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传世之名
都说21世纪最缺的不是人,而是人才,其实放之四海上下五千年皆准。
然而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章玉郎在遇到方靖远之前,最红也就是莲花舍脱口秀冠军,一张利口毒舌无双,冷嘲热讽,嬉笑怒骂皆文章,让临安城的达官贵人对他是又爱又恨,喜得是他这张嘴,恨的也是他这张嘴。
能让你笑,也能让你哭,更多的时候是让你哭笑不得。
原本平平无奇鸡毛蒜皮的小事,经他的嘴一演绎,就能刮下人一层皮来,说得人冷汗淋漓,却又大呼痛快,犹如六月天饮下雪泡梅花酒,让人冰爽到极致。
可他也最清楚,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
这说浑话犹如在半空里踩绳过桥,看似高高在上,可一个不慎跌落下来,就能摔个粉身碎骨。
他在入这行以前,原本也是官家子弟,士林出身,年方十岁就考上了童生,可惜父辈因言获罪,得罪了当年的权臣秦桧,除了父辈被斩之外,家产被抄没入官,成丁流放,幼童和女子被充入教坊司为官奴,有些受辱不过的,早已自尽而亡,如今留下的,也仅余他这一根独苗。
因为身为官奴,非特赦不得脱籍,就算是他如今红了有钱了,也不能自赎其身。
而方靖远给他的,就是这个机会。
要说这本书,放在平时真是百分百掉脑袋的事儿,可有他做这个担保,章玉郎就愿意去赌一把,对他而言,眼下就算再红,也是个官奴的身份,若是有一线生机,能脱籍翻案,他才能有真正的出头之日。
方靖远原本想线找说书名角后,再去找人帮忙润色他的“故事”,可没想到章玉郎不光会说,还能写,除了他“脱口秀”的本子是自己写的之外,还曾用几个笔名写了不少野史话本和志怪传奇。也难怪他的浑话说得满城追捧,别人想模仿都只能得其形而不得其神,后来知道他的身世后更是唏嘘不已,当即就保证若是事成之后,定会替他向皇帝求个特赦的恩典,准他脱籍恢复平民身份。
“想不到张老果讲的野史本子居然是你写的!”在一旁听着的霍千钧听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忍不住插嘴说道:“我说那老怪是不是不晓得你就是兰若生,否则哪还有脸成天在你面前吹胡子瞪眼说你酸话啊!”
章玉郎白了他一眼,说道:“这事儿你知道就罢了,对外说我也不会承认的。那些本子不过是为混口饭吃,说出去都丢脸。”
想当初他三岁开蒙五岁诵诗,七岁就能习文,十岁就进了府学,本有机会成为本朝最年轻的天才举人甚至进士,可如今居然沦落到写哪些春闺艳史传奇志怪来混饭吃,简直是给家族抹黑,说出去让人知道那笔名皮下是他,老祖宗都得在黄泉下气得跳脚。
如今有了方靖远参考后世升级流YY小说套路加上岳元帅的生平改编的小说大纲,写起来对他而言简直毫无压力。
至于那本根据《竹书纪年》改编的神话传奇,原本就有些民间话本演绎,如今方靖远给他略略一提思路,章玉郎便脑洞大开,瞬间想出无数个可玩的套路来,心痒痒得立刻就提出要告辞回去写本子。
“多谢小方探花提点,玉郎昔日还未曾想过可如此演义,果然更有意趣,想来光是找说书人还不够,最好能加上傀儡戏和影戏,会声会影,更能出彩。”
“没错,玉郎果然是个中高手,我也只能提点意见,真要动笔动手的话,还得靠你们。既然玉郎愿意,这《飞鹏传》和《开天志异》便交由你来。只是如今时间紧迫,你先写几篇出来,我们看过后,就开始着手先做一期,然后看看反响,便说边往下继续写。”
“好!”章玉郎既不愿错过这个机会,也想要这等精彩的故事早日面世,自是应得无比干脆。
方靖远也不想耽误大手的创作时间,干脆利落将小说大纲交给章玉郎,然后起身拍拍快要跳脚的霍千钧,说道:“我记得你小时候不也挺崇拜岳元帅的吗?还偷偷学着岳母刺字去刺青……啊,我记得刺错了个字你后来怎么弄的……”
“没得事!你记错人了!”霍千钧正要捂住他的嘴,忽然被人从旁边扯了把衣衫,他本就穿着随意,哪怕入秋了也穿得松松垮垮,恨不能敞胸露怀以显示自己的豪迈风姿,结果被章玉郎一扯,就露出半边肩背来。
单是那半边肩背上,就密密麻麻纹刺着大片的图案,云涛怪石之中,一只偌大的虎首怒目圆睁,张口咆哮,露出满口獠牙,气势汹汹的模样,跃然而出,当真是栩栩如生,让人望而生畏。
“咦?没看到有字啊?”章玉郎好奇地说道:“久闻霍九郎诨号啸天虎,请得临安城中第一刺青师给纹了只猛虎在背上,原来是为了洗去旧时纹错的字么?”
