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改变百姓们重男轻女的观念,一朝一夕绝无可能,这种想法在他们脑子里早已根深蒂固,哪里能轻易解除?
现代世界都无法保证,何况是古代?
但能因为难就不去争取吗?秋漾向来认为躺着等别人施舍是极不现实的,谁愿意将嘴里的肉吐出来?一块大饼多一个人分,自己所得的利益就会少一块,你见过哪个贵族愿意把自己的荣华富贵分给平民?
所以要去争要去抢,要扶持更多同性壮大队伍,这样才能有足够多的立足之地,早晚有一天,把整个世界都抢过来。
在这之前秋漾是没有这样的想法的,她知道很多人过得不好,但家里一直都在做慈善,她又能做到什么呢?只要快快乐乐当一条小咸鱼就行了,在她的世界里没有苦难没有悲剧,直到她穿到大齐,意识到自己也能凭借这双手去改变别人的人生,这让秋漾心里那团始终不温不火的火种渐渐燃烧起来。
她一开始不怎么喜欢太子爷,只是想跨越阶级保证自己的个人利益,后来喜欢他,愿意跟他在一起,可现在秋漾又觉得他没有那么重要了,喜欢还是喜欢的,但这种喜欢大概就像是她喜欢空调马桶游戏机,有当然很好,没有也想要拥有,可如果真的不能得到的话,也没多么令她失落。
秋漾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喷薄欲出,又有些琢磨不透、拿捏不准,她隐隐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一时半会却又理不出头绪。
宁秋娘与温慧见她若有所思,亦不敢打扰,只安静跟着,回到借宿的农家后,秋漾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天,这会儿天色将晚,外面跑跳玩耍的小孩都回了家,既然叫多子村,这家人当然也不例外。
光是儿子就有四个!
据说是前不久刚分的家,隔壁就是兄弟,兄弟家同样全是儿子,多子村有个不成文的习俗,那就是十岁以下的小子几乎都不穿裤衩,成日露着小鸟跑来跑去,场面蔚为壮观,自然也不引以为耻,反倒十分自豪,毕竟这是多子村呢!
吃晚饭时女主人还问秋漾等三人是否已经成婚,得知只有秋漾成婚,又尚未生子时,女主人连忙道:“若是夫人不嫌弃,倒可在咱们多子村小住些时日,保管回去后怀上个大胖小子!俺们多子村这求子可灵得很!”
宁秋娘斥道:“放肆!”
女主人被吓了一跳,她也是一时得意,毕竟自己生了四个儿子,这位夫人虽看着富贵,却一个孩子都没生得出来呢!原本瞧见秋漾等三人隐隐生出的自卑感,瞬间被四个大胖儿子的骄傲所替代,这人生在世图什么,还不是图找个好男人,再生几个好儿子?以后出门走路都带风!
秋漾倒没怎么生气,她轻轻拍拍秋娘的手背,“你倒是为我着想。”
“可不是。”女主人见秋漾脾气好,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回来,“女人要是不生孩子,那不是乱了套?咱就得给夫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这是咱们女人该干的事!”
温慧听她这样说,脸都黑了,原本想要争论,却被宁秋娘拽了一下,她下意识看向秋漾,只见秋漾仍旧笑意不减,根本不见丝毫愤怒,甚至应和道:“可不是么,这 家大业大的,别的不说,光院子里那棵枣树,没人继承都不行呢!”
笑得过于好看,以至于女主人没听出来她是在阴阳怪气。
“这家人可真是让人生气。”晚上回到客房,温慧嘀咕,“也不知臊得慌,那么大的小孩了,还叫穿个肚兜到处跑。”
“女郎,咱们还是早些离开这多子村吧,我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秋漾挑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要说怪,当然是那个祠堂了,守得严丝合缝,我真好奇里头是什么样子。”
晚饭时从女主人嘴里套出来不少话,多子村的祠堂常年有人看守,即便夜间也是如此,别的村子也看重祠堂,可没有说像多子村这样滴水不漏的,活似里头藏了台B超机,能测胎儿性别。
“女郎,你说……他们村子里真的只生男不生女吗?如果也有女婴出生,为何村子里一个都看不到?难道是通通送了出去?”
宁秋娘闻言,哑然:“慧娘,你当真这么认为?他们会将女婴生下来再送走?一个两个也还罢了,听村里人说,已有数年只生男不生女,难道这几年下来就没被人发现?”
