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双的目光无处安放,只好看向道旁的路边摊。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走了两步,张幼双脚步忽然一顿。
俞峻察觉到,也跟着停下脚步。
张幼双鼓起勇气,仰起脸笑了一下,对上了那双疏若寒星般的眸子,“先生,你等等,想吃橘子吗?我请你吃个橘子?”
俞峻静静地望着她,不等他反应,张幼双哒哒哒地,飞也般冲到了摊位前。
“老板,橘子怎么卖?”
没一会儿,张幼双抱着橘子就回来了。
俞峻就这么旁观着她买橘子,等她回来了,破天荒地地看了张幼双一眼,主动开口问道:“为何不还价。”
张幼双抱着橘子想了一下:“先生也知道我是欣欣子了吧?”
俞峻略微一怔。
张幼双能问出这个问题,这就代表着她已然知道了和她通信的就是他。
那一瞬间,俞峻浑身上下竟然露出了点儿不自在的羞窘,第一反应竟然是道歉。
“抱歉,”俞峻抿了抿唇,沉声说,“非是有意瞒你的。”
张幼双笑着转移了话题:“先生会还价吗?”
俞峻道:“我的月俸足可果腹,自十多年前起,便已下定决心,不向寻常百姓讨这三瓜两枣的便宜。”
张幼双叹气:“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自己写点儿话本,还是有些收入的。”
“我早就知道先生是和我通信的那位。其实我一直很感谢先生对我的帮助。”
“不知不觉间,从通信,再到衍儿入学,再到我来书院教书,无形之中已经受了先生不少帮助了。”
张幼双一边低头说着,一边拿了个橘子在掌心,飞快地剥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剥了一半,取出果肉之后,张幼双又道:“刚刚小玉仙离开前,特地托我向先生转达谢意。”
“古人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我这个时候也没有琼瑶,只能请俞先生吃橘子了。”
俞峻顺着她的动作往下看,目光落在了张幼双的掌心,眉心一跳,一时无话。
那一瞬间,他内心竟忽地想到了周邦彦那一首《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女郎手指白皙,常年握笔算不上多柔软,摊开的手心微覆着一层薄茧,掌心躺着几瓣黄澄澄的橘瓣。
他知道这句诗词已然是冒犯至极,却只是垂着眼帘看,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她差点儿都忘记俞巨巨有点儿轻微的洁癖了。
张幼双脸上顿时有点儿烧得慌,囧囧有神地找补了一句:“我之前在县衙里洗过手了!”
“真的。”
俞峻:“……”
他的情绪本来就鲜少外露,却是差点儿被张幼双这一句给惹笑了。向来冷素的眼里软了一下,像是漾开的水月湖波,又迅速归于了冷寂。
他虽然不习惯这么亲密的接触,但到底难辜负她的好意。
思量再三,还是拣了块橘瓣,送入了口中。
“多谢。”
齿尖合力咬开,鲜嫩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炸开。
看着面前一向沉冷如铁的俞巨巨,竟然真的拿了瓣橘子吃了。张幼双这才松了口气,将剩下来的橘子一瓣瓣吃干净,又到了灯烛店里买了一截拇指大小的蜡烛来。
没错,她要做的就是小橘灯!
俞峻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动作,明明心情不好,倒像是在耐心地陪着她闹腾了。
一团温暖的光晕自小橘灯内升起,被橘子皮映照得红通通的。
此时日暮四合,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
张幼双捧着小橘灯,下了河岸边的台阶,蹲下身子,将小橘灯送往水波上,轻轻一推。
她刚刚俯身去放灯,袖子沾了点儿水。
提着袖子,扭头朝俞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今天多谢俞先生你能帮忙。”
想到县衙上的所见所闻,张幼双叹了口气,有些文艺的,但绝对是发自真心地说:“但愿众生皆得饱腹。”
想到孟屏儿,又补充了一句:“但愿众生能平平安安,与家人团团圆圆,日日共此灯烛光。”
……
俞峻抬眼望去,小橘灯顺水漂流,一灯很快在黯淡的天光下远去,远远望去只是水波中微亮的一点,很快就融入了远山的影子里。
默然了片刻,竟然真的主动接了话茬:“愿受疾病之扰的百姓众生,能健健康康,早日痊愈。”
张幼双绞尽脑汁,又接了一句:“还有……愿天下众生……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在说什么!
