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天家都没有应声,许黎脚下踉跄,仿佛心中信念被戳碎。
平帝整个人形容枯槁。
涟昀的一番话,似是也将他带回了早前无尽黑暗的几日,仿佛还能想起太子打捞起来时,他抱着他坐在湖边一整日的场景。
他不寒而栗,指尖死死掐如掌心间,整个人如同掉落深渊谷底一般,咬紧牙,声嘶力竭道,“朕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何家把持了半壁江山,朕不这么做!你们的性命能留得下?!”
“君要臣死!”
“他死得其所!”
平帝的怒喝声中,整个人都在颤抖。
许黎踉跄后退,眼底猩红,似多少年来一直坚持的信仰在心中化为齑粉!
而听完平帝的话,涟昀的头疾加重,头痛欲裂,却笑得越发狰狞而恐怖,“虎毒尚且还不食子!你连一个儿子的命都不顾及,哪里会顾及旁的儿子性命?”
涟昀笑得双目通红,“你顾及的是自己的皇位!你顾及的是为二哥和涟媛的生母报仇!你顾及得是何家的势力太大,让你寝食难安!你顾及得是怎么做,才能让你的皇位永固!你顾及得是先太子不死,有一日何家会死灰复燃,所以这个儿子一定要死!然后换来你的高枕无忧!怎么,亲手杀了自己儿子的感觉忘了吗?”
“你住口,逆子!”平帝怒不可遏,但怒火涌上,气得连连咳嗽。
涟昀却大笑,“许黎,你满意了吗?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你恨了我这么多年,想我早死,如今怎么样?我问你怎么样!这就是帝王家!这就是帝王心术!你以为他为什么看重你!看重你的才学?看重你的才干?许黎,他只是看重你出生寒门,看重你重感情,看重你易冲动,他拿你当棋子,从一开始,他就想杀了先太子,所以让你做太子太傅,让你一直去查太子的死,让人看到他对寒门学子的包容,看重,借此打压京中的世家,豪门,权贵!许黎,你从头到尾就是一颗棋子!只有你自己拿自己当成先太子的老师!自作多情!”
许黎面如死灰,眼中悲愤,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涟昀已经头痛欲裂!
却从未觉得头痛欲裂也有眼下这般畅快过,“许黎,你是学富五车,你是很有才华,但你不够聪明!你年纪轻轻被他捧到了这个位置,根本没有在朝中历练过,你太容易被左右,也自持清高,只相信自己相信,这朝中,像你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利用价值,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容得下你!我容得下你一次,容得下你两次,是因为我答应了人不杀你,但你要一直找死,我今日就可以在瑞和殿杀了你!”
许黎看他,“那四殿下和七殿下呢?也是天家杀的吗?国公府那场大火不是太子让人放得吗?那场大火京中死了多少人,太子知道吗?七殿下还是个孩子,太子你又知道吗?!”
涟昀已经丧失理智,“孩子?就因为她是孩子,所以等父皇扶她上位之后,我就不会死?”
许黎语塞。
涟昀又笑,“还有老四?你知道老四做过什么?许黎,我方才才说你是有才华,但是不够聪明,你怎么不想想,若是没有信任的人,你的好学生,先太子,怎么就会自己落到水里去?”
许黎全然僵住。
涟昀疯笑,“老四多会揣摩父皇的心思?他才是最像父皇的一个!我父皇多厉害的一个人,我母亲死的时候,他眼睁睁看着,让我母亲的死,麻痹母后,麻痹何家,但是二哥和涟昀的母亲死的时候,他却像发疯一样护着!可我最喜欢的人,他都送她去和亲!”
第264章 雪仗!雪仗
和亲?
许黎和卓远都愣住。
天家在位时, 是有一次和亲,是同巴尔。
但……
那次和亲出了纰漏,因为庐阳郡王的女儿“病”死在和亲的路上, 究竟是“病”死的, 还是如何死的, 旁人并不知晓。
但庐阳郡王女儿病死之后, 西秦就同巴尔开战,此后再未提起过和亲的事。
庐阳郡王府虽空有郡王府的封号, 其实已经没落。否则,也不会因为皇后的一句话, 很早就将女儿送到宫中皇后身边寄养。
天家要送女儿去和亲,庐阳郡王并无办法。
后来女儿死在和亲路上,庐阳郡王还是没有办法。
最后女儿的死, 也讨不回什么公道, 只得不了了之……
这都是陈年旧事。
涟昀忽然提起,许黎和卓远一时都未反应过来, 但那句最喜欢的人, 还是让人想起了庐阳郡王府的郡主, 养在皇后身边的郡主, 而涟昀,当时也是养在皇后身边的……
卓远和许黎都怔住。
涟昀眼中分明都是怒意看向平帝,但出声时,却大笑停不下来,“父皇你怂恿母后送阿苗去巴尔和亲, 就是为了让我和母后暗斗!借此保全你最喜欢的儿子!二哥他才是父皇你心目中的太子!所以你为他扫清了一切障碍,让他一步步按照你的计划,在朝中拉拢各方势力。可笑啊, 过慧易折,父皇你花了这么多心思扶持的二哥,却还是死在治水的路上,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涟昀言罢,朝向殿外笑道,“卓远,你说是不是报应?”
