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盈一瞬茫恍然,原来是那舞姬不对吗?
她踟蹰片刻,有些费劲地解释:“妾与她本不熟悉的……是过年那时候她来献舞,确实跳得好,妾才留意了。这回的昭君她也演得不错,妾觉得她有本事,所以……”
有本事就能侍奉皇帝?
宗朔几乎被谢小盈这逻辑气笑了!
照谢小盈这选人的法子,那倒是延京城里秦楼楚馆的女子个个有本事,吹拉弹唱,任谁没个傍身的技能?厉害点的还会写诗作词,行个酒令呢!这女子正是因为有了取悦男子的本事,才说明了身份低贱,登堂入室不凭德行,只靠色与技。
然而,宗朔想到这里,灵光忽地一闪,思绪猝然断了。
取悦男子……宗朔的目光落到谢小盈谨慎局促的脸上,他有些惊疑不定地猜测:莫非是因他近来一直让谢小盈那样侍候自己,让谢小盈觉得受了折辱,不乐意了?
这念头只是冒出来一瞬,宗朔陡然间浑身都冷了下来,满心都是懊恼。
竟是他疏忽伤了人!
第88章 开诚布公 一句低贱,让谢小盈立刻住嘴……
宗朔心底突然有些发悸, 谢小盈出身虽不高,但她家底殷实,又是府上独女, 想来家里一定是将她娇养大的。若非谢家门第不行, 以她父母给置办的陪嫁,谢春宸何愁在江南找不到好门户来配女儿。只坏在了谢家没一个士子, 在重门风的江南之地,商贾人家实在上不了台面。否则谢家也不会动心思,非要将她送进宫里博一场荣华富贵。
到底是金馐玉馔养着的女儿,门楣再差, 好歹是要脸面尊严的。寻常人家里有名分的主母良妾,都不必在怀孕的时候还这样侍候人。眼下谢小盈好歹是正三品的婕妤,一次两次就罢了,时日久了, 谢小盈岂能不生怨怼哀思?自然是觉得受了磋磨。
何况她是胆小的性子, 心里再觉得不舒服,定是不敢对自己直言。随驾来的杜婕妤与沈宝林偏又是有名分的嫔御, 还是飞霞宫的人。谢小盈即便想顺水推舟做人情,也不好往她们头上做。
这样一来, 除了她身边的宫女,不就只能从内教坊里挑人了吗?
宗朔霎时间恍然大悟,顿觉自己终于堪透谜底!
到头来竟是他自己轻浮孟浪, 给了谢小盈难堪。
既想明白了, 宗朔反倒有些窘迫。谢小盈还扶着腰在他跟前低眉顺眼地站着,他赶紧起身,亲自把谢小盈拉到旁边按着坐了,很小声地解释:“唉, 刚刚是朕想偏了。原是朕做得不好,让你受了委屈,朕给你赔个不是好不好?”
谢小盈一怔,怎么回事?皇帝这通无名火还没怎么样呢,自己就熄灭了?
她被男人攥着手,对方掌温极热,她甚至还能感觉到对方的脉搏跳得极快。
宗朔见她表情发懵,叹口气,只能把声音压得再低一点,悄悄话挑明了,“你……你夜里既然不愿意侍候,如何不能与朕直言呢?朕并非有意折辱你,是喜欢你才想与你亲近。当然,这事终归是朕的不妥,朕以后再不会让你做那等事,你别憋在心里难过,看你这样子,朕比你还难受!”
他一边说,一边迎上谢小盈的目光,见女孩用犹疑的眼神看自己,宗朔顿时感到有些受伤——完了,都怪他先前冲动,只顾着自己快活,眼下在谢小盈心里,他定是没什么信誉可言了。
这可怎么是好?
殊不知,谢小盈看着皇帝自说自话,已然是彻底僵愣了。
即便她时常和皇帝聊天聊岔了,但还没有哪次能差得这么远,让她连话都不知怎么接了!
刚刚还是要发怒,扭头又与她说这种少儿不宜的话题。
一个舞姬,怎么能把宗朔的想法扯出那么远?
谢小盈茫然无措,皇帝盯着她看,她也只能扭开脸,假装不好意思,暗自琢磨该怎么应对。
她这个姿态反而让宗朔觉得谢小盈是在与自己置气,于是彻底没了办法。他思忖着,谢小盈既然已经明摆着要抬举那舞姬,说不准私下已对舞姬夸过海口。他这里若不顺着台阶下来,多多少少都有碍谢小盈的颜面。
罢了,反正宫里白养一个人口而已,为了让谢小盈顺心,他就捏着鼻子受下吧。
宗朔一边叹气,一边再度让步,“罢了,既是你定的人,朕这回还是由得你了。那舞姬叫什么?朕先给她一个御女的名分成不成?等你孩子落地,朕再借你的名义,给她升个宝林……这样你能有面子,以后在宫里说话也响亮些。”
谢小盈原先还一头雾水,听到这里,总算穿针引线,把先前宗朔所有的表现给想明白了。
合着皇帝是觉得她要献上这个舞姬做个妃嫔??
