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一直未得她单独传召,心有不甘,听得耳边琴音燥郁,起身道:“公主,臣为您抚奏一曲吧?”
庄妍音笑着颔首,圆润微翘的下巴轻点,划出娇俏的弧度。
她未再问话,那些世家子弟们便起身上前敬她。
常淮从身后小厮手上接过一壶酒,恭敬地为庄妍音斟上。
“上回公主说只爱饮花酿与果酿,在下铭记在心,这是特意为您寻的三月桃花酿,芬芳沁口,酒数极低,适合女子饮用。”
庄妍音轻抿红唇,抬起宽袖饮抿了一口。
…
悠扬琴声穿透这浓秋冷瑟,徘徊于公主殿屋檐上方。
凌冽的风拂动一卷玄色衣袂。
卫封就站在屋顶,眺望庭中那娇艳的少女。
那是他的义妹,是他的小卫。
他明明找了她七百多个日夜,却不敢去与她相见。
他在害怕什么?怕她知晓荀玉是他权谋之下的设计,是他一手策划,将一个叛国的暗探安插在她身边?
从别院回到客栈的这三日太过漫长,战场的刀箭没有要他的命,但是那夜的亲眼目睹却要了他半条命。
内力尽散,元气大损,直至今日才恢复一些,可以施展功力来见她了,而不是每日仅凭卫夷从外带回来的消息去想象她思念她。
卫夷说,百姓都喜爱长音公主,她微服出行没有架子,还于一处绸庄描了花钿,京中一时间盛行牡丹花钿,所有女子都效仿她。
卫夷说,大周女子极喜长音公主编著的《男德》。
卫夷说,长音公主所到之处,男儿皆钦慕臣服。
庄,妍,音。
他对这个名字太过熟悉,熟悉到每次在各国时讯中皆能听到。
那她又为什么不去找他?他走之前明明告诉过她他的本名。
陈久……
他嗤笑自己的蠢,原来此人查不到底细,皆是因为背后站着的是皇族。
厉秀莹知道她的事,却宁愿隐瞒他隐瞒厉则也都不说。
戚阮平明明在上次见过她画像时知道他要找的是她,却也为她掩护。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是他不配,还是他们觉得他会害她?
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姑娘,这是漫长漆黑岁月里唯一给过他光明的姑娘,这也是他唯一心动的姑娘,是愿意在湖底舍下命去换她一笑的姑娘。
他就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来找他?
他有什么错?
他现在就想冲下去质问她,也想带走她,但是除了那些痛苦的不解,他还亲手毁了一个清白的姑娘。卫夷调查过,虽然她之前浪荡爱养男奴,但因周帝对那些男奴有令,她一直都是清白的。
袖中手掌紧握成拳,他戴着帷帽,玄色垂纱后的脸痛苦苍白。
卫夷就在身旁,这次不会再制止他了,暗卫也于午时赶来汇合、在四周掩护,他现在可以站到她身前,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解都问个明白。
但是他拿什么给她交代?
庭风无声,唯有丝竹声涨痛了大脑。
时间漫长得让人指尖神经都是痛的,透过帷帽垂纱,他一动不动望着庭中的人。
她红唇凝笑,接过身侧世家子弟递来的酒,一杯又一杯。他如何听不懂她方才话中的意思,她在鼓动这些世家子弟们去参军,去报效朝廷。
那酒顺着她殷红唇角滑下,她似乎急了些,被呛得咳喘,白皙玉面涨得通红,娇柔又可怜。
袖子的拳头僵硬舒展开,又痉挛似的握紧。
玄色魅影倏然间跃落地面,在浓秋里划开一道寂寥的影子。
丝竹戛然而止,庭中之人皆惊诧。
唯有庄妍音失魂地起身,在空中踉跄摇坠,撑住了指尖掠过的凉风。
从屋顶飞落在她眼前的男儿,一身玄色衣裳,唯衣襟金丝线缠绕。他戴着帷帽,看不见脸,但这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姿,这撒娇赖过无数回的宽阔胸膛,她知道是谁啊。
帷帽垂纱迎风拂动,露出他半张脸来。一半俊美朗正,一半幽邃暗沉。
她失神地望着这双眼睛,两道视线在这静谧里交汇,彼此都无言,谁也不曾往前一步。
不是这样的。
再见面不是这样的,她想过数回。
她要在那棵梨树下奔跑向他,圈着他腰喊他哥哥。
或是在书院的屋顶上偎在他肩头,拿出亲手做的青梅糖喂给他,咧嘴笑着问他甜吗。
或是就在心平气和里,就在洒满阳光的日子里,就在清幽茂盛的竹林里。她望着他,她是他的小卫。
谁都没有问过她心里怎么想的,连她自己都忽略了她与他的身份,忽略了这些想象是不可能的。
他的眼深邃,哀沉,没有生机。他连再见她的喜悦都没有了吗?