这等黑历史,一定要牢牢记住,决不可忘。
霍千钧刚挣脱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拉上衣襟,就被方靖远拉住,好奇地抓着他细细研究。
“这猛虎纹得还真不错呢!这画也是请刺青师画的吗?居然把他以前纹错的字都融入虎皮纹路中,厉害啊!”
眼见方靖远都要上手去试试他的纹身了,霍千钧从他手里扯过衣服,闪到了一旁,恼羞成怒地说道:“够了啊你,要不是你当初捣乱,我能被人纹错字了?”
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如今的方靖远哪里记得,只是干笑了两声,说道:“我只是好奇……这画师的手艺不错,若是能雕刻绘版,以后玉郎的话本写出来,正好配上插图绣像,定能卖得更好。”
他这么一说,章玉郎和霍千钧的眼神忽地都停在他的身上,带着几分古怪,像是在看什么稀有之物一般。
方靖远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这画师很出名?或者跟他原身有关系,“你们看我作什么?难道这画师我也认得?”
“何止认得!”霍千钧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当初我花了五百两银子才排上号,等了半年才拿到画。今天人家主动要见你,还被你拒之门外……现在想见人家,怕是难了吧!”
章玉郎笑着摇头说道:“九郎你若是早两年就带探花郎来,又何必花那冤枉钱,现如今兰娘已另有心上人,今日想见见小方探花,也不过是圆个心愿,你又何必捻酸?”
“你说这画,是兰娘?就是方才四娘说的那位兰姑娘所画?”
方靖远先前听霍千钧说过,莲花舍虽是临安最大的瓦舍之一,但主要是表演场所,在此演出献艺的是教坊司和城中杂技社团成员以及各家青楼楚馆中的当家名花,每旬都有会排名,根据演出时客人的打赏和送的花红来选出当期最受欢迎的节目和名角,丝毫不比后世的那些表演选秀逊色。
能在此驻场演出的,都是说唱歌舞顶尖的人物,堪称这个时代的演出顶流,只是方靖远素来立身谨慎,又是个死宅,以前就算有人相邀,也从未来过这种场合,因为后世的经历,尤其对这些“名流”避之不及,所以才会果断拒绝黄四娘。
可没想到,一转眼,轮到他被打脸。
是去求画,还是不去?
章玉郎这会儿也不急着走了,笑嘻嘻地看热闹不嫌事大,“探花郎若是想见兰娘,玉郎这便去跟四娘说一声,想必兰娘就算不看霍九郎的面子,也会给探花郎几分薄面……”
“嘁,你不是说兰娘如今已经有人了,还要见他作甚?”霍千钧翻了个白眼,说道:“我前日还听人说她为个酸秀才连妈妈都得罪了,闭门一年不说,巴巴地供着人去应试,还真以为能当个举人娘子啊!要不是四娘这边还肯让她登台,她连换季的衣裳都买不起了吧!”
章玉郎叹道:“兰娘本就喜欢读书人,那李嘉也是个才貌双全的,若是肯替她赎身,明媒正娶,不算辱没了她的一身才华。”
方靖远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原来是个青楼女子供养秀才应试,如今要赎身从良之事,正想着那兰娘如此有才华,还曾经是自己的粉丝,那么前去求画也算不上丢人,可忽然听到李嘉这个名字,莫名地打了一个激灵。
“等等,你们说的这位兰娘,可是姓杜?行十?”
“正是,”章玉郎意外地回头望向他,“探花郎从何得知?”
