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林场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 知青们平时吃住、工作都在林场, 一切都要按照规定来, 谁也不能随意开小灶。
也就年底的时候, 领导们顾念大伙儿想家的情绪,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才阴历十月中旬, 离过年还两个月呢,这么早就杀羊……
父子三人互相看了看, 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苏卫阳更是嘟囔道:“俺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苏大伯收拾炕上侄女给的那些好东西, 这会儿手上刚巧拿起了那条用报纸包着的羊毛围巾。
这围巾跟他家养的羊颜色有点像,但是可比他家的羊好看多了!
人家这个颜色看着特别舒服,还干净!摸起来也软乎乎的,一看就暖和!反正他也不会形容,就是觉着好,咋看咋好。
他握紧手里的围巾,下意识看向了窗外,浑浊的眼中渐渐有明亮的光芒闪烁。
苏卫东看到了父亲眼中的变化,目光再次扫过那几本小人书, 唇角轻轻扬起。
总觉得,这个家也许会越来越好。
另一头,苏奶奶见大儿子走了,回屋关上门,伸手照着苏慧兰后背就是两下子,嘴里嘟囔道:“你个坏丫头,心咋那么大!让你啥都说,让你啥都说!”
苏慧兰一点也不觉得疼,反而有点想笑。小时候她淘气,奶奶也这样逮着她拍几下,但是从来就没使过劲儿。
不过,现在可不能笑,她连忙反手一把抱住奶奶手臂,连哄带认错道:“好奶奶,别生气,我知道错了!除了这件事,我以后保证都听您的,好不好?”
苏奶奶哪里真舍得责怪孝顺懂事的乖孙女,闻言只是叹气,然后千叮万嘱的让苏慧兰一定要守住“金手指”的秘密,她不想为了拉拔大儿子一家就把自己的宝贝孙女搭上。
苏慧兰感受到奶奶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疼爱,心中温暖,忙再三保证,自己以后行事一定会格外小心。
安抚了苏奶奶,苏慧兰看时间已经八点半了,祖孙俩还计划再蒸两锅馒头,一半留着送人、一半冻上自家吃。
苏慧兰主动揉面,搓馒头,苏奶奶乐呵呵的坐在灶台旁,一边看炉子、一边看孙女干活。
苏慧兰手里揉着面团,脑子里却在想着之前在门口看见的那个女人,便跟奶奶顺口提了一句。
其实她心里已经隐隐猜出了对方是谁,就是想跟奶奶求证一下。
果然,苏奶奶听完楞了一下,慢慢道:“听你说的,应该是你大伯娘。”
关于大伯娘的事,之前奶奶也跟苏慧兰提过一回,不过当时没多说,苏慧兰也就只是知道这些年大伯和大伯娘已经整整七年没有说过话,夫妻关系可想而知。
苏慧兰想起刚才奶奶没有马上答应去大伯家,便忍不住问道:“奶奶,您不肯答应今天带我去大伯家……是不是怕大伯娘那里见了我会不高兴?”
她本以为奶奶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老太太却迟疑了一下,慢慢摇了摇头。
“兰兰,奶知道你想问啥,你大伯娘这人虽然性子犟,但在这方面从来没啥说道,也绝对不是小心眼儿!她这人……犯就犯在心太强了!”
接着,苏奶奶就给她讲了讲头些年跟大伯娘的那些磕磕绊绊。
苏慧兰一旁听着,觉得奶奶跟大伯奶之间除了爸爸那封推荐信的事之外,最主要还是性格合不来。
大伯娘其实是个善良的人,就是为人敏感又强势,不太容易相处,。
说起大伯娘这脾气,还要从她大伯娘小时候说起。
大伯娘娘家姓秦,大约是四几年那会儿才来的秀山。
前面说过,本地人大多都是头些年在南边过不下去,才跑到这深山老林的极寒之地讨生活的穷苦人。
那时,几乎家家刚到这里的人都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最初的几个月时常要依靠已经站住脚的同村人帮衬,等慢慢适应了这里的极端天气,之后日子才一点点好起来。
秦家人刚来的时候也不例外,几乎是一无所有,但村里人历来不排外,对初来乍到的秦家人也很是照顾,大伙儿都是尽心尽力的帮忙,想让这一家子尽快安顿下来。
谁知道,这个秦家不知什么门风,男的个个好吃懒做、啥事不干,女的则是处处占小便宜、搬弄是非,很多人好心好意帮忙,不但得不到感谢,还好几次被反过来赖上了,简直是出了力气还惹了一身骚。
时间长了,村里人看透了这一家子,也就冷了心,再不愿搭理他们。
秦家也不是没有一个好人,起码秦家大儿子的妾室人就很不错,老实又勤快,就是命苦,天天做着一大家子的活儿,却从来不得好,秦家人都看不起她妾室的出身,对她动辄欺辱打骂。
这个妾室就是大伯娘的母亲。
那时大伯娘也才十来岁,小小的人却很厉害,常常为了护着自己的母亲被秦家人打的遍体鳞伤。
奶奶告诉她,大伯娘左边眉尾有一道伤疤就是当年被她自己的亲爹用马鞭抽的。
村里人都对秦家这对母女俩十分同情,可人家的家务事外人又不能插手,只能暗地里偷偷塞点食物或是帮忙干点活儿。
大伯娘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一直到十六岁,直到49年解放了,秦家人觉得时机到了,终于不用窝在这冷的要死的鬼地方,就商量着要举家搬回旧地。
可就在这个时候,大伯娘的母亲却因为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大伯娘每□□不解带的照顾母亲,完全没想到秦家人竟然绝情的趁着她睡着的时候,丢下她和病重的母亲,一家人连夜走了。
这还不算,临走的时候大伯娘那狠心的爹居然两块大洋就把她卖给了石砬子镇上一个老光棍!