秋漾看着这两个没被现代世界各种社会新闻轰炸过的女孩,说:“我曾在书中读到这样一个例子,说是海外有一国,其国有一州,名为蒙临。蒙临男风盛行,时人重男色,多结为契兄弟契父子。虽有环境民风等原因,可若从性别比例来看却也有趣,禁杀女婴之法令,蒙临最难推行,男女比例也较之其他州省悬殊更大。”
“您的意思是——”
“还有比村子里的祠堂更庄严更隆重,更能镇得住阴气的埋尸之地么?”秋漾将窗帘拉上,神色淡淡,“我还曾听闻有一糟粕恶俗,将钉子钉入女婴头顶,震慑前来投胎的女婴,如此可保下一胎生男。”
温慧在家中是父母疼爱的独生女,哪里听说过这个,顿时面露厌色。
侍卫们轮班值守,以他们的身手潜入祠堂轻而易举,秋漾对这所谓的多子村简直深恶痛绝,她吩咐了几句,侍卫便连夜赶至距离此处最近的府衙,令当地官员点兵,务必要在明日将多子村团团围住,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
随后她让宁秋娘与温慧休息,只是如何睡得着?
温慧躺在床上,抬手盖住眼睛,如果不是此次出行,她甚至都不知道人间还有这样的悲剧,从前她做女官也经历了许多艰辛,遇了不少冷眼与质疑,那时她觉得自己便是最委屈的,却不曾想还有些女子连委屈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就这样一夜难眠,直到黎明才昏昏沉沉有了睡意,只是睡也睡不安稳,天大亮没多久便都醒了过来,呆呆坐在床上出神。
秋漾已梳洗完毕换了衣服,见状走过来狠狠敲了温慧一个爆栗:“还愣着做什么,快点起来,再过半个时辰晋州军便到了。”
离多子村最近的县衙秋漾根本没考虑,先不说县衙的人手不够,多子村离县城并不远,这几年都全须全尾的过了,连村名都从小莲花村改成了多子村,这必然是在县衙报备过的,因此侍卫连夜奔往多子村所属的晋州,持皇后令牌驱使晋州刺史率领晋州军连夜赶路,为的就是要打多子村一个猝不及防。
抓的就是这个典型!永远有人不见棺材不掉泪,视朝廷律法为无物,觉得法不责众,朝廷拿他们没办法,秋漾觉得他们实在是想得太好了!
今天轻轻放过,明天他们就能变本加厉!
晋州军将多子村团团围住,吓得村子里的人慌不择路,里正连滚带爬跑到军前跪下,他这辈子见到的最大的官便是本地县令大人,刺史大人都是头一回听说!
“大人!大人!不知大人大驾光临是有何要事啊?”里正哆哆嗦嗦,后背已经汗湿一片。“我等皆是良民,还请大人明鉴!”
晋州刺史岑怀冷冷地看他一眼,翻身下马,朝里正走去,里正还以为是来找自己的,谁知刺史大人却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往前去,对着一个女子直接下拜——
秋漾虚扶一把:“岑大人不必多礼。”
“臣岑怀见过皇后娘娘!”
里正把这话听得清清楚楚,大脑瞬间不会思考,皇后娘娘?什么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什么?!过了几秒钟,他终于意识到,不敢置信地目瞪口呆,皇后娘娘?!
宁秋娘上前一步对岑怀小声说了两句,岑怀面色铁青,挥手令人上前,直奔多子村祠堂,那看守祠堂的老者不复昨日威风,想拦又不敢拦,晋州军一脚踹开祠堂门,然后工工整整站在两边,秋漾便在岑怀的跟随下走了进去。
昨晚侍卫夜探多子村祠堂,早已发现问题所在,秋漾将四名侍卫兵分两路,两人搜查祠堂,一人驾马召集晋州军,还有一个无论如何也要守着她,岑怀收到口谕后立马点兵,星夜兼程,这才在次日上午便到达多子村。
多子村村民太过得意忘形,即便守口如瓶,也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被朝廷官兵包围,自然也没时间处理祠堂里的东西。
祠堂院子里有一干枯水井,正堂供奉着历代先祖,院子里还种了几棵槐树,槐树又名鬼树,民间常认为其阴气重,哪有种在院子里的,更别说是象征着祖宗风水的祠堂。
“大人!大人!”眼见岑怀令人朝枯井而去,村子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包括里正在内,个个头皮发麻,有个胆大的赶紧爬出来阻止:“这口井已荒废十数年了!根本没有水!大人明鉴啊!”
岑怀瞥他一眼,“本官何时说要打水?”
一个身材瘦小灵活的官兵抓住绳子一跃而下,随后便是惊呆所有人的过程——那枯井之下的骸骨,竟是一筐一筐运出来的!看骨龄年岁都不大,岑怀还带了仵作来,骸骨大多破损不堪,交叉掺在一起,很难分清哪块骨头属于哪个受害者,唯一能肯定的是,它们死之前年纪都非常小,大多数都是婴儿,有些甚至刚刚成形!
