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方才程公子为何如此激动?”
程木匠面色红的更厉害了些,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反倒是一旁的老者叹了口气。语气中难掩心酸。
“不瞒大人,您口中那位程侍郎正是先祖。大人莫怪周儿隐瞒,只是这犯官之后说不来着实不大好听。说不得这工部的活计也没了踪影。”
更不要说他们还是趁着混乱年间,钻了户籍的漏洞。要不然顶着流放之人的名头,怕是更加难以生存。
沈煊心中猜测得以证实,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责怪这等小事儿。再则这些不过人之长情罢了。当即摆了摆手,称作无事。
论起程侍郎此人,在前朝初期可以说众匠人心中的明灯。
嘉明帝时期,除了大力扶持明算一科,嘉明帝还陆陆续续提携了几位有能耐的匠户。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那位程侍郎。
程侍郎名程祥,原本不过工部一小小匠人,后因着其精湛的技艺入了嘉明帝之眼。
其能力之卓绝,嘉明帝可以说赞不绝口,如若不然也不能顶着一众臣子的压力将其提携入高位。
前朝史书中曾经有记载。
嘉明帝时期,永寿宫重建,程祥去仔细审畴计算。
“四顾筹算,俄顷即出,而断材长短大小,不爽锱铢。”
施工时,嘉明帝住在旁边一个宫殿,却没有听到一点斧凿之声,也没有浪费一丁点建材,不到3个月而新宫告成。”
想想现代那些个噪音扰民的建筑,沈煊叹息,古人的智慧当真不同凡响。
对方也由此地位更上一层楼。
不过可惜,自古物极必反,月盈必缺不是没有道理的。嘉明帝走后没多久,无论是明算,亦或是匠人官员均受到了来自于正统读书人的猛烈打压。直至今朝,两者在难有出头之日。
毕竟奶酪就这么个大小,士大夫们又怎能允许外人在分羹一杯。
曾经惊才艳艳,风光无限的程侍郎自然也不能免俗。
天堂地狱,终不过一日之期。
即便早早领会了时代的规则,想到这些,沈煊心中依旧不免沉重。
沉重的利益枷锁之下,变革一道谈何容易?一不小心便可能会触底反弹。将其推向更加难为的境界。
无论如何,他日后还要更加谨慎才是。沈煊再一次告诫自己。
不过此行终归有让人惊喜的地方,程侍郎当时深受嘉明帝器重,同时也是战船改良一事的主导者之一。哪怕对方仅留下只言片语,也足够大家受用许久。
而当程家这位老者将一本薄薄的册子递上来之时,沈煊心中瞬间便炸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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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手上这本册子并不是很厚, 且因着时间久的缘故,书页已经有些许泛黄。
然而这丝毫不影响沈煊的欢喜之意,普一接过书册便开始细细翻阅了起来。
一时间, 小屋之内只剩下纸张摩擦的声音。
越往后看, 沈煊愈发的觉得当真是如获至宝, 心中对前朝那位程侍郎心中敬佩之意更浓。
这是一本记录程侍郎本人在战船修建时期的心得, 其中所需困难及解决方案也一一列于其中。
对方用词凝炼,且常能直击重点,多有奇思。别看只有不厚的一本,其中所含内容却绝对不少。甚至眼前涉及的诸多问题也能一一寻到答案。
可以说只要有了这个, 造船之事便已经成了大半,这让沈煊如何不能大喜过望。
沈煊放下书册时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了,因着心中着实高兴的缘故,面上便不自觉便露了几分。
一旁的老者见此情形心中重重的松了口气。哪怕大风大浪已经经历过不少, 老者额间依旧溢出了汗意。已经有些发白的眉毛都被打湿了些许。
见对方这般模样,沈煊语气也不自觉放缓了些许。对对方心中那些个小心思也不在介怀。
古代阶级之间仿若一道天河, 身处其中,又有哪个不是拼了命的往上爬。
“老人家放心,待到功成之日, 本官定会亲自向陛下为程家表功。”沈煊将书册小心翼翼的收着放好, 后又特意放缓声音道。
“草民年岁已衰, 这把老骨头也不晓得能熬多久。我这孙儿太过实诚,老头子也不求他日后有多大成就。如先祖那般荣耀更是想都不敢想。草民只要有生之年能瞧见孙儿能有一二末职, 不必处处受人看低, 老头子我便死而无憾了。”
就在这不大一会儿的时间,老者已经差不多知晓了沈煊的为人,下意识觉得对方怕是不喜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且对方已经对他老头子的目的看的清清楚楚, 这时候在说些客套话也没个意思。说不得反被人家厌恶。
倒不如明明白白说个清楚,只需个一二末职便好。也有表示他们家不多贪的意思。
沈煊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老人家放心,本官定会尽力而为。”
说完后顿了一下,看着眼前老者,沈煊不自觉的便想到了家中爷爷,便复又温声道:
“老人家可要好生注意身子,日后定然能等孙儿出息那日。”