“……等等,陛下。”谢小盈捂着肚子,还没全然回过劲儿来,但已是出言阻拦,“妾没有让那舞姬入后宫的意思。”
宗朔闻言皱眉,下意识地想:谢小盈是打算只叫那舞姬伺候他,却不肯给名分?
可他又不缺人侍候,宗朔情愿白给个位分,养个闲人!
他直白道:“盈盈,你这样安排不可。且不说舞姬微末,朕不愿叫这等女子近身。她既是你选中的人,最后若连个名分都没有。外头人会议论你待下刻薄,心思狭隘,于你无益。”
谢小盈一听就知道两人又是说岔了,宗朔眼下是认定她想要抬举舞姬,竟还开始帮她出谋划策了。
她忍不住扶额,吃力地解释:“陛下,不是这样的,妾没有选中那舞姬,要让她侍奉陛下的意思。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啊?”宗朔一愣。
谢小盈以手支颐,都不太好意思直视皇帝了。
她到底该说皇帝是太自以为是,还是两人的观念实在相差太多?谢小盈还指望着那舞姬回到内教坊之后再排几个剧目来看呢,那是她相中的大晋皇家舞团的首席,哪儿能被皇帝充入后宫啊!
为着她自己的艺术生活,她也不能让这女孩变成宗朔的小老婆。
于是谢小盈深吸一口气,诚恳解释道:“让陛下误会,实在是妾的罪过,妾传内教坊的人来,只是看她们歌舞才绝,欣赏她们的本事而已。而且妾在家中时就曾听闻,怀胎时候若能多欣赏一些音韵舞蹈,对胎儿启蒙都能有些好处。”
宗朔听得将信将疑,“此等靡靡之音,对胎儿能有什么好处?盈盈,你不必拿瞎话来搪塞,朕虽不喜那舞姬,但并没有迁怒你的意思。朕与你,是可以开诚布公,坦然相对的关系。”
皇帝语气郑重,谢小盈心底竟忽地被人戳了一下似的,短暂地顿了一秒。
只她下一刻就逼着自己更加虚情假意地笑起来,“妾正是想与陛下开诚布公、坦然相对,才和陛下交代实话。妾当真没有为陛下拣选女人的意思……这是皇后殿下才能做的事,妾何德何能,要为陛下选枕边人呢?妾自己能常伴陛下身边,已是旁人艳羡的殊荣。妾心里珍惜着,又怎么舍得将这样的荣宠分给旁人去。”
被宗朔隔三差五的肉麻话洗礼熏陶,谢小盈如今也被磨练出来了。在需要的时候,她很能够装出三分深情,来与皇帝一唱一和。
从前谢小盈不表态的时候,宗朔尚且认定她一门心思扑在自己身上,眼下谢小盈都把话说得这般直接,宗朔岂有再怀疑的道理?
他被谢小盈这番话说得立刻释怀,心口都有些发热。
既做他的宠妃,就该有这样的觉悟!他已然顾及谢小盈的心思,都不肯召幸其余妃嫔了。倘若谢小盈不能领这份情,非要把他往外推。那他真是要寒心了。
宗朔攥紧谢小盈的手指,颇为激动道:“你说得很是,朕与你这样才叫两情相悦。朕能体谅你的委屈,你也懂朕的心思,这般琴瑟和鸣的日子,断不该再搅和进旁人来!”
两情相悦、琴瑟和鸣?
谢小盈听得眉心直跳,皇帝这上纲上线的力度也太猛了。还好皇后不在,否则恐怕会直接被皇帝的这番话气得上西天。
宗朔见谢小盈表情古怪,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不过他转念间想起皇后理直气壮地为他安排王氏,而谢小盈却能说出心里珍惜这样的话来,两者相判,高下立见。
他内心无声叹息,皇后本该比谢小盈更有这份当仁不让的底气,他悉心呵护中宫颜面那么久,皇后怎么反倒越当越往后退呢?
“朕还是把她们打发回宫里去,不能再在你眼前碍事了。”宗朔想到刚刚之所以令他误会,都要怪那舞姬媚眼如丝,不守规矩。他眉峰深深蹙起,这等女子,反正也到了年纪,还是早些发派出宫妥当。
谢小盈敏锐地从宗朔语气里听出一丝厌弃,她赶紧央道:“可我确实喜欢那个舞姬,她舞艺卓绝,更是知道我喜欢看的是什么。陛下且再留她们几日,好不好?”
