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说:“先生,以后我们还会回来吗?”
郑文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这句话。这世间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人在这浮沉起起伏伏,总会有相见的时刻,而且,她看着面前的这位少年,仿佛看见了未来那个熟悉的人影,大宅子中人影憧憧。
等用过午食,郑文就去找了在小憩的刘夫人,特意让仆从屏退了仆人才说出自己的来意。
“夫人,恐怕我无法随从你们一同入栎阳了。”
刘夫人当时正半阖着眼,并不宽大的营帐中的门窗都是开着,因此里面并没有显得太过闷热,这些时日,她心情很好,也许是因为即将到栎阳见到汉中王了吧。
那位来自关中护送他们去栎阳的将军说过,这一行到达栎阳,惠小郎君也会被封为太子了,那么刘夫人就是不折不扣地汉中王后,没有什么比握在手中的权力和地位更让人放心,就算知道栎阳可能还有一位诞下子嗣的美人也没有让她那么忧心了。
在听到郑文的来意后,刘夫人睁开了眼,神情惊讶地看着站在营帐中的女人。
“郑先生,怎突然要离开?”她站了起来,询问道。
郑文笑了笑:“这些时日麻烦夫人照顾了,我已经找到了想要寻找的东西,恐怕要离开一段时间。”
刘夫人一直是知道郑文似乎在寻找什么人还是一些物,听到此处依旧有些疑惑的看了郑文一眼,思忖了一会儿,探究地询问,“左先生可也要离开?”
郑文摇了摇头说:“夫人,文其实与左先生并不相识,只是父辈们有些往来,相见后只不过体面的打声招呼,私底下并未有任何的交往,所以左先生的行踪文也不太知晓。”
刘夫人垂下眼帘忖度片刻,才询问:“先生可要带着郑林一起走?”
郑文微微颔首。
刘夫人说:“那惠儿可能要伤心一段时日了,他难得遇上这么合得来的玩伴。”
郑文只说:“以后会相逢的。”
她说着这句话的语气十分平淡,可不怎地刘夫人却觉的面前的女人是在说一句很肯定的话,就像是预言一样,让她没来由地安下心来,最后刘夫人看了郑文许久,也许是意识到郑文要走的决心,她没再坚持,只关心地询问了一句,“先生二人上路,终是不太安全,可要带一些护卫一同离开。”
郑文摇了摇头:“不用了,三秦大地尽在大王的掌握中,文要去之地很安全。”
她原本是准备等到天下安定时,再去清陵一趟,想不到计划终是赶不上变化,如今得知了阿苓在秦岭,她终是要去看一眼,至少祭拜一下。
带着刘夫人的人行事并不方便。
一个人活久了,身上最多的就是秘密,她的存在就是一个秘密,刘夫人的人手跟着她指不定会发现什么事。
刘夫人被郑文拒绝了后,却有些迟疑下来,其实她还在心中斟酌放郑文离开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即将要去栎阳,她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下面对未知的忐忑不安。
而在汉台时,她有些事还可以询问一下郑文,毕竟都身为女子,交谈起来也没有其他的顾忌,可是郑文离开后,她身旁真正能说的出话的人都没有,现如今读过书有才识的女子太少了。而且惠小郎君很是喜欢这位先生,刘夫人觉得郑文非同一般女子,接触下来一年其实是想把郑文留在身旁做女官,这是她一直没有说出来的打算,可如今看是不太可能了,心中不由惋惜。
郑文见到刘夫人神情,就能看明白对方的心思,于是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份信函,布帛被封在一个细长的小竹筒中,她道,“夫人将来如果真有大难之事,可打开这个竹筒。”
刘夫人有些迟疑地接过。
郑文再三叮嘱:“夫人只能在遇到你认为最难的关头才可打开,早了一分,文留下的这份尺牍便就没用了。”
有些事情提前做了,后面的事就会发生变化,于是原本铸就的好结局也会变得不幸。郑文其实也不太确定有时候浮现在她眼前试已经注定要成为过去的将来,还是永远都在变化莫测的未来。
刘夫人打量着手中的竹筒,看向郑文,只见面前的女人微微一笑,轻生说了一句话。 “还望夫人以后慈心行事,给旁人留一条生路有时也是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郑文也是怕惠小郎君生情柔和,待人宽容,可是刘夫人行事却较为果断利落,有时候凶气太过,恐怕母子二人以后说不准会因此起了间隙。
她说完了辞行之语就出了营帐,看见两位少年就站在外面不远处,惠小郎君脸上的神情不太好,郑文走进了才发现两位少年间的气氛很是怪异沉默。
“怎么,吵架了?”郑文笑了说,这可少见,她还未看见惠小郎君正儿八经地发过脾气呢。
惠小郎君看着郑文,面上有些难过,“先生,阿林说你们要离开,不与我们一同前往栎阳了,可是真的?”
