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有叛军杀到了百步之内,朝着皇帝的车驾开了枪。箭镞穿不透车壁,火.器可以。
嘉禾盯着苏徽,记忆却回到了两年前,两年前的云微也是为了她而倒在了刺客的袭击之下。
“疼吗?”她也不知道她是想要问苏徽,还是隔着时空,去问那个再也没有出现的人。
“废话——疼、嘶——”苏徽算不上娇气,但也是个痛觉神经正常的普通人,在这个没有子弹的时代,火.药命中之后都是在血肉中直接炸开,疼得他恨不得自己干脆直接昏过去。
方才的行动是他本能的反应,他还没有考虑好中枪的后果,就已经直接扑了过去。其实倒也没想过要挡枪,这种舍己为人的事情听来感人,可最好还是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纯粹只是想要带着嘉禾一起扑倒躲开那一枪,被打中是因为他反应终究还是慢了,假如眼下在车内的是个究竟磨炼的武人,一定不会像他此刻这样狼狈。
董杏枝赶忙从车内找出早已备好的伤药来给苏徽止血,而嘉禾推开了苏徽,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滑.膛.枪。
最新制式的火.器,射程、威力以及操作的便利性都远胜于当下军中所用的绝大部分枪.械。身为夏朝君主的嘉禾很早之前就有了贴身携带各种兵器的习惯,这支从西洋人手中购得的火.枪是她近来的新宠。她带着枪.支一同上车,同时早就计划好了应对伏兵的计策。
是的,她其实早就料到了回有兵马在半路伏击,也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精准的将杀来的叛军一枪击毙之后,嘉禾对着天空鸣枪三声,以此为号令,黑夜之下的战场中,枪响此起彼伏,宣府军阵型变化,转守为攻。
传言说被北戎人俘虏,又传言说被妹妹害死了的荣靖长公主,不久前艰难的翻越过草原的一片沼泽地,眼下已经靠近了北戎的王帐。
不久前在旺吉河一带,她的的确确被北戎人包围过,但她很快就从包围圈中逃了出去,那群北戎人根本就没能抓住她,反而让她找到了王帐的行踪。
夏国的斥候没能发现长公主及其兵马,正是因为他们踏上了往北冒险的道路。
第173章 、三十一
端和五年五月,荣靖长公主周嘉音率军出现至杭爱山南,与北戎王庭相战。跟随荣靖的士卒数目远远不及北戎王庭,然仓促之下,王庭不及防守,损失惨重。
待北戎人缓过气来,意图重振旗鼓之时,郑牧所率大军从东面山海关杀至,与荣靖回师,双方一南一北夹击北戎王庭,迫使其仓皇北逃。
此战斩敌无数,虏北戎王族百人,后世史称“杭爱大捷”。
荣靖在杭爱山下与北戎王庭苦战之时,嘉禾来到了大同城。
千里之外的大同城内,无人知道荣靖身在何方,是生是死,在野心家刻意的煽动之下,大同城内谣言四起,军队躁动不安,随时都有哗变的可能。
而就在这时,城门被撞开,女皇带着宣府的精兵杀入了大同城中,在到达这里的第一时间,便是收缴了将帅的虎符,命宣府军驻扎城内各要地,掌控住了这座军镇。
在来到宣府的路上,嘉禾遭遇了一场规模并不算大的伏击战,早有准备的宣府军轻松摆平了对方后,发现那群胆敢伏击女皇的人,竟然是大同守军中的一支。这支队伍原是荣靖专门挑出,巡视大同周边,以随时应对胡人掳掠的“游骑兵”。他们败在宣府军手下之后,解释说并非是要谋害皇帝造反作乱,而是得到了消息,听说有一批胡人设法得到了夏人的甲胄和旌旗,想要装扮成夏人军队的模样夜袭大同,他们埋伏在半道中间是为了伏击胡虏,只是因为夜晚光线昏暗,所以一时之间没能认出他们打错了人。
袭伤友军本就是大罪了,可何况他们袭击的还是皇帝亲自带领的军队。在得知自己酿成了谋反之罪后,统领这支游骑兵的将领匆忙拔剑自杀,麾下的几个校尉原本也想跟随,被锦衣卫拦了下来。
至于他们所说的那些是真是假,嘉禾暂时不想理会。她来到大同城后火速控制住了这座军镇,接着第一时间是检查城内粮草、兵器的储备,第二是要来了大同的城防图和兵力分布图。