宗朔摇头,“不可,朕记得杜婕妤和沈宝林都在闺中习过琴,抚琴才是真正的雅艺,你若喜欢,朕回头传她二人来为你演奏,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同你交往方不辱没你的身份。舞姬低贱,你少接触为妙。”
一句低贱,让谢小盈立刻住嘴,止住了继续与皇帝讨价还价的心思。
也是她糊涂,皇帝已表明过对《昭君出塞》的不喜,是她非想要看,如今反而连累了舞姬的前途。
眼前人是帝王,他的喜怒哀乐,哪怕只是一丁点,都关系着旁人存亡呼吸。
她从前把权势二字看得太简单了,如今才明白过来,宗朔不仅能生杀予夺,更是左右着活人的命运。
是天堂,还是地狱,只在他一念之间。
听着皇帝喊进了常路交办打发人的事,谢小盈立刻摘下了自己耳上戴的一对碧玉坠儿,赶在常路退下去前将人喊住,“常少监,有劳你将这一对代我赏给演昭君的女孩儿,我挺喜欢她的,请叫她好生保重。”
有了这句话,起码能保那舞姬一命吧?谢小盈偷觑宗朔,惴惴地想。
宗朔侧首迎上谢小盈的目光,见女孩眼底雾色沉沉,小心翼翼地回望自己,他一时竟有些心软……不然,还是将那舞姬留下?
可谢小盈到底心性单纯,她与淑妃交往,已让宗朔觉得危险至极。再来一个胆大妄为、不知体统的舞姬,谢小盈早晚要被人教歪了去!内教坊又不缺舞姬,走了这一个,总还能选出听话懂事的来,继续哄谢小盈高兴就是了。
宗朔最终还是没改口,他冲常路颔首,默许常路接了谢小盈的一对耳坠,随即挥手让人退了下去。
“盈盈,朕知道你善良,朕也没有草菅人命的意思。只宫里的规矩不可乱,那舞姬已生贪念,再留下去怕要对你生妨碍,朕是为你们母子考量。”宗朔岂能看不出谢小盈适才在想什么,既谢小盈不敢开口明言,就由他来把话说清楚。
近来宗朔已有所察觉,虽然谢小盈的性情一向简单好猜,可仔细论起来,她却喜欢把心思藏得十分深。两人相处这样久,宗朔翻检记忆,几乎很少听谢小盈主动剖白过自己。他很希望能鼓励谢小盈大胆一点,能与他说说自己的心思。
宗朔印象中每一次听到谢小盈说起自己的想法,都是在“解释”。
因被他误解了,谢小盈才会表达她原本是怎样想的。
但如果不生什么误会,谢小盈便从不对他提起“自己”。她不会说自己想要什么、讨厌什么、害怕什么……
即便是皇后,都会明里暗里地提醒他,她需要体面与尊贵,她重视自己作为原配发妻的身份。从前林氏也会在温存时刻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渴望子嗣,或是因为身份低卑,希望能提携母家。金婕妤因是新罗王女,就更不必说了。举凡有机会邀功请赏,定是为新罗一族恳求减贡,或表达对王朝的忠心。
而谢小盈呢?
虽然两人已堪称至亲至近,谢小盈却依然不怎么在他面前表露自己的期盼与渴望。
每逢宗朔对上谢小盈的双眼,他所看到的,都是一片没有欲求的干净。
这份干净,曾令宗朔心仪向往。
如今细细想来,这份干净,却又令宗朔无端心慌。
终归是因她年纪小,还不知事吧!宗朔自我安慰地想,毕竟谢小盈家世身份都不够,在宫里活得体面尚且不易,更遑论在他这个帝王面前留存一个“自己”?
只要来日方长,他与她慢慢相处,终能让谢小盈褪去那些敬畏,舒展开自己原本的模样。
宗朔看谢小盈眼底还有没消散去的惶惶然,一时竟有些庆幸。还好他没有先把谢夫人进京的事告诉谢小盈,否则眼下还得发愁找什么辙来哄人。
谢小盈本就思乡,加之她年轻,或许更依赖母亲。不管先前有再多不安,眼下母亲能进宫相伴,陪她待产,谢小盈总该能彻底开怀了吧!
想到这里,宗朔慢慢笑起来,他伸手捏了一下谢小盈的侧脸,“不说旁人的事了,盈盈,朕的好消息还没来得及同你说呢。”
谢小盈兴致缺缺,勉强附和:“什么好消息?”
“朕派人将你的母亲接进京了。”
谢小盈愣了一瞬,不可置信地反问:“……我阿娘?”
宗朔见她果然惊喜,这才放了心,欣然颔首,“是,朕已安排妥了,明日你母亲就会进素烟宫来。你既想家,届时就让谢夫人好好陪你一阵子,以慰你思乡之情!”
第89章 【营养液12k加更】 皇帝既然巴巴儿……
宗朔居然把谢夫人给传进素烟宫了!
谢小盈目瞪口呆。
她跟着宋尚仪学过规矩, 很知道进宫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这宫里随时随地能与自己母家相见的女人,论理说只有皇后一个。因她是一国之母,别说见自己的母家了, 她想见别的官眷家属, 只要对方身上有诰命,她就能下懿旨去传见。
淑妃家里位高权重, 她想见家人,其实也有门路。英国公面子大,可以替夫人去找皇帝求一个旨意。即便求不来,等到过年的时候, 英国公夫人作为外命妇进宫,同样还是有机会见到女儿的。
年节里进宫的外命妇诸多,皇后接见不过来,也未必有兴致去见, 就会让杨淑妃、尹昭容, 乃至于林修仪、胡充仪等人代为接待。这个节骨眼上,尹昭容与胡充仪就都有办法同自己的家人说上话。
但林修仪就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