大伯娘咬牙挥着菜刀暂时撵走了来逼婚的人,可她的母亲却没能坚持下去,当天夜里就咽了气。
可怜这个女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丈夫抛弃,还在催促着女儿收拾行囊,她想早点回去,因为这里的冬天实在太冷、太长。
当时有左邻右舍接到信儿过来帮忙的,听着这话,都掉了泪。
后来,村里人帮着大伯娘处理了她母亲的后事,一直偷偷喜欢大伯娘的大伯则求了奶奶凑了两块大洋,找齐五爷出面把大伯娘那桩婚事退掉了。
再后来,也许是为了报恩,也许是想找个依靠,也可能是真的喜欢,大伯娘就嫁给了大伯。
刚过门的时候,她奶跟大伯娘这对婆媳关系还不错,一方面奶奶不是那蛮横不讲理的恶婆婆,也同情大伯娘的身世;另一方面,大伯娘对这个家心存感激,也真心实意的对这个家里的所有人。
但是时间长了,彼此性格的差异开始凸显,她奶其实是有点大大咧咧的性格,凡事不那么较真,只要不出岔子,差不多就行;
大伯娘则正好相反,她性子极为好强,遇事喜欢分出个子午卯酉,尤其是她在意的事,不管涉及到什么人,都一点儿不能含糊,说白了就是执拗。
过日子本就是个相互磨合的过程,脾气再好也难免有些小摩擦,更何况是一个屋檐下一对性格迥异的婆媳,彼此性格、观念的差异最终导致了矛盾的产生。
起初是各自忍耐,可时间长了,大伯娘委屈,奶奶心累,大伯不知所措,罅隙一点点变大,终成了割裂感情的缺口。
第28章 乡亲 二合一
“兰兰, 你大伯娘就是这样的人,她喜欢你时恨不得把一颗心掏给你,可是你让她觉着伤心了,她就有可能一辈子不搭理你, 哪怕你跪下来求她都不成。”
“但是她也有自己的优点, 她不会说因为对你冷了心, 就啥都不管不顾!她记得自己是谁家的媳妇、哪个孩子的妈, 该她干的、她一件也不会少做。”
苏奶奶说到这儿, 见孙女已经揉好了一大盖帘的馒头, 便掀开锅盖, 拿起一旁的蒸帘, 先往上铺一层打湿的屉布, 然后再架到锅里。
苏慧兰忙端起盖帘子, 把揉好的大馒头往锅里一个一个摆。
等馒头上锅,重新盖好锅盖, 苏奶奶一边往炉膛里添柴火,才一边又道:“就拿咱娘儿俩说, 俺是她的婆婆, 你是她男人的侄女,咱俩去了,她不管咋样都会好好招待,该咋地就咋地,一样不差。”
苏慧兰有些似懂非懂,既然如此,那刚刚为什么还要拒绝大伯,非得晚一天再去呢?
她正想再问问的时候,就发现奶奶低头添火时脸上的神情有些黯然, 她忽然就有些想明白了。
知道对方只是因为身份而对自己毕恭毕敬,心里却还在怨怪、甚至记恨着自己,而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改变不了这种局面,这样的感觉换谁都会难受吧。
尤其对方还是奶奶也曾看重的儿媳,一定更加的无法面对。
不过苏慧兰觉得,从大伯娘今天偷偷来看她这点看,也许她的心已经有了软化的迹象。
当然比起大伯娘,她自然更心疼奶奶!想必在奶奶独自回乡的这七年时间里,一定没少在大伯娘那里碰壁,因此失去信心也是正常的。
想到这里,苏慧兰忍不住走过去蹲下身子,将脸蛋贴在奶奶的肩头,代表了自己无声的安慰。
感受到孙女的贴心,苏奶奶伸手轻轻拍了拍孙女的手背。
祖孙俩谁也没有出声,就那么静静依偎着,看那从炉门缝里透出的点点火光,温暖而明亮。
祖孙俩正静静消受这份美好的温情时光,这时,屋外忽然响起一道响亮的招呼声:“三婶在家没?俺跟俺妈来看你啦!”
