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就是拖着这样一副身躯,他也坚持了下来,从来未曾想过死,但是偶尔也会疯魔一阵,陪着郑文在石椁中躺上几天,觉得两人就这样躺在不见天日的地下也挺好,谁也无法打扰。
第107章 白日依窗谈
郑文是猜测不出,与公子奭相处大约一年的时间,那时她也只过觉得这个男人心思深沉,善于心计,当时她性子比现在跳脱一些,和公子奭因为几次争锋相对后,私底下还不只一次地和阿苓吐槽说过对方身体那么差,估计就是因为想的太多。
毕竟历史上的天才幼儿早夭已经是一个惯例,智力超群,越是早熟,死的越早,凡是能活下来的莫不是俨然众人矣,就是成为了一个时代的象征,名流千古,当然,这个名流千古是载于青石百世流芳还是臭名远扬名传千古就不好说了。
她只知道公子奭耐心惊人,且为了治好自己的病寻找术士数年,可绝对想象不到公子奭竟然会等她六百年。
这是多么漫长的一个时间啊。这时候的人六十多岁已经算是长寿,这意味着公子奭独自一个人走过了十个人生。
可公子奭的笑容很浅淡,像是在说着极其轻描淡写的话。他真觉得如此活着还不算辛苦。
郑文也笑了一下,说实话她也分不清自己为何而笑,覆在白纱后的眼微垂,片刻后端起了齐奚摆放在她面前的杯盏,看着其中冒着热气的浆酪,抿了一小口,然后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出乎她意料的,有些甜。 公子奭的目光落在郑文眼上覆着的那一层白纱上,不经意地瞥过,看见郑文微微蹙眉,才轻声笑着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会爱喝。”
郑文抬眼。
公子奭却是也垂眸饮了一口热浆,眉眼都被一层浅淡的白气笼罩住,青年氤氲在热气的眉眼中似乎带了笑意,他出了声:“以前,你时常和阿苓她们一起饮这些甜浆。”
不过那还是在虢城中的时候,他这几百年过去,现下突然发觉他的时光仿佛停留在了过去,一切记忆碎片大多都凝聚在了镐京和过程中,这百年好似真是白活了一场。
他以前也不爱饮甜浆,觉得太腻了,恐怕也只有小娘子才会喜欢。多年前,不知怎么起了兴致饮了一口,或许是因为脑海中闪现的一副画面,画中女子坐在一处案桌前垂眸认真地抿着杯盏之物,神情愉悦,他感觉到了好奇,品尝了一口,竟然觉得味道还很不错,于是渐渐也习惯了这股味道。
郑文这下是真的有些惊奇了,她以前会喜欢这么甜腻的浆水,她又饮了一口,还是不能适应,于是搁置杯盏放在了桌面上。
可是却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传说女孩子们喜欢吃甜食是因为这辈子生活多为挫折,活的太苦了,于是喜欢甜食因为可以得到短暂的愉悦。
而现下,她好像不喜欢喝了,是不是那些苦难离她而去了?
郑文看向对面已经饮完一杯甜浆的公子奭,笑了一笑,突然有些好奇公子奭为何会喜欢这种甜腻的浆饮,实在是与气质不太相配。
时间真的可以拉进人的距离,孤独也会。如果是半年前,郑文绝对不可能与公子奭坐在一起相谈闲聊,但她此时想了解一些过去的事情,接触过去的人,让她觉得过去那些模糊不清的岁月并非一场梦境,她如今的坚持也并非一个笑话。
公子奭看见了郑文面上松懈的神情,这才仿若随意地道:“眼上为何覆一层白纱?”