郑文看着惠小郎君许久后,微微颔首。
这是突然而至的离别,他们已经相处了一年,难免已经有了情感,惠小郎君舍不得是人之常情。
惠小郎君看着郑文:“学生与先生可还有相逢之日?”
郑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会的。”
她这句话更像是一句安慰,有时候郑文觉得自己好像一生都在做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惠小郎君以后地位尊贵,等汉中王真成了天下之主,郑文与对方可能真不会再见了。
天底下最深的漩涡就是一国古都,最大的权力倾轧也发生了那座皇宫中,一旦陷进去很少能出来,她的身份是永远不能袒露在帝王将相眼前的,一位权力顶峰之人,就算对方性情再过柔和,郑文也不敢去赌,她运气不好,很少有赢的时候。
车队在下午太阳落了一些后继续赶路,郑文和郑林两个人却留在了扎营的位置,她拒绝了刘夫人的护卫,却留下了一辆马车,算是两人行路交通工具。
不过,等到太阳即将落了,半边天空都已经映照了一片晚霞,整个橘黄色的光晕撒在溪水河畔中,美得像是虚幻之地。
郑林牵着犬良在溪水畔玩水,等看见天色越发晚了,才上了岸,放下裤腿,看向一直坐在一棵树下的郑文,对方手里拿着一卷书简,是她在汉台书楼中发现的,就放在一个书架的中层很明显的位置。
他坐了下来:“先生,我们到底在等谁啊?”
自从刘夫人他们走了之后,郑林还以为他们立刻会出发,结果先生只是拿了一卷书简出来,坐在了这棵树下大半天,说是要等人。
郑文目光从手上的书简上移开,看向远处茫茫的一片,溪水被染上了一层色彩,整片天空都是魔幻的,她说,“应该快到了。”
郑林只能哦了一声,不再催促,无聊地坐在郑文身旁,片刻后瞥了瞥郑文手中的书简,看见了几个字,长生不老泉。
他有些惊讶:“先生也看这种书简?”
郑文收起手中的书,笑,“这是何种书简,难道我就看不得?”
郑林摸了摸脑袋,他就是觉得郑文看的书应该都是那种诘屈聱牙,极难读懂的古卷,怎么会看这种异志。
郑文这才说:“你读过这卷书简?”