苏奶奶忙拽着孙女起身,“是你大奶奶和柳枝大娘来了!”
这边刚打开外屋门,苏慧兰迎面就看见一个老太太和一个挎着柳条筐的中年妇女正站在门口。
那妇女一看见她,立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哎呀,三婶啊,这像朵花儿似的俊闺女就是俺的大侄女吧!”
旁边的老太太也笑眯眯点头:“是俊!怪不得她奶天天想着念着的!”
苏奶奶忙给苏慧兰介绍,“兰兰啊,这是你爸和你大伯的亲大伯娘,你志国大伯的妈!你叫大奶奶!”
苏慧兰连忙给老人家打招呼:“大奶奶好,我是慧兰!”
这位大奶奶看着比苏奶奶年纪大了点,穿一身青布褂子,头上戴一顶圆顶黑棉帽,看人时笑眯眯的。
“瞧瞧这孩子不但模样长得俊,说话声也好听,真是招人稀罕!”
等轮到一旁的妇女,还没等苏奶奶开口呢,她就抢着先对苏慧兰笑道:“俺不用俺三婶介绍,俺自己来!闺女,俺跟你志国大伯是一家的,你喊俺大娘就行!”
她身材高挑,身上一件蓝底白花的棉袄,也没穿外套,头上随意系了条灰色围巾,笑起来脸上一对大酒窝,看起来格外亲切。”
于是,苏慧兰也笑着喊了声“大娘”。
双方见了礼,苏奶奶忙招呼婆媳俩进屋,赶上屋里馒头开锅了,一小会儿的工夫就飘了一屋子的白色水汽。
柳枝大娘进屋就乐:“俺就说咱兰兰咋长这么俊,敢情是天上的仙女来的,你们瞅瞅这满屋子仙气儿……不行,俺得趁这阵儿多吸点仙气儿,整好了回去睡一觉,明天一早起来俺也变仙女了!”
两个老太太都叫她给逗笑了,大奶奶笑骂道:“都要当奶奶的人了,还见天的没个正形!”
柳枝大娘闻言直接一扬脖:“俺的亲妈哎,咱还要啥‘正’形啊,你看俺这大脸盘子还不够‘正’咋地?”
柳枝大娘有点“国字脸”,不难看,反而显出几分英气,再配上那两个大酒窝,看着就特别大气。
听她这么一说,两个老太太乐的更厉害了,连苏慧兰也是一边捡馒头、一边跟着笑。
等众人都进了大屋,柳枝大娘就把手里的柳条筐递给了苏奶奶:“三婶,这里头有黄豆、黄米面,还有俺家大奎套的兔子和飞龙,让兰兰尝尝鲜!”
苏奶奶却没接:“黄豆俺留着,俺知道今年老天爷赏饭,光景好,你家黄豆收了不少,其余的你们娘儿俩拿回去,留着给大奎哥仨吃!”
大奶奶不依,原本笑呵呵的脸也一下板了起来:“咋,你这是有了孙女撑腰,就要跟俺们娘儿几个生分了,一把黄米面子、几只野货还跟俺搁这儿推来推去的,像啥话!柳枝啊,别听你婶子的,就把这筐子给她扔这儿,她要敢往外推,赶明儿俺就敢不登这个门!”
苏奶奶哭笑不得:“行行,你这脾气,俺真是怕了你!”
大奶奶见苏奶奶肯收了,这才又露出笑模样,转头对苏慧兰温和道:“孩子啊,你不知道你大奶奶是属虎的,年轻时候这帮人都喊俺‘母老虎’,可厉害着呢!你奶刚过门儿那会儿啊,看见俺连话都不敢说。”
“后来,俺就给她堵道上问她:咋,你真以为俺是老虎,能吃人啊!孩子,你猜你奶奶那会儿是咋说的!”
苏慧兰看了眼旁边有点窘迫的奶奶,好奇的问道:“大奶奶,我奶当时说什么了?”
大奶奶就挺了挺腰,捏着嗓子,学苏奶奶年轻时的样子。
“大嫂啊,俺今天早上多喝了两碗稀汤,这会儿要憋不住尿了,你先放俺去一趟茅房,等俺解完了手,你再吃俺,行不行?”
“噗!”
苏慧兰没忍住,一下就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