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琰踩着一地碎瓷器,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走过来,冷冷地斜觑两个宫女:“你们怕本公主么?”
宫女回:“公主威仪,奴婢们心中敬仰,是又敬又畏。”
朱琰忽然想把他曾对谢以云做的事都算一遍,他倒是想知道,一切是在哪一步变成今日这样。
他说:“趴下学狗走。”
两个宫女不敢违抗,跪趴在地。
盯着两个宫女,朱琰慢慢冷静下来,谢以云也曾是这样一个姿势待在他身边。
他闭上眼睛,不对,找这些宫女尝试没有用,他一点都不在乎这些宫女的心情,哪怕是让她们跪着爬在一地的瓷器碎片,割得到处是血,他都毫无波动。
正如他一开始,他也是这么对谢以云,甚至觉得谢以云死了也无所谓。
朱琰挥手赶她们:“滚罢!”
改变在不知不觉中,但他不留意自己最初对谢以云的事,因为一切在他看来理所当然,但是,在谢以云看来呢?
所以谢以云怕他,怕到骨子里,如果在她清醒时,她也是绝不敢像现在这样对他,以至于脑子烧糊涂就暴露了。
要不是这一次,朱琰却不知道,她还有多少心思瞒着自己。
一时间,过往许多细节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如此聪慧,很快想通这一切的根源,其实就是谢以云想离开紫烟宫。
可笑的是,他之前一直以为,谢以云想离开紫烟宫,是因为待遇不如意,才摸到一点真相的边缘——谢以云想离开紫烟宫,与多少的金银珠宝没有关系,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只是想离开紫烟宫。
她想离开他。
一股暴虐又浮上他的心头,朱琰狠狠踩碎脚下的白瓷碎片,鞋底下接连发出瓷器崩裂的声音。
不许,他不允许,谢以云永远只能是他的人。
可现在,谢以云在耳房,太医为她忙上忙下喂药,他不像和她同一个世界的人,只能在里屋发火。
谢以云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一直高高在上的少年郎,在今天知道什么叫反省,而朱琰也永远不知道,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
伤害不能被弥补。
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屏障,是天生的,也是人为的,若强行打破这个屏障,只会两败俱伤,把彼此折腾得伤痕累累。
可朱琰一直不明白。
等朱琰总算把心腔内的恶气出完,再走出碧云轩时,他脸色沉静,一点都不像为了一个小太监情绪失控的上位者。
他站在耳房外的窗口,看老太医收拾银针等器具,老太医发现他,一揖:“殿下,公公的烧有退却迹象,不用到今夜,只要烧完全退了,就没有大碍,以后好生调养即可。”
朱琰从喉头应了一声:“嗯。”
老太医带着另外两个太医:“臣等告退。”
朱琰突然说:“等等。”
“之后要怎么……调养?”他的目光从谢以云放在额上的白布移开,说,“本公主要让他的身体无恙。”
老太医斟酌说:“公公这个身体,不可泡水,看脉象,公公该是曾在炎夏泡过水却没打理好身子,这样经年累月不注意,容易落下病根,”接着他说了个理由,“太……监的身体,本就有残缺,要小心应对才是。”
实际上,老太医从脉象知道谢以云月事不稳,因为女子身体特殊,要注意防寒,尤其是暑末寒气入体,容易引起一系列病症,导致身体越来越虚弱。
不过,即使老太医把出这脉象,他深谙在宫里多说多错,不说不错,于是将错就错只说谢以云是太监。
老太医的无心之语,却应证谢以云来紫烟宫后的事。
朱琰自言自语,“泡水。”
当时,是朱琰让她跳下去找镯子的。
他捏捏指节,心脏微微一缩。
没关系,他想,过去确实曾让她跳下水泡在湖中,以后,他没理由再让她下水。
他坐在床沿看着谢以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尝试去想紫烟宫外那些尔虞我诈,却总是在中途就被打断,每一次,都会忍不住把注意力放到床上睡着的人儿上。
在知道谢以云想走后,朱琰除了怒外,还有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在谢以云面前很想做点什么,他想不顺着这种感觉走,但逆着会让他心内一阵阵发堵,堵不如疏。
朱琰微微歪头,好像从遇刺那日到现在,这种感觉尤盛。
只看谢以云睡得嘴巴微微张开,怪可爱的。
他不由地伸出手轻轻描摹她的眼廓,忽然,谢以云睁开眼睛。
不似灌药时的混沌,此时她双眼清楚,但一看到朱琰,眼中的恐惧一闪而逝,转而变成服从,她声音十分干涩:“殿下……”
如果是以前,朱琰察觉不到她掩饰起来的恐惧,但现在,他看到了。
他不太高兴地收回手,挑眉说:“怎么,这回认得人了?”
