眉:“你不是工具。”
“但你并不相信我。你不相信任何人。”裴沐笑了笑,有几分感慨,“下任大祭司么……也是另一种工具。还是那句话,谁爱当谁当去。”
她走向神木,不再看大祭司。
大祭司的眉头,隐约皱得更紧了:“你……”
“我会践行我的诺言。我会找回剩下的神木之心,也会找到为你医治身体的方法。”
裴沐冷淡地说。她坐在树上,没有再看大祭司一眼,
“裴沐……”
“我需要专心梳理神木之力。如果大祭司没有别的事,还望不要打扰我。”
“……”
男人站在原地。
他身姿依旧挺拔如青松,面容也依旧冷峻如覆盖霜雪的山崖,眼中碎星般的细芒犹如无尽闪耀的星空。
他仍是凛然不可侵犯、高贵不可直视的扶桑大祭司。一切如常。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他那略有茫然的神情。
他抬头看着树上,喉头几滚,想要出口的话语却都被那前所未有的冷淡阻挡了回来。
裴沐……
生气了吗?
第17章 黯然
裴沐生气了。
大祭司终于能够确认这一点:他的副祭司生气了。
副祭司变得沉默,慵懒含笑的面容变得冷淡,也不再说那些轻浮的、无赖想要偷懒的、会让他漂亮清澈的眼睛闪闪发亮的话。
起初,大祭司以为,副祭司是总算变得沉稳可靠起来。
他这么想是有原因的。
当他让副祭司学习卜算、观测并绘制星图时,那曾经总是躲懒的少年,现在会一言不发、干脆利落地完成。
虽然成果还是很糟糕,但至少副祭司终于有了点继承人的模样。
有时大祭司会教他一些治理部族的道理,还有一些关于巫术的技巧,副祭司也认真听着,偶尔才在关键的问答上说几句,用语简洁,语气冷静。
这是大祭司十分欣赏的态度。
……是大祭司本应十分欣赏的态度。
所谓“本应”,就是他不仅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感到欣慰,反而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焦躁和茫然。
因为他发现,还有更多的一些事也随之改变了。
曾经,当大祭司早晨起床、走到神木下时,副祭司总是会从茂密的树枝上跳下,带着满身轻快的阳光,笑嘻嘻地塞过来一枚酸甜的果脯或者酥脆的坚果。
那少年会说些诸如“如果大祭司不肯好好饮食、保重自己,我就伤心得无法照看神木啦”之类的……让人不得不咽下去的无赖话。
现在,没有这回事了。
没有果脯或者坚果,没有得意的、轻快的无赖话,更没有闪闪发光的、带着笑的眼睛。
大祭司足足忍耐了三十二天,从初春等到春末,最后他彻底明白,真的没有这回事了。
他对着夜空呆了很久,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最后,他只是想,不能再这么放纵下去了。
……
四月的第一天,大祭司从石室中走出,望着阴雨霏霏中伫立的神木,还有神木上那个隐约的人影。
大祭司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叫出了副祭司的名字。
“裴沐。”
不出他的预料,副祭司并未立即回应他,而是隔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才从枝叶的间隙中传出。
“在,大祭司大人有何事?”
一阵窸窣声后,副祭司出现在神木下。
隔了薄风淡雨,那少年般的面容多了一层朦胧柔和的意境,令他身上的锋芒淡去,更多柔美。
大祭司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乌木杖。
没来由地,他觉得舌尖略有些发涩。
“你的头发怎么又这般乱?”他轻声斥责,朝他伸手,“过来,我替你束好。”
这是为了所有扶桑祭司的威仪——大祭司如此想。但即便是他,也觉出了这个想法有些过分的、虚假的冠冕堂皇。
舌尖那一丝涩意更重了,但隐隐地,当副祭司朝他走来时,从那涩意中还更蔓生出了一点让他浑身紧绷的麻意。
“你……”
副祭司和他擦肩而过。
“不必麻烦大祭司大人了。”他懒洋洋地说,声音透出疏离,“我自己会好好收拾,必定不给扶桑部丢脸。”
大祭司抿紧嘴唇。
他垂下空荡荡的左手,也垂下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