郑文听到这话摸了摸眼部。其实很多人都好奇,刘夫人问过,郑林和惠小郎君却不敢放肆,心中好奇也不敢询问,生怕触及了她的伤痛,只是有时候目光也会下意识地落在她面上。
他们大多数可能以为郑文有眼疾,认为她对于他们的目光不太敏感,可其实郑文眼中的画面比其他人的清楚多了,这条并不宽只能遮住眼部的白纱应该是特殊材质所织,夏日冰凉,冬日温润,不知是何材料,并不阻碍她的视线影响平日视物,反而不至于让她老是看见一些不想看见的东西。
那位赠予她此物的老翁身份神秘,郑文想起之前看到的一些画面,才知道这世间太大了,人类也太渺小了,渺小的毫不自知于是坐井观天,以为自己便是宇宙天地中心,可其实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根本看不见的东西。
在公子奭面前,郑文并没有再扯什么幼时眼部受伤的鬼话,只是说:“眼不能阅人。”
公子奭听到后,并没有接着问下去,他看出了郑文不想多谈。
郑文却仿佛想到什么一样,突然看向公子奭,目光注视着他许久,公子奭视线对上她的视线,很平静,并没有被她突然的举动惊到,郑文心头那股涌起来的好奇一下子就没有了。
在刚才一瞬,她有些想要摘下白纱看一下公子奭的未来,可最终却还是没有如此做,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对上公子奭看向她的目光,太过平静,甚至还含着一种包容,她觉得这并不是一种错觉,有时候郑文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缓下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看向公子奭,“百年前,是你从曹地带走了我?”这是郑文心中一直存在的疑问,她其实一直都知道除了清陵山丘,还有一处她可以知道当年的事,阿苓和那虎贲四百军士的骸骨在何地,是否还在荒野,被丛生杂草裹住,公子奭一定知道。
公子奭没有回话却是看向一旁的少年,齐奚立马垂头站了起来走到不远处的楼道处候着,以防有人突然闯了进来。
等人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中,公子奭转过了头,却并没有看着郑文,而是看向窗外的白雪,依稀记得那年的雪仿佛也是这般厚,他在冬天一向不好熬,很少出门,那年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身体中的寒气还未消散时,一位老翁的到来让他骨子里的寒气也加重了一些,于是百年间都未散去。
他说:“当年有一老翁来到故城,说知道你的下落。”
郑文看着公子奭。
“等我赶到曹国时,那里已经尸横遍野,我在一处……尸堆上发现了你。”公子奭目光移了回来,看向郑文的眼很黑也很静。
平静深邃得像一汪滩水。
那时候的郑文胸口上插着一把青铜剑,看制式只是一把很平常的剑,所属主人应该不过一小兵,女人除了脸上稍微干净一些,身上都是血,衣裳残破不堪,能看见下面裸露的皮肤。
让公子奭手下人感觉到不安地不仅是尸堆上面容鲜活的奇怪女人,还有女人身下那个尸堆的奇怪之处。
除了郑文,她身下离她最近的几具尸体也都还很鲜活,比起其他的那些已经腐烂的士兵来说,郑文身下的那几句具尸体的人仿佛才死去一样,或者说,就像是活人一样。
除了公子奭,周围的那些兵士都很不安,包括齐奚,自从在故城见到过那位突然化作枯枝的老翁后,齐奚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变得比公子奭还信奉鬼神存在,因此看见这一幕后很是不安,生怕有妖邪之辈。
他们拿着火把站在周围不敢动弹,看着雎抱着郑文坐在那个尸堆上哀泣不止,夜风仿佛带着女人的哭声渐渐远去,让整个夜幕更加暗沉了一些。
公子奭当时只感觉自己心头有些针扎一样的疼痛,可依旧坚持走上前去,几乎半摔倒在郑文的身旁,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抚摸一下,却是不敢下手。
女人沉睡的模样就像永远不会醒来。
齐奚连忙过来搀扶公子奭,却感觉到了不对劲,他看向尸堆中的那几具奇怪的尸体,几乎霎那间脑海中立刻浮现了七娘子曾经为了逗他而讲过的鬼故事,本来性格就有些胆小,这一下立刻就被吓了不清,可还是努力撑起胆子,手指腹放在那些人鼻前感受了一下,几乎瞬间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战栗起来。
少年咽了咽口水,心头跳的很快。他看向被雎抱在怀中的郑文,手慢慢地伸了出去,在郑文的鼻前放置了一会儿,这时他其实也不清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他几乎压抑着语气对一旁的公子奭道,“殿下,郑小娘子好像还活着。”