郑林莫名地点了点头:“读过。”
少年提到此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家中以前虽不是一方豪强,可也算的上读书人家,家中有一些藏书,我幼时不爱看书,偏爱一些鬼神之类的异志,这卷书简以前我家藏书阁中也有,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撰写的,应该并非什么珍贵古卷。”
郑文摸了摸书简,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是么。
郑林不明。
郑文却笑了笑,把书简递给了郑林,“拿着吧,这卷书简的编撰作者可并非无名人士,而是六七百年前的一些有名的术士们撰写而成。”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年她在虢城时看过的书简中就有这么一卷,不过时间太久了她记不太清,之所以还有印象,就是因为书简中记载了长生不老泉这么一个奇异的地方。
现如今这本书简中也有长生不老泉的相关记载,不过不同于她之前看见的那卷书简说长生不老泉位于一座常年云雾环绕的岛,非有缘人不得进,这本书简中说长生不老泉位于常年冰雪覆盖的昆仑之丘上,有神鸟相护,在此泉水中浸泡一日可返老还童,饮上数月,则可长生不老。
说到底,这只是一卷非常稀松平常的异志,但这卷异志能度过六百年战火传至今日,且大多宗族中都藏有此书,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卷书简就不平凡。
郑林还想再细问,郑文却突然站了起来看向茫茫的原野处,道路上出现了一辆马车,正向这边疾驰过来,郑林也警惕地看过去,却发现那辆马车前挂着一盏奇怪的灯笼,照得周围方圆寸地都是明亮的,像是白日的骄阳。
“阿林,我们要等的人到了。”郑文笑了一笑,说道。
第113章 郑家人出世
那辆马车很快行驶到了他们的面前,走近了,郑文才发现这辆马车很大,足以容下好几个人,不知道公子奭从何处找来的,刘夫人留下的那辆马车看来是派不上用场了。
车前挂着的那个不知是何种材质做成的灯笼,里面燃烧的也并非是火焰,而是其他的物质发出的光,格外的明亮。
马车前面坐着一位少女和青年,白日里郑文见过,马车停在了她和郑林的前方,那位青年转过头对着车内的人说了一句话,“公子,到了。”
郑林还在怔愣,马车的帘子已经被揭开,公子奭的手挑着车帘,只露出了半边身体,看着车外的郑文说,“上来吧,我脱身不易出来的晚了,今日恐怕是要赶夜路。”
郑文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另一辆马车,公子奭也看见了,思忖一会儿,“郑合,你去和郑林一辆马车。”
他今日出来匆忙,齐奚要留在车队中替他遮掩行踪,于是出来时只带了郑合和另外一位少女。
听到郑合这个名字时,郑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位少年,不怪她,这段时间让她已经养成了听到郑字姓都会多想一下的习惯,更何况是跟在公子奭身旁的郑家人。
青年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一个利落的跳跃就下了车,向那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郑林却是看向郑文征询她的意见,郑文看了公子奭一眼片刻后笑着对少年点了点头,“去吧。”
郑林抿了抿唇,下意识地去看了车上的青年一眼,对上对方那双在车前荧光之下显得有些寂冷的眼眸,终是没有多说,他和公子奭虽有师生情谊,可私底下接触的并不多,也许是因为两人都深知对方不喜欢对方的缘故,可平时在郑文面前还得惺惺作态,弄的一副尊师善教的模样,似是已经达成了一股默契,于是郑平时再未在郑文面前表现出任何情绪,可是幼狼也是狼,对于已经成型的大型猛兽终是有来自天生本能的不喜和畏惧。 小狼在沉默了一会儿,才垂下眼,带着小狼慢慢地转身向黑暗中的那辆马车走去。
不过片刻功夫,此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远远地只能看见一片山林的轮廓,像是朦胧天空下的一道道屏障,隔开了一块块山川河流,形成天险之地。
郑文在公子奭重新进了车内后也爬上了马车,充当车夫的是那位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女,她对着郑文笑了一笑,脸颊两侧凸显出明显的小梨涡,让郑文不禁愣了一下,不由想起了阿苓。
阿苓也有一对梨涡,笑起来时像是两道弯浅的月牙,可是少女笑起来的次数太少了,少的郑文记忆中也只有那么浅显而模糊的记忆。
怪不得她觉得这个少女眼熟,原来是和记忆中那张有些模糊的面目重合了。这个少女和阿苓长得很像,不过这位少女不像阿苓那样缄默,性格明显活泼一些。
她垂下眼帘,平静了一会儿,进了车中后,就发现马车中只有公子奭一个人,对方靠在一件柔软皮裘制成的靠垫上,车内的四角都摆放着一枚夜明珠,照耀的马车中狭小的空间熠熠生辉,公子奭一身白衣,手中还拿着一卷书简,面色很淡,在这种荧光下也越发的清冷。
一直跟在公子奭身边的那位少年并不在。
郑文沉默地坐在了一处。
马车动了起来,等行驶一段路程之后,在只能听得见车轱辘滚动的嘎吱声中公子奭开了口,“去秦岭山中的墓之前,我们要先去一个地方。”
郑文看向公子奭。
公子奭说:“那座墓至今已经有四五百年,在四百年多前一直是我派人专门看护着,直到后来晋地被三国瓜分,郑家当年是晋地第一大族,和晋地王室之间的关联太过密切,恐逃不过责难,我让人把郑家的嫡系救下一直安置在秦岭墓的山下不远处,作为守墓人。”
毕竟在公子奭看来,郑家可以算的上郑文的后人,看护一下自己祖宗的墓不过是理所应当之举。
他说:“我先带你去见一下郑家的那些人。”
郑文沉默了片刻后,才询问,“外面的那位青年和少女也是郑家人?”