“逆子!逆子!”平帝怒不可谒,整个身子都忍不住剧烈颤抖,整个人从龙塌上摔了下来。
涟昀上前半蹲下扶起他,却阴冷看他,“这就是报应!”
平帝气得嘴角不停使唤般抽了抽,整张嘴似是都歪曲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动弹不了。
涟昀松手,平帝再度摔倒下去,涟昀唤了句,“叫太医!”
殿外内侍官应声。
涟昀道,“父皇放心,我和你不同,你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我不会亲手杀了我父亲。我要你一直好好看着,看着我是怎么登基的。”
涟昀目光看向许黎。
许黎楞在原处,脑海中都是涟子枫。
子枫的母亲,是庐阳郡王府的郡主。
庐阳郡王府的郡主和太子都是养在皇后身边,两人境遇相同,所以走到了一处。天家知晓太子和庐阳郡王府的郡主相互倾心,所以用她和亲做诱饵,让太子和皇后暗斗,最后庐阳郡王府的郡主死在和亲路上,应当是自戕的……
所以子枫的生母身份特殊,永远不能被旁人知晓。
否则子枫将会一直被人诟病。
所以太子一直将他养在宫外,隐瞒身份……
太子会说先前那番话,是因为不知道子枫曾经在他面前说漏过嘴。
子枫不叫徐子枫,叫涟子枫。
是太子和庐阳郡王女儿生下的孩子……
许黎脑海中“嗡”的一声空白,久久都未曾回神。
直至同卓远一道出宫,脑海里还都是先太子和子枫的事在脑海中相互交织着。
时而是先太子落水,时而是子枫在端阳节走失时遇见他,时而又是今日涟昀似疯魔了一般,在瑞和殿中说的那翻话……
“许黎?”卓远再唤了一声,许黎才整个人顿了顿,从思绪中回来。
车轮轱轱,马车已经从外宫门处驶出。
许黎低头扶额。
“没事吧?”卓远看他。
许黎摇头,稍许,才抬头,沉声道,“清之,多谢你。今日除了你,别人不会入宫。”
卓远不来,涟昀就不会顾忌平远王府。
那他兴许今日已经死在宫中,就像方才离开殿中时,听到先前在瑞和殿外值守的内侍官全都被赐死……
涟昀已经疯了。
许黎噤声。
已经疯了的人,哪能坐得稳帝王之位?
但真正坐上帝王之位的人,又有几个不疯的?
许黎想起初做太子太傅时,外戚何家是和何等鼎盛?
朝中有一半势力都是何家的人。
而眼下,何家的人一个未留。
这就是帝王心术。
早前天家登基,是因为何家的鼎力扶持。
而后天家坐上了帝王之位,最不让他安心的还是何家,甚至要除掉自己的儿子永绝后患。
帝王之位充满了诱惑,没坐上的甘之若饴。
一旦坐上,又寝食难安,兄弟相残,父子反目,君臣间隙,甚至,失心疯……
这样的皇位,究竟守得是江山社稷,还是守得是困兽斗?
这样的朝廷还能有宁日?
这样的西秦,还能有好的一日?
许黎从未如此彷徨和怀疑过。
就连早前的辞官,也未若眼下一般透彻。
这样的朝中,他还要留下吗?
他又能做什么?
许黎仰首靠在马车一角,空望着马车的棚顶出神。
忽得,马车缓缓停下。
卓远和许黎都意外。
卓夜的声音响起,“王爷,是陶管家。”
这条路是去许府的路上,陶叔是来这里等他的,卓远猜到。
等马车停稳,卓夜撩起帘栊,陶东洲上了马车,恭敬行礼,“王爷,许相。”
“怎么了陶叔?”卓远问。
陶东洲看了看卓远,又看了看许黎,沉声道,“方才收到的消息,七殿下……没了。”
忽得,马车中死一般的沉寂。
卓远和许黎良久都未出声。
***
等马车终于到了许府门口,许黎下了马车,卓远也下了马车。
周遭并无旁人,卓远见许黎面色苍白,遂而问起,“许黎,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许黎淡声,“年后辞官,离京,教书,此生都再不涉足官场。”
许黎言罢,又看向卓远,“今日太子有一句话说得对,我不适合朝中,只是被天家推到了这个位置,借寒门学子打压京中世家权贵,这些年我自持清高,只相信自己相信的,我这样的人,不配做宰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