这简直是人间炼狱,除却一些早已白骨化的尸体外,还有几具没有腐烂完全的,岑怀令人在地上铺了毡子,而后将尸骨摆上,看着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多子村村民,岑怀有几分恍惚——这些看上去格外淳朴老实的百姓,他们怎么就能做出这种事?
多子村总共有几百号村民,到了下午,县令总算是屁滚尿流地赶来了,可惜无论秋漾还是岑怀,没人想听他说话,宁秋娘与温慧一一核对村中户籍,岑怀则派手下记录那些前来求子的外村人姓名籍贯,看在多子村老者眼中,愈发忐忑,只心存侥幸,即便他们犯了罪,可几百号人哩,还有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总不至于所有人都问罪吧?!
岑怀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他拿不准皇后娘娘怎么想,因此不大敢主动开口,秋漾身上毕竟有个神仙光环,岑怀亲眼所见那神仙种下地后的产量,水泥纺织玻璃等物的兴盛,令他对神仙皇后十分信服,再加上本身便对圣人忠心,愈发听从秋漾的话,只是这一整个村子的人,实在是难以处理。
秋漾借宿的那家女主人更是吓得体似筛糠,打死她都想不到那笑眯眯的夫人竟是当朝国母,想起自己昨日大放厥词,恨不得当场晕死过去!
尸骨太多,短时间内根本验不完,但所有能够通过骨头判断性别的仵作都一一做了记录,全部是女婴,无一例外!
“事已至此,尔等还不从实招来!”岑怀厉声道。
事实跟秋漾猜得差不多,这世界上就没有只生男不生女的地方,所谓的多子村,不过是把女婴全都沉井了而已,这件事他们从数年前便这样做,一开始是因为穷,男娃女娃权衡之下,自然是养活男娃,生出来的女娃送也送不出去,扔也没地儿扔,渐渐彼此便心照不宣,谁家生了女娃去一趟祠堂,之后便不再提起。
于是村子里男娃越来越多,女娃逐渐稀少,随着朝廷政策推广,神仙种普及,各地工厂的建立,多子村的村民们手头渐渐宽裕,但他们仍旧持续着这个可怕却又习以为常的风俗,不知道是哪一日,村里有个妇人的娘家妹子一气生了三个女儿,来他们多子村,说是想沾沾福气,回去后还真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了个胖小子。
这下十里八乡都传开了,小莲花村阳气重,能让人生儿子!
慢慢地,小莲花村便改了名叫多子村,还在村口那竖了块石头,县令自然是知晓的,他还把自己的儿媳也送来住过一段时间呢!
眼见那枯井中骸骨一筐一筐往外抬,县令已呆若木鸡,宛如一滩烂泥瘫软在地,他知道自己是完了,别说是顶上乌纱,怕是这颗脑袋都要搬家!
他能不知道多子村有问题吗?说什么只生儿子,顶多就是骗骗不明就里的外村人,可他收了人家的好处,自然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多子村越富裕,他越能捞油水,谁能想到他们、他们真的敢干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啊!
只是今日挖出这些骸骨,往后怕是再没人敢朝多子村来求子了。
望着那些小小的骨头,秋漾眼睛发酸,除却悲伤外,占据更多的是怒火,她目光冰冷:“从今日起,小莲花村所有村民不得入朝为官,不得种植神仙种,不得进厂做工,不受朝廷免税之利,往后三代不得科考,有嫁入小莲花村者同罪。家中有死婴者,无论男女各一百大板。有五岁及以下男童者,尽数送入慈孤院改名换姓。”
她语气平淡,却连岑怀都感觉毛骨悚然。
的确是不能将这一村子人尽数砍头,可这处置比砍头还可怕!
最后,秋漾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你们不喜欢小莲花村这个名字,那也别叫多子村了,这些女婴的尸骨,岑怀,你着人葬于村头大石处,立下石碑,从此以后,小莲花村更名为杀女村,令晋州传道官宣扬此事,务必要为这杀女村扬名!”
岑怀不敢不应,“是!”
第69章 今日份的昭武帝。
☆
算上今天, 秋漾已经离开一个月整了。
昭武帝略微有些出神,这在他身上可是极少发生的事,以至于下面的大臣弹劾完了皇后的所作所为等了半天都没能等到圣人回答, 窦和正忍不住出声提醒:“圣人?”
“嗯。”昭武帝迅速回神, 语气温和,“照你的意思是,皇后做错了?”