“郑合是。”公子奭说及此处停顿了一下,然后看向郑文,“但阿榛不是。”
阿榛其实是他当年太无聊了,行走至镐京之时,想起再过几日就要去见秦岭中的郑文,心起之时,在镐京城外开始寻找阿苓当年姊妹兄弟们的后代,不知怎的,他就觉得也许找到了郑文醒来后也许会高兴,那时这样想着,他那寂静而荒芜的内心不知怎的也心生了些许欢喜。
“郑合是当年那个孩子的后代?”郑文并未察觉到阿榛名字的由来,只是询问起了郑合,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个少女只是和阿苓长得相似而已。
公子奭很快的就明白了郑文话中的意思,点了点头。
郑合算得上是郑吉的直系后代,在郑家村选出来的每一任族长基本上都是当年逃离翼城的嫡系子弟后代。
他其实当年救走郑家的那些嫡系并没有花费多大的功夫,他做事向来看重后果,不看重过程,事情只要办好了就行了,于是当年的那些郑家人大国都是被打包强制地送到这边来的,等到晋地被瓜分之后晋地王室不复存在,那些郑家的少辈们才安下心来不再折腾,也许是心死了觉得家族复望再无可能,渐渐地被驯服了守在了秦岭。
公子奭有无数的手段让这群郑家人听话,他是为了郑文才救下郑家人,毕竟他可不是无故发放善心之人。改名为郑姓的齐家旁支便是他在郑家村放的最后一道屏障。
郑文忍不住打开车窗,想再去看看那位青年的模样,当年郑骧一卷遗志尺牍把郑家托付到了她的手中,可是那份责任还是被七娘子接了过去,她最终好像什么也没做到。
此处离郑家村还有一些距离,他们一行人赶了三天的路,还未到达,主要是公子奭的身体不好,郑文觉得去墓中也并非急事,也不好催促,于是车速明显缓慢了下来,她与公子奭待在一起的时间也长了起来。
人活多了,秘密自然也就多了。如果要说这世间,唯一能倾诉秘密的人好像对于公子奭和郑文来说,似乎都只剩下了彼此。
偶尔,两个人也会谈一些从前的事,在这样还算得上悠闲的赶路中,郑文突然与过去的自己达成了和解,虽是百年,可她大多时间都在沉睡,可是公子奭却是真正的走过了六百年。
在第六天时,他们五人才到达了山下。
因为墓在深山之中,马车已经派不上用场,郑文和公子奭下了马车,就看见郑合下了马,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弯曲合并在一起,对着山林中吹了一声,声调起伏蜿蜒,穿透了山林,有一群鸟从林子中飞了起来,向里面飞去。
公子奭在一侧看着郑文的神色,轻声地解释了一下:“那些是指引鸟,被养在山林中,可以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