明明刚才探花郎在门口当众拒绝了四娘的提议,章玉郎甚至看到兰娘的房间开了门,本打算下去一睹探花郎如今的风采,可没想到连面都没见到就被拒绝。可现在方靖远居然能叫得出兰娘的姓氏排行,又不像是完全无知无情之人。
可他哪里知道,方靖远此刻心中掀起的狂涛骇浪。
杜兰娘,行十,与淮南士子李嘉相恋,重金相酬,助其中试,自赎其身,欲结良缘,然李生心变,卖诸他人,十娘一怒,掷宝投江,香消于此,名传后世,有才者记之,千古绝唱,警世通言。
是他记错了年代,还是这故事早已有之,只是被人口耳相传,不知变了多少细节,才会流于后世。
可若是没错的话,那他的这位花国粉丝,勾栏名角杜兰娘,很快就要从良赎身,被那黑心秀才拐卖……
第二十六章 情之所起
方靖远此刻的心情十分之复杂。
唐宋多传奇,明清多演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些传奇小说话本原本就取材于现实,只是在原型的基础上进行加工和发挥,掺入作者的想法和看法。所以《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原型人物到底是明朝人还是宋朝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面对的杜兰娘,和刚中举的李嘉,会不会真的是人物原型。
他知道的,是传奇话本中的杜十娘,而不是临安莲花舍里的杜兰娘,眼下章玉郎如此问他,他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还是略有些尴尬地说道:“曾听旁人提起过十娘之才,却不曾见过,也不知原本与兰娘是一人。那……就有劳玉郎代为引见……”
“小方探花若是肯见她,哪里需要我来引见,我这就让人跟她说一声便可。”章玉郎冲他扬眉一笑,说道:“不过兰娘这半年都不接外客,只是一门心思照顾那位李公子,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探花郎莫要跟她计较。”
“你这说得什么浑话!”霍千钧像是赶苍蝇一般挥手把他赶出门去,“让你喊人就赶紧喊人,你以为我们小方探花是那等急色之人,还能吃了兰娘不成?”
章玉郎嘿嘿一笑,也不多说,到门口跟伺候的小厮说了两句,那小厮便面露惊喜之色,一路小跑着冲过栏桥,朝着西厢那边的雅间跑去。
方靖远无奈地拨拉开霍千钧,这厮一听他居然知道兰娘的姓氏排行,就缠上来追根问底,看他的眼神也热切了几分,像是要跟他好生讨论交流一番,恼得他没辙,最后灵机一动,说道:“我并不认得兰娘,只知道杜十娘的些许小事,全是因为李嘉李行古。”
“原来那位李公子名嘉字行古……”章玉郎喃喃地念了几遍,脸上也露出几分古怪之色,“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李嘉?李行古?”霍千钧平时只听说过兰娘因为一个李公子而谢绝恩客,意欲赎身从良,却不知那位李公子的大名,如今听两人一说,也觉得十分耳熟,“我好像也在哪里听说过?莫非前几日桂榜传讯时,有人到这里来唱名讨赏说起过他?”
章玉郎却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他的名字,以后也永远不会有。”
他虽然被剥夺了功名入了奴籍不能参与科举,但因为先前的心愿,哪怕明知无望,每次科举之时,他都会偷偷在考试后设法寻来试卷,自己做一遍,再与那些中举的士子比较一番,自然对红榜上的名字了然于心。李嘉的事,但凡知道他大名的,无人不知,只是在花楼中人人只道他是李公子,却未曾与那个李嘉李行古联系在一起。
“啊?”霍千钧一怔,“为何?”
方靖远面色微冷,寒声说道:“此人受骗买了此次乡试考题之后,于入场时被搜捡拿下,招供时曾说替他抄写作弊试题发带之人,名叫杜十娘。此人如今已被剥夺秀才功名,三代不得参与科举……”
“啪——”
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碎裂声,像是玉碎瓷破,溅开的碎片亦在地板上叮叮当当地散落开来。
三人齐齐回头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女子手中端着的茶盘已然垂下,地上摔落的白玉碗碎成无数片,茶汤洒了一地,还有些溅在她的裙角上,使得原本绯红的石榴裙上落下点点水痕,颜色愈发显得深红如血。
而她的一张脸已变得煞白,看到三人朝她看来,急忙将手中茶盘塞给身后的侍女,走进房来,朝他们行了一礼,侍女接过茶盘便退了出去,连一地狼藉都未曾收拾,便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兰娘见过方大人、霍大人!敢问大人,方才所说之人……可是李公子?”