弹劾秋漾的大臣正是窦和正亲信, 晋州那边传来快报,皇后私自离宫不说, 竟如此冷血残酷对待平民百姓,传出去岂不是令人心寒?他定了定心,再度道:“臣以为皇后娘娘此举过矣!须知法不责众,那小莲花村村民固然有作恶之人,却也不乏无辜之人,皇后娘娘如此武断专横, 岂非矫枉过正?还请圣人定夺!”
武秀杰阴阳怪气道:“照这说法, 魏王叛乱, 先帝爷也不该诛杀他全家, 毕竟魏王虽叛乱, 可满门家眷又何罪之有?”
“强词夺理!”
“我看你才是没事找事!”
当着昭武帝的面两人便掐了起来, 窦和正小心地看着昭武帝,有些拿捏不准昭武帝的心思, 叫他来说, 实在是难以理解一代帝王为何要给予皇后如此之大的权力, 将皇后捧成神仙也就算了,竟还让她参政,甚至许她作弄兵权……圣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武秀杰常年守着国库, 跟那些哭穷的官员打交道,自然练就一副好口才,胡搅蛮缠时丝毫不落下风,昭武帝便任由他们吵,眼看即将大打出手,他才出声制止:“好了。”
“圣人!皇后娘娘私自离宫——”
“谁说她是私自离宫?”昭武帝反问,“难不成她做什么事还需要朝你报备?”
完了,圣人又开始不讲理了!
“臣——”
“仙女的事你少管。”昭武帝毫不客气地说,“如今水银镜卖得不错,你的俸禄应当买得起。”
武秀杰毫不客气地笑出声。
随后昭武帝又道:“皇后此行朕早已知晓,她对于小莲花村的处置朕亦深表赞同,朝廷法令早已颁布,小莲花村却无视律法扼杀女婴,按律本就该罚,沉疴当下猛药,皇后此举以一警百,朕不觉得有何不妥。且皇后并未杀人,可见其仁义,尔等还有何不服?”
窦派官员敢怒不敢言,皇后是没杀人,可她那做法比杀人更狠!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便被昭武帝这般轻拿轻放过去,他令各州省传道官将小莲花村作为典型进行宣扬,务必要使小莲花村在大齐扬名,若要杀女婴结阴婚请自便,可一旦违法乱纪被抓住惩处,那么不止自己要遭殃,连累子孙三代有污点记录可怪不得朝廷。
有时候好声好气的商量没有用,杀伐决断的雷霆手段反倒能震慑一群宵小,一味的仁慈只会换来恬不知耻的得寸进尺,只有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才能维护律法的尊严。
虽然皇后从去年起便已参政,但小莲花村事件才让群臣真正意识到圣人并非是为了讨皇后欢心,这令包括窦和正在内的人都十分不理解,古往今来的帝王哪一位不是抓住权力便死守不放,怎地会有人愿意分权出去?这样的话他又能得到什么?
若是秋漾在这里,一定要说一句小了,格局小了,昭武帝生来便是人杰,他的思想远超同时代的人,以至于秋漾开始觉得,如果当初她刚入东宫时便与太子爷推心置腹,即便没有去往现代世界的契机,他兴许也能够接受这些新奇的想法。
但此时此刻,他却在想她。
可惜的是这份浓浓的思念之情秋漾并没有收到,交通方便那也是针对从前到处坑坑洼洼而言,等昭武帝的信送到她手上,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
经历过小莲花村的事后,宁秋娘与温慧都有细微的变化,尤其是温慧,她原本没什么大志向,只是因为独生女的缘故,宗族想要吃绝户,她便想闯出个名头,日后回家继承家业,不至于叫爹娘一生心血拱手让人。
如今她已经成了女官,可眼中却已不仅仅只有那份家业了,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叫嚣奔腾,驱使着她继续跟随秋漾,去寻找自己人生中的目标。
之前她不明白自己还在渴求什么,现在她似乎明白了。
不过越往南下,宁秋娘越是沉默寡言,她原本话便不多,又善于掩饰情绪,温慧心大不曾察觉,却瞒不住秋漾。只是秋漾一开始以为宁秋娘是因为她们沿途走来所看到的那些悲剧现实,直到她们进入位于大齐以南的忻州治下舞阳县,宁秋娘神色复杂,秋漾才想起来,宁秋娘在离家前,正是忻州人氏,其父便是舞阳县令宁永言。
十六离家,如今已过六年,近乡情怯不说,当年宁秋娘离家,还与家人闹了不愉快,如今舞阳县近在咫尺,她心中百感交集也是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