大同城内之前叫嚣着要为长公主复仇的声音因女皇的到来而转瞬平息了下去。火.器、粮草都落入嘉禾手中,大同五品以上的武官又在仓促间被夺去了虎符,军队四散在不同的区域,还未来得及整合便被宣府军控制,就算有人这时候还想着要造反作乱,也是有心无力。
但这里毕竟是大同,是荣靖苦心经营了两年的地方。同为军镇,这座城池的构造、规模都与宣府相似,然而毕竟一砖一瓦都是不同的,嘉禾坐在过去荣靖处理军务的“崇英堂”,脊背始终是紧绷着的,即便屋外锦衣卫守了一重又一重,她却依然不敢放松片刻,好像角落里随时会有刀剑杀出似的。
直到赵游舟走进殿内,告诉她大同城内暂时没有异动,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长公主被陛下所害的消息,在大同城传得尤为广。想来应是有人在刻意煽动。陛下来大同之前,大同军心浮动,一方面是担忧长公主死后,他们不知何去何从,另一方面则是在部分将帅的引导之下,有了为长公主‘复仇’的念头。好在陛下来的及时。”
嘉禾撑着额角,心中恼怒,面上却是笑了出来,“便是长姊死了,也轮不到他们为长姊报仇。一群没个主心骨,听风便是雨的愚夫,被长姊指挥着打了两年的仗,便以为自己是长姊的私兵了?受了长姊的恩惠,就将长姊当成是他们的父母了?可笑。”
“这是有人存心煽动的结果,大多数士卒并不想要造反,因‘长公主之死’心中不安的多为武官,他们受长公主提携之恩,自认为与长公主一荣俱荣,于是便驱使着麾下兵甲想要作乱,但他们毕竟只是少部分人,大多数的士卒还是忠于陛下的,您不必动怒。”平日里性情狠戾的赵游舟到了这时反倒还要劝嘉禾心平气和,“当然军中也不是没有头脑清醒之人,所以大同城中只是军心浮动,却并未真正哗变。背后阴谋煽动之人眼见策动不了整座大同城,于是便只带着少部分骑兵在您前往大同的半路上设伏。好在陛下早有准备,没有叫这群逆贼如愿。”
“若只是那些受了长姊恩惠的人想要为长姊复仇,那朕倒也没什么好怕的。人心都是易变的,所谓忠义会使人头脑发昏一时,却不能让他糊涂一世。至于那些担心长姊死了,他们便前途无望的人……他们应该投靠于朕,而不是与朕作对。”她蹙着眉头,以指节轻叩桌面,桌上放着一份名单,名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同城内各级五官的名字,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都不放过,“就怕这些人是与京中势力勾结。”
赵游舟肃然一拜,“陛下将此事交给臣就好。”
嘉禾注视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叹了口气,“又要脏了你的手了,游舟。”
赵游舟轻轻一笑,眼中半是欢喜半是温柔,“无妨,臣不怕的。”
战场上俘虏的游骑兵、大同城内的各级武官、传播长公主为皇帝所害之谣言的人,以及这段时日出入大同城的可疑人物……这些都要审。能够为嘉禾做这种事情的,便只有赵游舟。
赵游舟领命退下之后,被召入室内觐见的是赵游翼。
赵氏兄弟二人性情不同,能做的事情也大有不同。赵游舟是暗处的刀,而赵游翼……老实说,过去嘉禾一直没想明白赵游翼究竟能做什么。他的确是聪明,可嘉禾身边从来不缺少聪明人,赵游翼的存在极容易被人忽视,长久以来一直都是赵游舟的影子。
苏徽与赵游翼关系不错,在嘉禾面前没少说赵游翼的好话,因此这一次嘉禾总算是想起了这个人。
她要交给赵游翼一件重要的事情,让他去南方沿海港口,联络西洋人,与他们谈一桩买卖。
苏徽和她说了那么多西洋的历史,她可不止是当故事听着玩玩而已。虽说心中仍然存有些许对蛮夷的偏见,也认为他们的许多规章与风俗并不合理,但这不妨碍嘉禾对他们萌生出了好奇与敬仰之心。
起码这一次被人埋伏的时候,她是真的意识到了西洋火.器的好用,若是能让她的军队悉数装备上西洋人的火.器……不,若是能让她夏人学到如何造出那样的火器,那么又何必再畏惧什么北戎?