章玉郎有些汗颜地致歉:“是我方才忘了关门,想着兰娘很快就到……”
的确到的很快,快得他们说的话都被她听到了。李嘉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他们这样背后议论人是非,说长道短,关系到一个女子的名声,落在有别人耳中,终归不是君子之道。
方靖远只愣了一下,就立刻点头承认,“正是。”反正他找人来,就是为了核实这件事,早晚要说,若是这兰娘肯听,他就帮一把,若是一门心思挂在那个白眼狼身上,那他也毫无办法。
杜兰娘的幽幽一叹,那眼波流转,玉面如雪,眉目含情间,似嗔似怨,如泣如诉,就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都风情无限,引得人无法挪开目光,可以想象她若是登台演出,唱个小曲做幅画,能得多少彩声花头。
“先前他让奴家代抄文章,奴家就觉得有些不对,可公子说,那些读书人的事,奴家又不懂,便是识得几个字,能说会唱,琴棋书画,说到底也不过是别人捧出来给人取乐的玩意儿,除了他,谁人会对奴家真心真意?若是他能高中金榜,自然能带奴家出头,跳出这火坑去……”
“呵呵,原来他竟是……会做梦的,可不单单是奴家自个儿……”
听到这儿,方靖远忽然觉得这话有几分耳熟,感觉像是后世在某些通告中常见的诈骗套路PUA,便忍不住问道:“听说他赶考的银子,是你给的?”
杜兰娘略略抬眼朝他看了一眼,立刻垂下眼帘,低头,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替李嘉解释道:“先前李公子也是带了银子赴考,只是交友应酬,误入春风楼后,为了见奴家一面,撒了不少银子出去。后来妈妈留他在楼子里几日,便耗尽了银钱。奴家不忍他荒废了学业,才暂借于他……”
“打借条了吗?”方靖远突兀地问道,“有借有还,你可曾想过,他拿了银子去,会还你吗?”
他问得如此直白,口口声声追问的都是君子们最不耻于谈及的“阿堵物”,连霍千钧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元泽,这朋友之间尚有通财之义,何必斤斤计较?”
“跟你我可以不计较,”方靖远正色说道:“因为我知道就算你不还钱,你和你家人给予我的也远超我能付出的。何况,你也不是那种人。”
“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方靖远望着杜兰娘,一语扎心,字字如刀,“你们相识多久?有多少恩……多少情义?还是……你当真相信,他会娶你……为妻?”
“你要不要这么死轴,这些话人随便说说,听过就算,你跟一个小娘子较什么真?”
霍千钧眼看着杜兰娘泫然若泣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起了怜香惜玉之心,顿时觉得方靖远咄咄逼人的十分可恶,“便是不能娶为正妻,替她赎身总是可以的吧?”
“然后呢?”方靖远面无表情的模样,哪怕再精致如画的五官,也冷得让人心颤,说出口的都不是刀了,简直是冰锥子,“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或者冰窖?”
章玉郎都跟着一个激灵,打了个哆嗦,同情地看着杜兰娘,“负心每多读书人,兰娘,妾通买卖,若是与人为妾,那日子可不比你现在好过……”
杜兰娘缓缓抬起头来,终于对上了方靖远的双眼,直视着探花郎平静无波的眼神,确认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其他颜色和情绪,仿佛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寻常女子,跟块木头没什么区别,完全没有其他男人看到她时的惊艳和贪恋之色,可以确定,这男人说的的确是肺腑之言,尽管难听扎心,但好过无数虚假的甜言蜜语。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撤下脸上的哀婉凄绝,换上几分自嘲之色,“那大人以为,奴家还有什么选择?”
“奴家如今已年过双十,楼子里无数豆蔻二八的姑娘等着挂牌,就连李夫人都说,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奴家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离油尽灯枯之日不远矣。”
“奴家见过不少红极一时的姐妹,一朝红颜老去,沦落至死,连尸骨都无人收敛……奴家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就想有个安身立命之地,李公子虽然穷,却有向上之心,奴家能借他之力离开此地,若是他不肯践诺求娶,奴家自然会另想办法……”
“可若是他的向上之路,要踩着你才行呢?”方靖远看到她褪下职业化表情后,眼中的不屈不甘之色,有些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问道:“你是甘为踏脚石呢?还是……换一条路?”
杜兰娘猛然睁大了眼,看着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年前打马御街前,无数女儿家抛花掷果,但求探花郎回头一顾时,她亦在其中,那时的她,年方二八,尚未正式挂牌接客,跟所有女孩儿一样,怀抱着一朝嫁得状元郎的美梦,却在漫天花雨的御街上被探花郎掳走了全部心神。
可那时的他,高高在上,如隔云端,犹如天上神仙般淡漠的表情,全然漠视所有女儿家的喜爱,让人只可远远观望,而不敢遐想亵渎。
如今,在她已尝尽人世艰辛,亦曾红极一时,眼看要踏入泥沼时,他忽然出现,对她说,还有一条路……
她会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