谢以云对自己昏睡中的反应没有印象,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一听朱琰的语气,担心起来:“奴才烧糊涂了,若对殿下有什么冒犯……”
她说着,还想爬起来磕头。
朱琰按住她肩膀:“别起来。”
谢以云果然浑身没有力气,这么一动,整个胃好像翻腾起来,“哇”的一声根本无法控制地呕出一口药汁。
朱琰看着自己手上淅淅沥沥往下掉的酸臭药汁,目光阴鸷,脸色黑得和煤炭灰似的。
谢以云吓得半条命都飞了,她下意识觉得朱琰要将她从床榻上踹下来,整个人六神无主地往后躲,嘴里喃喃:“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朱琰甩甩手上的污秽之物,用力擦在布巾上,白皙的手背都摩红了,紧接着,果然向她伸出手。
谢以云瞪着圆眼,眼看朱琰的手落在她前衣襟上,她连忙闭起眼睛,害怕得缩起来,反正不是第一次被朱琰提溜起来,她已经习惯了。
然而,并没有熟悉的悬空感。
朱琰的手指顺着她的衣襟下滑,落在她腰带上。
谢以云呆呆睁开眼睛看着朱琰:“殿下,您这是……”
朱琰臭着一张脸,略有些嫌弃:“衣服太脏了,脱掉。”
谢以云低头,果然她一呕,遭殃最多的还是床榻和衣服,药汁吐在前襟,混合着她发烧流的汗湿,很脏。
她着急地伸手攥住自己腰带,回:“好,好,奴才这就去换。”
可是她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别说爬起来换衣服了,就是自己脱衣服也不得力。
朱琰看着她挣扎,决定顺从自己的感觉,于是,手仍在她腰带上,只说:“我给你换。”
第三十四章
谢以云瞪着他,她听到什么,朱琰想帮她换衣服?
最令她惊诧的是,朱琰脸上神情很认真,看得谢以云怀疑是不是自己脑子不对劲,还没有睡醒。
朱琰说要换,就真的动手,他手上力气不小,谢以云的遮挡根本不成作用,扯了一下谢以云的腰带,那腰带很快就松开,衣襟也变得宽宽松松。
谢以云蓦然回过神来。
她,她是女的啊,朱琰以为她是太监才会伸出手,但,她怎么能让朱琰给她换衣服!再者,如果被发现真实身份,不知道还要遭多少罪呢!
一想到自己身份被发现后,难保不被朱琰误解成她故意接近,那时候,真的跳进碧水湖也洗不清。
她敢肖想朱琰?怕不是嫌命不够长。
谢以云猛地捂住自己衣襟,力气虽小,但动作挺大,下了十足的决心,也终于让朱琰抬起眼来。
他目中一凝,被反抗一霎的不悦很快掩藏起来,也没有如往常随心所欲想做的一定要做,难得缓了动作,解释:“你身上这么脏,穿着这身衣服要到什么时候?”
谢以云紧张地咽咽口水,语无伦次:“奴才,奴才不敢劳烦公主殿下,奴才怎么敢,怎么敢脏污殿下的手,让奴才自己来就好……”
朱琰皱起眉。
他亲自为她做点什么,自己都没鄙弃,她居然不领情。
颇有些扫兴,他嘲弄一笑:“怎么,你上面也看不得?”
他本来想说的是“你是太监下面看不得,上面也看不得么”,不过一想到没有命根子对太监来说不是件能随意提及的事,于是话到嘴边只剩一半。
谢以云脸颊发烫。
还好她刚发过烧,脸上又浮起红晕不突兀,她使出现在能使的最大力气按住腰带,声音颤抖,又一次强调:“公主殿下,奴才污秽,奴才自己来就好了……”
因为生病,她平时柔弱的声音有点沙哑,还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朱琰本来坦坦荡荡,没有任何龌龊心思,但看她眼眶微红,委屈地抿着淡色的嘴角,仿佛他在强迫她做什么极不愿的事情。
朱琰手指缓缓收回。
他不是没有开过窍,虽然他身份不能公开,但淑妃很有远见,该给他的春宫册子都没落下,而且,早就安排各种姿色的宫女在紫烟宫服侍,可不管她们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朱琰都不曾打正眼瞧过她们。
只是从最开始到现在,他不止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小太监,包括这一次。
刚生过病,谢以云脸色很差,说是苍白也不为过,但正是这样,更显那双眼睛乌黑圆润,就连微红的眼眶,都是添在这张脸上的一笔浓墨,勾勒出她的眼型,委屈又呆呆的,从她松松垮垮的衣襟口,能看到她瘦削的锁骨,锁骨起伏的线条很精细,蜿蜒到衣领之下,那里的皮肤很嫩,只要轻轻一刮,就能留下一片绯红。
朱琰轻轻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
自从想明白后,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一次次打量谢以云,无非某种东西作祟。
但朱琰这样的身份,向来只有别人向他献媚,他不屑于强迫别人,尤其谢以云这么明显的拒绝。
况且朱琰帮她换衣服本来也没出于别的心思,他眯起眼睛,说:“那好,你自己换吧。”
说完,他随便从小柜子里抱出一身衣服,避开脏污放在她身边,又袖手站在一边。
谢以云大大松口气,可是她还捂着衣襟呢,朱琰抱着手臂换个姿势,目光还是落在她身上。
她小声地问:“殿下还有什么事么?”
朱琰才觉得奇怪:“等你换衣服,你还有什么事么?”
谢以云:“……”
朱琰:“……”
一阵安静。
谢以云总算明白“骑虎难下”这四个字怎么写,她大可以让朱琰出去,但是朱琰的神情表示他已经积攒足够的不愉快,她根本不敢试着提出这句话,倒像她赶主子走。
而且,她一避再避,就怕朱琰察觉什么。
在朱琰身边这么久,她除了知道不能惹怒朱琰外,还知道朱琰的聪敏,他能轻而易举从别人异常的行为推出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