“保护公主,有刺客!”
顾修急喝,所有人反应过来皆护在她身前,却又怕极了眼前黑衣人浑身散发的萧杀冷厉。
卫封一动不动,只是岿然站着,任风吹透帷帽垂纱,吹疼他的眼。
卫夷飞落在他身前,拔剑掩护他。
庄妍音目中一痛,这是她最不愿看见的情形。
初九早在最先发现卫封时便已经派了康礼去请庄振羡,而庄振羡也恰好接到战报赶来见庄妍音。
她的公主殿外围满带刀禁卫,无数禁卫涌入庭中,将她重重掩护。
庄振羡大步赶来:“阿妍,到父皇这来,过来!边关战报,大齐已于十日前便已驻扎在冯阳关,欲讨伐我大周!”
庄妍音一动不动。
卫封也依旧静然伫立,他的暗卫自四面八方涌上来,而看似森严的周皇宫竟然都拦不住这些暗卫。
无数大周的弓箭手齐齐拉箭,对准卫封。
庄妍音疾呼:“不要——”
她跑向他。
短短的距离,她却用了跑。禁卫不敢拦她,她已狠狠扑进他怀里。
“拿下齐帝人头者,朕赏赐黄金万两,封侯加官!”
这……
大,型,掉,马,现,场?
庄妍音昂起脸,她在他的帷帽里,垂纱隔绝开外面的一切,她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看见干裂的薄唇,看见他愈发沉稳也愈发俊美的轮廓。
她爹根本不是卫封的对手。
她必须把一切扼止在开弓前。
结实的手臂环住她腰肢,脚下凌空,她被卫封施展轻功抱走了。
庭中还有庄振羡的疾呼,庄妍音大喊:“父皇,不要伤他,他是我哥哥!”事实上她想喊的是“他不会伤我”,但却怕卫封觉得她心机沉。
…
呼呼风声灌进耳朵里,吹得庄妍音无比清醒,方才那些难受的情愫散去,理智回归了大脑。
那失忆梗,作用大吗?
她与那么多男子寻欢作乐,他是不是极恨她这般的模样?
这马甲掉得不合时宜啊。
她紧紧环住他窄腰,感觉到男儿越发结实有力的身体状态。鼻端龙涎香下仍依稀带着那股熟悉的香气,清冽如竹,又有浓墨书香。风吹得她眼睛疼,她还不曾开口,卫封已经抬起宽袖,为她挡住了疾驰而过的凉风。
她忽然就想哭。
上一次这样被他抱着,是在卫肃的追杀中,他明明是不喜初九的,却愿意为了她的安危将她托付出去。
眼眶里热意上涌:“哥哥……”一声想了七百多个日夜的哥哥哽咽地轻喊出。
她感觉到卫封身体一僵,而他们也在极速下坠,她惊慌地抱紧他,脸埋进他颈窝。
卫封也收紧了双臂。
再站稳时,湖堤丝丝柳绦迎风摇曳,夕阳洒落湖面,潋滟流光是碎金一般。
帷帽还罩着他们二人,卫封却忽然一退,转身握拳一阵猛咳。
“哥哥——”
她想上前,卫封后退一步,任帷帽遮住他的脸。
待他不再咳了,庄妍音上前取下他的帷帽。
男儿俊美的脸色异常苍白,那双好看的内双眼睛布满血丝,一双眼通红。她心里焦急,一面担心他身体,一面担心方才庄振羡所言的边关战事。
“你是不是不认我了?”她声音落寞。
“没有。”卫封嗓音沙哑。
“那你没有要问我的吗?”
“有……”
她等待着他,但是许久不曾等来他的问题,眼里水汽氤氲,忽然便又想哭了。
卫封一字一顿:“你,骗我了吗?”
“我骗了你。”迎着湖边落日,她的眼晕着旖旎霞光,却黯然失色,“在接到你往周国的文书与画像后,我骗了你,用了失真的画像去帮你寻找,我怕你找到我。”
“我怕你会不喜欢我是我,可我也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