雎的哭声停止,有些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泪眼婆娑,面色彷徨无措。
一侧的公子奭却是听见了,他能感觉到少年身上传来的不安和恐惧感,虽是相处甚久的熟人,可在发现奇异之处时,那些熟悉感几乎立刻会消退,心中首先出现地就是退缩和害怕,齐奚在经历过短暂的不安后迅速反应过来就有些开心起来,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确定,又把手放在了郑文鼻前,感受了一些,不是冷风的感觉,郑小娘子真还有气,于是他又对着公子奭说了一句话。
“殿下,郑小娘子真的还活着。”
公子奭对上齐奚的目光,许久之后心跳好像回到了熟悉的频率,喉咙间涌上来的那股腥味也没有那么的来势汹汹,压抑不住。
他伸出了手慢慢地放在了郑文的面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温度后,好像一瞬间的山崩地陷回归了平静,所有的理智回归脑海,他的目光停顿在郑文身上许久。
一侧的齐奚也眼睛盯着那几具尸体,斟酌片刻后,还是附耳在公子奭耳侧说了一句话。
声音很轻,也是怕被人听见,“殿下,那些尸体有些不太对劲,像是还有气。”或者说是像是要有气了,马上就要活过来一样。
公子奭垂着眼帘看着面前的郑文很随意地嗯了一声,可齐奚知道公子奭应该是记在了心里,于是不再多说,听从公子奭接下来发布的命令,把郑文抬了出去,郑文胸口上的那把剑他们也不敢随意妄动,怕拔剑姿势不对,伤了别的地方。
郑文被送走以后,齐奚回去时就发现那几具奇异的尸体颈项皆断,然后那夜那片荒野就燃烧起了一片冲天大火,还是几日后下了一场小雨才把那场大火熄灭了,同时也有两具尸体消失在了那处荒野。
因为这个奇怪的大火,后面有行商的人走到此发现一些焦尸和人骨,地面上还有很多的箭矢和剑,听当地人说那天夜里此地人影憧憧,还有女人的哀鸣声,似是百鬼夜行,天降大火,此处阴气很重不宜久留,于是久而久之这天道路就荒废了下来,还衍生出许多的鬼神传说。
公子奭选择性地把这个故事讲给了郑文,至于其中他扭断了那几具奇异尸体火烧那片尸堆的事,他当然掩盖了过去,并没有讲出来。之后他们离开曹地,他带出来的那堆人马大多死在了他国,他也没有讲出来,他这个人很难相信别人,他带出来的那队兵士虽是他的手下,可天底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秘密最好越少人知道越好。
对于为何火烧那些尸体,公子奭也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尸体堆积起来容易生疫病。
他现在好像越难以在郑文面前露出自己心狠手辣的一面,世间的女子好像皆爱温润公子,他不希望自己在郑文的心目中只是一个心机深重的人。
可他的话语还是透露出一个消息,当年在曹国东坡,他把阿苓的尸身也一起带了出来。
第108章 欢喜如流水
对上郑文的目光,公子奭说道:“她在秦岭墓中。”
自从多年前在这边建造了那座墓后,公子奭思量再三,还是把阿苓的石椁移入了秦岭的墓中,距离墓中主墓室只有一墙之隔,那扇青铜门的外面便是阿苓的石椁。
“距离你当时所在的墓室只有一门之隔。”
郑文听到这句话,突然一怔,愣在了原处,看着公子奭有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她恍然间看见公子奭的神情变得有些异样,有些迟缓地低了低头,手指在白纱上摸了一下,就感觉到了一层湿意。
原来是她流泪了。
她看着对面青年的神情,他可能并不懂她为何听到这句话时怎么会如此的悲伤。
可是对于郑文来说,阿苓对于她来说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比郑骧、雎、小七他们都更为特殊的存在。
从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郑文感觉她真正意义上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阿苓。
在最初,阿苓第一眼看见的也是她,是来自后世的郑文,不是原先那个娇养恣意的郑府贵女。阿苓在十岁时遇见她,那时几乎就是一个孩子性格和三观形成的定格点,几乎是在一个很巧合的时间来到郑文的身边,然后这个小姑娘的身上瞬间就被赋予了郑文对这个时代女子不公的某种寄托,她教阿苓读书识字,让田几教导阿苓射箭骑马,教导阿苓活出自我不要去依托男人,就算是对待小七,她也并没有说过让小七不要嫁给哪些妻妾成群的贵族,可是她对阿苓说过,她也对阿苓说过,她不愿甘愿做这个时代的一个顺从流水方向的贵女。
很多事情,她只和阿苓说过。阿苓就像是郑文在这个时代的一个投射,她在这个少女身上倾注了她对这个时代女孩子的最好期望,她不甘愿被驯服,于是她请求郑骧让庶民出身的阿苓跟随她一起学骑马射箭,这些原本是贵族男子才能学习的技艺,她想要阿苓,活出自己的人生。