她不仅仅是想要赵游翼从西洋人手中采购火.器,更想将那些掌握了火.器制造技术的人带来京师。听说西洋人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她很想见识一番。
至于要不要与他们建立固定的商贸,是否需要缔结国与国之间的盟约,这都是以后要想的事情了。
赵游翼在得到嘉禾的这项命令的时候颇有些不安。他习惯了跟随堂兄,乍然要离开北疆前往南方,不由得感到惊慌。
“你与那些西洋人打过交道的,对么?”嘉禾问他,虽然这个问题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果然苏徽那家伙靠不住,果然什么秘密都转头就说给了女皇听。
“会他们的语言吗?”嘉禾想说,若是不会的话,便从四夷馆招募征集,但是赵游翼竟然点了点头。
“儿时与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乘坐他们的船只从海南来到天津的一路上,学过他们的语言。那时候我与阿兄无依无靠,阿兄信不过一船的夷人,我便学了些他们的语言,免得被他们给出卖还不知道。”赵游翼赧然的说道。
“这么多年过去,还记得么?”
“自然是记得的。”一向记忆力惊人的赵游翼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如此看来,赵游翼果然便是最适合南下的人选。嘉禾与他商议了约莫一个下午,安排好了南下的诸多事宜,之后才放他离去。
最后来见她的,是苏徽。
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来到大同之后便不曾休息过的嘉禾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当苏徽的脚步靠近的时候,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却又在看清苏徽的时候合上,“是你啊。”
“陛下用过晚膳了吗?”
“没有。”她懒得再掩盖自己疲惫的神态。
这是意料中的答案,苏徽说:“不如就趁着这个时候吃点东西吧。我知道陛下有事要吩咐我,你可以边吃边说,皇帝的威仪和面子没那么重要的。”
嘉禾睁开眼睛看着他轻嗤了一声,但没有反对。
“陛下找我是要做什么?”待到宫人奉命将早已备好的吃食呈上之后,苏徽轻声问道。
“你的伤……怎么样了?”嘉禾倒是没有急于发号施令,反倒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苏徽沉默了一会。
“伤得很重么?”
苏徽摇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伤得倒也不是很重,毕竟他还能下床走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口疼。受伤的地方在后背,他在昏睡中却总感觉是自己的胸口中了一箭似的。
第174章 、三十二
“陛下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吗?”苏徽暂时放下了心中莫名其妙的纠结,向嘉禾问道。他听说了赵游翼被派去南方的事情——虽然嘉禾安排得隐秘,可作为赵游翼的好友,他还是得到了赵游翼即将远行的风声,以他的头脑稍作思索,也就轻而易举的推测出了前因后果。
嘉禾瞥了他一眼,说:“你先坐吧。”待到宫女为他搬来了椅子之后,她道:“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做的,朕说了,你得寸步不离的跟着朕,这话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苏徽点头,一派轻松自得的模样,既没有陪王伴驾的紧张,也没有不能去闯荡四方建功立业的遗憾。
“不过也不能让你一直闲着,”嘉禾又说,口吻活像那些精明的商贾,“就譬如朕房里的花瓶,好看是好看,却也不能仅仅只是好看而已,总得插花、盛水。”
苏徽懵懵懂懂的眨了眨眼睛,正想杠几句——若是一只唐宋时流传下来的古瓷瓶,她也这般败家的用来装花花草草么?而后忽然想起,眼前这小姑娘虽说自幼被培养出了极高的品味,可自从到了宣府之后,生活越发的粗糙,在宣府的住处别说古董,就连正儿八经用来装点屋子的花瓶都没有。他还听赵游翼说过,有段时间嘉禾因为宣府缺粮,户部又一时间调不来银钱,于是打开了内库,开了内库之后发现钱还是不够,索性命赵游舟回京了一趟,开了乾清宫的私库,将她亲生父亲生前所收藏的那些珍奇玩意全挑出来买了。
是的,买了。堂堂皇帝,带头偷了自己家。
夏太.祖文化素养并不高,收集那些名人字画、金石古物只是因为攻打前朝的时候抢到或是捡到了这些东西,于是顺手便丢进了库房之中。若他泉下有知,看见女儿大肆转卖自己当年的收藏,估计也不会有多痛心。可朝中的官员却因此事一个个的跳了出来激烈反对,理由是这样有损皇家颜面。
嘉禾原是将那些皇家私藏卖给京中巨商富贾或是收藏名家,后来被那些骂骂咧咧的臣子们吵烦了,索性便下令将那些价格不算贵的离谱的珍玩送到了那些臣子家中,名义上是御赐,实际上当然不是白给,得了当今天子赐下的先帝遗物,怎么都得回个礼以表敬重,礼不用特别多,按照市面上这些珍玩的价格给就好了。
按照嘉禾的吩咐,赵游舟首先去的就是指责嘉禾指责得最卖力的礼部尚书府中,那名花甲老人一生熟读《礼仪》《礼记》等诸多儒经,一个月写了十二份痛骂嘉禾有君王身份的奏疏,每隔几日便送去宣府城。在见到带着前朝某丹青国手的墨宝来府上的赵游舟后,老人极为硬气的表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已备下了棺材,随时打算死谏,就算是豁出去被诛了九族,也决不能纵容这强买强卖之风。
话说得漂亮,然而当赵游舟在他面前徐徐展开画卷之后,作为雅好书画的文人,他又不能不心动。但出钱是不可能的,哪怕他靠着各级下属每年的孝敬过得十分富裕,也绝无可能打自己的脸,真的交钱给赵游舟。于是这名熟读儒经的老夫子在极为纠结矛盾的心情之下,拦住了赵游舟。
赵游舟说,尚书既然没钱买画,在下去找别家就是。
礼部尚书说,住口!你这蛊惑君王的妖孽,难道还要去祸害别家么?
