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抬手按住面具,停了停,将之拉了下来,覆盖住自己整个表情。
当裴沐重新抬头时,就只能看见那淡淡的目光,因为面具的阻隔,而变得更加遥远冷淡了。
这时,人群中又传来惊呼。
鼓声重新响起,这一次庄严而缓慢。
裴沐回过头,看见从海边往这里的一路上,两排灯台上的火焰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唯有路中央的那一只火把,亮得惊人、红得惊人,一看就是以巫力作为燃料。
那就是今夜女娲祭要献给天神的火焰。
火把由祭司们一一转递,最后依次递交到白虎、朱雀、青龙手中。
最后,青龙双手高举火把,走上前来,躬身对裴沐行礼。
裴沐意识到,这是最后的仪式了。
原本定下的,是她接过火焰、交给大祭司,然后完成一段正式的傩戏,最后由大祭司向天献火。
但由于她的拒绝,最终大祭司说,今年还是同往年一样,由他独自完成最后的环节。
现在,从海边到烈山山脚,从天上星空到地面人间,处处都一片寂静。
在这近乎神圣的寂静中,裴沐从青龙手中接过火把,转身重又施礼,向祭台上的大祭司献火。
大祭司伸出手,火把便自行飞到他手中。
接着,四面八方响起无数O@之声:扶桑部的人们面向祭台,面向这位代表了天神的、大荒上独一无二的大祭司,恭敬地跪伏在地。
夜风吹拂着他的长发,也让他身上的玉器碰撞出缥缈的乐音。
大祭司迎着风,依次点燃了祭台四角的火堆;鲜红的火焰一捧接一捧地燃烧起来,随之燃烧起来的还有众人激动的情绪。
而后,他双手高举火把,面朝初夏无尽的、绚丽的星空,面朝无人能知究竟是否有天神存在的、广袤的天空。
“驱邪除魅,祓禊灾厄。尚飨!”
夜风忽烈,猛地吹熄了火把。
四周安静片刻,立即欢呼起来。
火把熄灭,意味着天神接受了献上的火焰。扶桑部接下来的一年,必定还是风调雨顺、事事顺利。
此时,裴沐却疑惑地动了动身体。她左右看看,然后低下头,并惊讶地发现,在刚才火焰熄灭的一瞬间,她手中多出了一粒种子。
她不认得这粒种子,但上头隐约有一种清新的生命力,让她本能地觉得亲切。
是风里来的?鸟雀常常会带来其他地方的种子。
裴沐没有多想,只将种子收了起来,预备回头再研究。
人们再拜大祭司,又拜星渊堂,最后,在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极致的喜悦中,人们重新开始舞蹈,年轻男女更是忘情相拥,开始了今夜最后的狂欢。
在那些忘情的男女中,裴沐踮脚看到了妫蝉和姚森。
她牙疼似地捂住脸,无奈一会儿,最后却笑了。
想来……情感这回事,终究是无法隐瞒的。欺骗得了别人,欺骗不了自己。
她该怎么办?待在谁的身边,一辈子不说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如果这仅仅事关她自己,她愿意豁出去冒险。可是,她不能连累子燕部,更不想破坏妫蝉的幸福。
子燕祭司的隐瞒,将牵连整个子燕部的人。她赌不起。
可是,可是……
另一个声音在她心中绕来绕去。
如果就瞒一辈子呢?如果就一辈子装下去呢?
她原本也没有打算恢复身份。瞒一辈子,有什么不可以?
恍惚中,裴沐甚至没发觉,祭台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等她终于扭头四望,才发现,原来大祭司已经披上衣袍,独自往山上走去了。
他一个人,谁也没带,背影挺直又沉默。他走向的是阴影般伫立的烈山,背对的是整个部族的光明和狂欢。
那个背影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把什么都说尽了: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剩下的欢乐他不会打扰。
山顶的神木,那才是他要守护的东西。他总在山顶眺望一切,一言不发地守护着这个热闹,却又总是隐约热闹得和他无关的部族。
这是真的,还是只是她自己因过于怜惜、心情过于柔软,而产生的种种臆测?
她分不清,却也不想再分。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她心中流淌,促使她追了上去。
无数火光和笑闹被她扔在身后,她只朝那一个背影跑去。
她跳过山岩、灌木,踩过草叶和断裂的枝丫;她从溪水上一跃而过,惊起一簇波光粼粼的月光。
“……大祭司!”
她终于追上了那个背影,也让那个背影因为她的呼喊而停留。
“姜月章!”她说。
大祭司的名字,是姜月章。可是,谁还记得,谁会呼喊?