说完,张幼双就立刻察觉出来了不对劲,目光就冷不防地撞入了那双深黑色的眼眸。
然而说都说了,只好干巴巴地继续说了一下。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说完这句话,张幼双看到俞峻,眼睫一颤,眼底就像是落了星子一般,忽地又垂落了下来,嗓音沉而柔:“好。”
第64章
俞峻是典型的在儒家节义观下长成的,风骨鲠正,社会责任感极强。
张幼双认真地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做不到俞巨巨这地步,不过并不妨碍她敬佩仰慕这样的人。
而她能做的,张幼双叹了口气,只有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地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第二天,张幼双亲自跑了一趟绿杨里将小玉仙等人接到了新租的宅子里。
这宅子她几天前就已经布置好了,昨天又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查缺补漏,浇花擦桌子扫地。
整间宅院足够宽敞明亮,院内种了不少蔷薇,正房厢庑小巧别致,自大门登上石阶,高而峻的石阶倍显古意,中有杂草杂花,点缀藓痕。
拂花分柳,柳色照见一方不大的小池塘,池塘里的荷叶自顾自地开谢,红菱角熟透了,荷塘边上还种了些如伞张的芋头叶子。
芋头叶子旁边又胡乱种了些海棠、月季,杂乱无章,闹腾活泼得很。
院子正中种了棵香椿,遗了一大片地儿的树荫,树荫下面放了张木桌子,有些陈旧,桌面的木纹如同深深的沟壑,但拾掇得干干净净。
虽然没什么亭台楼阁,游廊假山,但胜在干净又热闹,看上去极富生活气息。
这是人住的地方。
推开门,看到面前这间不大的小院子,小玉仙脑子里忽地冒出了这一句话。
女孩儿们眼里飞快地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了下去。
李三姐怔怔地扭头看了眼张幼双,眼里难得闪动着胆怯畏缩的光,“这、这是我们住的地方?”
张幼双一看女孩儿们的反应,就明白了她们是害怕和不信,赶紧软和了语气,以哄她小表妹的语气道:“对,这里就是你们日后住的地方了,仓促收拾的。”
小玉仙左看看右看看,头摇得像拨浪鼓,眼巴巴地望着张幼双:“不行,我、我不能住,欣欣子先生你已经帮我们这么多了。我们是婊|子,但不是吸血虫……”
张幼双早就想到了这一茬,继续安慰道:“只是暂住,李氏虽然入狱,但我担心她的亲人会报复你们,你们先在这儿住一段时间。”
“真的,我对天发誓。”严肃脸。
在张幼双这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半哄半胁迫的劝说之下,终于,小玉仙几个被她劝松动了。
一个个,有点儿迟疑地,踏进了屋子里,像是怕惊动屋子里的一粒尘埃。
但很快,这些女孩儿们脚步又变得轻快了起来,争相在房子里跑来跑去。
小玉仙踮着小脚推开了就近的一扇门,浑身上下,肌肤每一寸都好像爆发出了生命和青春的活力。
“你们快来看!”
“这里的床好大。”
“还有琴呢!”
“这是书房吗?!”
阳光穿过红木雕花窗,洒落在桌面上,窗外时有花瓣飘落。
粉色的轻纱帐幔微扬,简直就是她们梦想中的闺房。
女孩儿们一脸兴奋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其实她们的年纪,最小的如小玉仙也不过十五六岁,最大的李三姐也才二十多岁。
放在现代,也就是初中妹妹和刚毕业的女大学生的。
张幼双看得眼睛都有点儿酸了,被这一幕感染得都有点儿想哭了,瞬间觉得自己这一通忙活是值得的。
张幼双,你选对了。
在心里自言自语了一句,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眼睛里的泪水给憋了回去,突然有种如释负重,雨过天晴之感。
她知道,她帮助不了那么多人。
重点是思想和制度。
思想和制度。
而想要改变这两者,除了著书立说和入朝为官几乎别无他法。
张幼双喃喃了一句,精神一振。
突然觉得身为老师的她,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怎么回事?!
所以这就是她在九皋书院当老师的意义啊,张幼双由衷感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