老者混浊的目光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位“贵人”,见沈煊目光清亮,坚定的神态不似作伪。这才把提着的心实在的稍稍落回了肚子里。
这本册子无疑是他们老程家唯一的机会了。
几代人的梦想就在眼前,老者却突然落下泪来。年迈的声音颇显沙哑,在这空旷的小屋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跟沧桑。
“沈大人有所不知,当时家祖骤然遭逢大难,家中财务皆已尽数收没。眼下这本还是假祖于流放之地带病重新誊写下而的。这本书成的当日,便是家祖魂魄归天之时。”
说到这里,老者拿起粗糙的袖子狠狠的抹了把眼泪。而后才道:
“家祖临别之际,还特意叮嘱下头的儿孙,说是朝中以后怕在没有他们匠户人家站脚的地儿了。但只要吃饭的本事还在,一代复一代,子子孙孙终归还能有出头的那一日。”
“这些个书册也就随着一代代传到今日,当年兵乱,便是最艰难的时候,草民我也没想过把这些丢下。如今……如今这些可算是派上了用场。”
回忆过往种种,老者即便几经风雨,如今依旧是眼泪婆娑。一旁的程木匠连忙上前扶住自家爷爷。
沈煊也静静的没有上前打扰。
片刻后,老者也意识到自个儿过于失态了,连忙擦擦眼泪,有些羞惭的看向下方的“贵人”。
“大人,是老夫一时魔怔了,冲状了大人………”
“无事,老人家情之所至,又何来冲撞之说?”沈煊摆摆手,面上并无丝毫介怀之意。
见沈煊面上无甚异色,一时间,程老头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
谢绝了程家人的热情挽留,沈煊很快便坐上了回去的马车。
因着耽搁了许久的缘故,此时天色已经有些黑沉,小小的村庄里也是一片黑暗。农户人家,基本上都是日出而坐,日落而息。晚间没有哪家舍得用那些昂贵烛火。
可即便如此,沈煊依旧打开车帘,透过月色,看着一座座模糊矮小的院子一一从眼前略过。
另一头,程家。
“周儿,你在给爷爷好生说说方才这位沈大人的事儿。”
“爷爷?”程木匠心中不解,当时爷爷把书拿给他看的时候不是已经详细问过了吗?
只是看爷爷面色怔仲的模样,程木匠也不敢多问,只得按捺住心中的种种疑问,又将那次已经说过的话复又重复了一遍。
“孙儿在衙里听过,只知道大人也是农户出身,前两年考中的探花郎,这才不到一年就升了上去。”
“听说很是受皇帝陛下信任。隔三差五的都要往宫里头跑呢!”
程木匠说着面上毫不掩饰崇拜之意,“大人可不单单读书好,会做官儿。就连造船也厉害极了。”
“爷爷您不是瞧见了大人出的那题了吗?这部里头上下,可是没有一个能答的出来。”他能回答出来还是仰仗了先人的福分。唉,大人这才二十来岁嘞,也就跟他儿子没大个几岁,咋就能这么厉害嘞!
程木匠越说越来劲儿,差点便忽视了一旁程爷爷复杂的面色。
“爷爷?”
“爷爷这是咋了,大人这么厉害咱们不应该高兴才对吗?”
大人可是说了?成了之后要给他请赏赐呢?大人这么受皇帝陛下看中,说不得到时候真能给他和小官儿当当呢?
见孙子丝毫没注意到两人之间官司,在想到方才那位稳重能为的青年官员。老者沉沉的叹了口气。
他终归还是小瞧了人家。
唉,真是越老活的越回去了,人家便是年岁在小,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近臣,少年英才,可不像村里人那般。他这点段位,人家怕还看不在眼里。
这两年终归是顺风顺水惯了,反倒失了谨慎。
沈煊此时丝毫不知晓对方已经将他给妖魔化了。说实在的,若说方才老者那番声泪具下于他而言丝毫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
尤其看着对方,沈煊下意识便会想到自家爷爷。且方才那位便是有三分刻意,却也绝对有七分真情。只是面对公事,沈煊总是不愿将太多情绪参杂其中。
就更不会因着一时脑热,冲动之下便给对方承诺。哪怕此时他心中已然有极高的把握。
***
拿到册子的第二日,沈煊携着书册前去面见陛下。
见是沈煊过来,御书房外的小太监不敢耽搁,沈煊很快便被恩准入内。
书房内,天成帝正跟底下二人说着些什么。沈煊只看了一眼,其中一位正是黄将军无疑,至于另外一位,看其打扮应该也是位武将。
想到这几日朝中的几多争执,他对眼前这位的身份心中已有猜测。
不过沈煊的思索没有持续多久,那边的谈话已经结束。很快天成帝的声音响起:
“沈卿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可是战船那里有了进展?”
天成帝虽也觉得不会进展的这般快,但言语中还是忍不住带了些许期待。经由上一次战役,已经足矣让朝廷认识到战船的重要性。海军一事已是如今箭在弦上,若是战船迟迟不到位,训练要到何年何月?
好在下方的沈煊倒也没让对方失望。
“陛下果真料事如神,微臣却是为此事而来。”随即便将手上的册子奉上。又将其来历细细道来。
“好好好!!”
天成帝看完后果真龙颜大悦,司马睿还未登基之际,作为王爷在工务之上一向是颇为较真儿。
而太上在对诸位皇子行政能力的培养上也是不遗余力的,今上的大本营虽然基本上都在户部,但其余五部也曾多有接触。
因而对方对于许多工程上也都颇为了解,近期更曾亲自补充了许多船只技术,此时只肖几眼,天成帝便瞧出了其中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