此时此地,此星此月,她不明白哪里来的冲动,却真的很想喊出这个名字。
他回过头。显而易见的惊讶。
“……何事?”
他嘴唇翕动一下,才淡淡问道。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喊他的名字。
这是一个默许么?
裴沐停了停,却没有再重复这个名字。她背起双手,轻快地走到他身边,一派轻松惬意。
“正是最高兴的时候,大祭司跑什么?”她问。
大祭司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切切实实地站在了他身边,他才收回目光,平平地看着前方。
可只有风才能知道,他刚才一直屏住呼吸,现在才轻轻吐出。
“献火已毕,我如何不能离去?”他平淡地回答,“副祭司又为何来此?”
裴沐看看他,忽然绕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担心你。”她认真而直白地说,“你身体不好,这几天一直忙碌,今天还费力完成献火仪式。我看你跑这么快,以为你是不舒服,又不愿让别人发觉。”
最后的风灭火焰……哪是什么天神?不过是他自己的力量演出了一切。就像是扶桑部的风调雨顺,也都是他在背后默默付出罢了。
大祭司又是一怔。随后,他用一种过于仔细的目光巡视着她,似乎很想看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可一个人想什么,是看能看出的吗?他应该直接问。直接问不就好了?
裴沐想笑。
想笑,她也就笑了:“我真是担心大祭司。而且,你孤零零一个人往回走,不是太可怜了么?”
他像是有些反感这个用词,顿时就皱了眉毛:“可怜?副祭司的用词,当真可笑。”
裴沐一点不恼。她悠悠道:“难道不可怜?大祭司分明可以身随意动,转瞬回去神木厅,为何又要一步步离开。难道不是为了更慢一些离开身后的热闹?”
“还是说……”
她愈发笑盈盈起来:“还是说,大祭司是舍不得离开某一个人?”
世上有一种人,他极不喜欢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更视自己的真心为弱点,永远把想法藏得严严实实。
如果他被人当面揭穿,他不会惊慌失措,更不会呆立无言,而是会眉眼挂霜、面如寒冰,一瞬间就成了个刀剑不侵的冰雕雪人。
大祭司便是如此。
他眸光缩紧、下颔绷直,如刀尖一点冷冷的光曝在了星光下。
“无稽之言。”他冷冷斥责,冷得像是某种不被自尊允许的期待受了伤,所以才格外刺人。
“副祭司若是无人,大可自去……寻乐。”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两个字近乎是齿缝里挤出来的。
“寻乐?说得也对。”
不及大祭司有所反应,副祭司大人已经贴上前去,若无其事地将手掌贴上大祭司的额头。接着,她又握住了大祭司握紧的左手,并理直气壮地将他手指掰开,才去贴他掌心的温度。
“唔,有些发热。”裴沐装模作样地说,“想来大祭司还是过于耗费力气,损了身体。无妨,我这就为大祭司增补些许力量……”
他唇角绷紧,猛地抽回手。那一瞬间,他凝视她的目光几乎是愤恨的;那是无声却强烈的质问与痛恨,产生自得不到的绝望。
“裴――沐。”
他咬着牙,也咬出了她的名字。就像如果不如此紧绷声音,他就会不可避免地吐露一些绝不该吐露的软弱情感。
“你闹够了没有!”
裴沐静静望着他,问:“我闹什么了?我只是想关心大祭司。”
他惨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地抽动了一下。那许是一个痛苦的外露,也可能是一个惨淡微笑的起点。
大祭司也望着她,默然了很久。最后,他闭上眼,竭力克制住了就在唇边的一缕叹息。
“……罢了。”他疲惫地阖上眼,避过脸去,声音沉沉压下,“你退下吧。我……身体无碍,休息一夜即可,不必忧心。”
可是他发现,他这漂亮的副祭司却变得异常执拗。
“大祭司总是勉强自己。我不信,你要让我亲自看看。”
裴沐去抓他的手,却被他推开。如此反复几次,她也有点火了。
“大祭司如此不愿意让我探看,莫非真是有什么不得了的隐患?”她恼了,也是真有点担忧起来。
“无事。”他严厉地斥道,“裴沐,退下。”
“不退!”
几番交手、避让,裴沐越来越恼。下一刻,抓住一个空隙,她就扑了上去、揪住大祭司的衣襟,狠狠将他掼倒在地!
“不是都说了,我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她恼火又威风地宣布,逼近他的脸庞,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道,“大祭司还是让属下仔细检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