赵游舟说,大人的意思是,祸害您一人就好?
礼部尚书说,臣就算是死了,也不能看着陛下先做商贾,再做强盗!
赵游舟:……合着大人您的意思是,为了陛下的名节着想,最好将这画白送给您?
双方闹得很是不愉快,赵游舟口才不差,却很少有耐心能与人坐下来好好讲道理,在身后有兵甲的情况下,他一般会下令动刀子。那天若不是慈宁宫中的皇太后得到了消息,命身边宦官出宫调停,只怕要酿成一场祸事。
不过当那些臣子们纷纷上书向太后告皇帝的状的时候,杜银钗选择了置之不理,过了两三天后,打开了自己的库房,挑出了十几套年轻时戴过的头面,下令让赵游舟也拿去卖了。
杜银钗这样的举动,表明了她的态度。自此之后,闹得再凶的文臣都不敢再开口,就这样任这场风波逐渐平息了下去。
赵游翼对苏徽说起这桩发生在端和四年的旧事时,苏徽听着只觉得有趣,边听边笑,笑过之后叹息,感慨嘉禾这个皇帝做的不容易。
如今嘉禾拿花瓶举例子,他猛地又想起了这件事。心里想着,要不以后他出钱为嘉禾买一些装点屋子的摆件好了,不然成天对着一间黑漆漆光秃秃的屋子,不利于心理健康——不过他没钱,用的都是宋国公府的钱。
这时他忽然听嘉禾问:“你与你的家人,关系怎样?”
苏徽吓了一跳,还以为嘉禾是看穿了他的心事,下意识的回答:“关系不好不坏,但我若是问爹娘要钱,他们一定会给。”
嘉禾啼笑皆非,“要钱?你从朕这里领的俸禄不够么?”又正色道:“朕想让你去联络一个人,杜康氏,你的姑母。你不用跑腿也不需要多做什么,只需待在朕的身边,每隔一段时间给她写几份书信,叙一叙姑侄感情就好。”
康懋一生子女无数,苏徽的姑母如同天女散花一般嫁到了各个地方,他至今都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哪些亲戚,与杜康氏之间也谈不上什么姑侄感情。嘉禾忽然关心起了他的家事,这让他感觉很不妙。
“陛下……”他很快猜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是韩国公有什么问题么?”
杜康氏不过就是一个寻常的妇人罢了,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学,也没做过什么值得让皇帝关注的事迹,嘉禾之所以注意到了她,只因为她除了是苏徽的姑母外,还有个身份——韩国公夫人。
“两年前,朕遇到过一起刺杀,这个你听说过么?”嘉禾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自然是知道的。苏徽打听云微的身份时,就听人说起过这件事情。之后他若是问起别的,凡是谈到宣府这两年的将领变更、陛下的用兵之策之类的事情,总绕不开端和三年冬的那起刺杀案。
“韩国公……是主谋?”苏徽问道。
嘉禾轻轻一笑,“你还真敢猜。”
她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更没有说,这一次遇上的伏击,与韩国公府有没有关系。
曾几何时,在她还是公主的时候,也曾伏在某人膝头,唤他一声舅父。如今回想往事,只剩满心的欷歔。
有些战役是持久的消耗战,战事可以持续数月甚至数年;有些战役,则是短兵相接一触即走,短暂的交锋之后,双方各自退却,流下的鲜血还未冷却,一切便都已结束。
黎明的寒冷逐渐推去,朝阳挣扎着从东方的云际破出,荣靖踩着沾染了血色的牧草,注视着四周还未熄灭的火焰,和地上未来得及收殓的残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