公子奭看着对面的女人,他好像是第一次看见郑文流泪,或者说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流起泪来如此缄默,面色平淡如常,如果不是脸上的微弱水泽,公子奭都不一定会察觉到郑文的情绪不对。
他记忆中的那些女子好像在哭泣时都是歇斯底里,那些埋葬在鲁王宫中的女人临死前的叫声好像能穿透整片天空,他的父王死之前,他的母亲好像也哭过,可是那种哭也不是郑文如今这种沉默的没有任何情绪的沉默流泪,可是他却突然、突然在郑文身上感觉到了那股悲伤。 寂静的悲伤。
有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把郑文脸上的湿润也带走了,覆在眼上的白纱也被风吹了起来。
她突然出声对着公子奭说了一声谢谢。
百年前在曹国救了她,收敛了阿苓的尸身,虽然那几百具虎贲的尸身永远留在了曹地,可是郑文知道,对方那时只不过一个王孙,不可能把几百具尸体装殓从曹国带走,也许化为灰烬也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了,来生投一个好胎,生在太平盛世。
公子奭看着郑文的那双狭长而疏冷的眸子因为郑文的这句话仿佛有了一些温度,可是依旧看着郑文,他脸上并没有多大的喜色,他清楚郑文的性格。
果然郑文接下来就说:“屈奭,六百年前,我在山林中救了你,后面我和小七她们在虢城中依附你生存,如今你把我从曹地救了回来,又装殓了阿苓,可是在百年前,你因何身体大好,又是因何走过了这百年时光,我知晓你心中肯定已经是有了想法,如此,我们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这句话,是郑文在心中埋藏许久的想法。
公子奭的目光冷了下来,他的神色像是蒙了一层阴翳。
郑文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入汉台,屈奭,你知道,我们不比常人,后面那看不清尽头的日子里,你不必一定要和我纠缠在一起。”
想要在她这里得到什么,这注定是一场没有赢面的赌博。她的心可能很难再有百年前仅仅因为马车中郎君一眼就心动的波动了,那是少女的情怀,如今她可能真活成了一个老妖精了。
而且汉台这里其实并不安全,自古以来,帝王追求长生,他们这样的人不要显露人前才好,当初,她是因为想要找寻一些事情才进了刘夫人的车队,等到天下太平,局势稳定她就会离开,而公子奭活了这么长时间,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这句话有些耳熟,公子奭笑了一下,好像当年的那个老头也是这样说的。说让他不要执着,可为何不要执着,他不是那种会轻而易举说放弃的废物,他不管如何皆要求一个结果。
这些年来,很多人都和他说过类似的话,每一代齐奚和他一直在等待郑文的苏醒中度过一生,于是他身边的齐奚换了一代又一代。
凡人认为他是神明,可是他们却不知道,他一开始也是一个寿命可能不过二十多岁会死于不足之症的平凡人。
这个世间有神吗?
肯定有,但不会是他。
公子奭看着郑文不说话,脸色却白了一些,郑文一时分不清这是窗外的风太冷,还是因为她的话导致的。
最后,她还是端起案桌上的那杯浆饮,一口抿下,感觉着口中的甜腻味道,似乎心尖真的起了那么一丝欢喜的意味,她把杯盏放在这了案桌上,一阵风吹过,郑文最终还是把窗户关上了,对着面前的青年笑着说道:“屈奭,百年前,我真的对你心动过,起了欢喜之意,可是……那也真的是过去了。” 那股欢喜如同亘古不变方向的流水一去不复返了。这句话说出来仿若释然,郑文以后希望看见公子奭也如同会见老友一样,他们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安稳度日。
公子奭却是突然抬头,猛地看向站在他对面轻声说出这句话的女人。
而郑文在说了这句话后就转了身,也就没有看见公子奭惊喜过后的眼神和那瞬间煞白完全看不见一丝血色的面色。
她下了楼,看见蹲在木质楼梯上的齐奚,少年也看见了她,站起来拘谨地行了一个礼,嘴唇动了一下,最终只唤了一声郑先生。
郑文点了点头,对着有些局促的不安的少年只说了一句,“他身体不好,以后别让他吃那么多甜食了。”
而且有时候甜食是会越吃越苦的。
齐奚愣了一下,他怎么可能劝的动公子?可是一想到这是夫人说的话,其威力自然不能常比,就赶紧点了点头。
郑文笑了一下,正准备下楼的时候,下了几步听着木板发出的声音却还是没忍住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年,面带好奇地问了少年一句,“上次,你为何会叫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