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让她知道,哪怕岁月流逝世事变幻,仍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在等她。仿佛穷尽此生所有的耐心与力气,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她。
那数十万个日夜的晦暗等待和寂寥乃至绝望,全部由他来承担。
她曾在一片虚无的永夜之中独自漂泊了那么久,那些彷徨,那些恐惧,那些无助,那些绝望,前世种种,他都不愿她再经历。
五百年前,顾光霁在他不备之时只身一人血洗封王台,登时震动五洲,无数人等待着他的反应,幻想着他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般,拼劲全力将那个践踏他尊严的正道魁首杀个不死不休。
却无人知晓,得知这一切看似能够掀翻他一切理智的讯息之时,他心下却反常地并无丝毫暴怒的情绪,反而迎来了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沉淀了许久之后终于破土而出的轻松与释然。
原来,在他无知无觉的岁月里,他曾最在意的一切,那些所谓的权力、地位、实力、身份,早已在时光流转之间,悄无声息地如潮水般自他心头心甘情愿地褪去。
直到封王台真正溃败的那一瞬,他才恍然发觉,在她离去之后的三百年光阴之中,他看似一如既往肆意妄为地活着,而那光鲜的皮囊之下,一颗心却早已溃烂不堪,腐朽风化。
失去封王台,一切犹若再一次退回了原点。六百年的人生不过镜花水月,大梦一场。
而沉眠在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些支持着他苟延残喘数百年的记忆,却是那一日低垂如薄纱般瑰绝的天幕下,她虚弱却温柔有力的言语。
后来,他没有作出任何世人预想之中的反应,反倒令人大跌眼镜地、极为平淡地干脆潇洒离开了他曾引以为傲百年的、亲手一点点建立起的封王台。
那些痛骂他失势狼狈如丧家之犬的言论,本应如燎原的星火灼烧焚尽他的理智,那一刻却仿佛坠入焰火之中蒸发的水汽,半点也未能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湖留下丝毫痕迹。
世俗纷扰,他早已不再在意。
他们短暂地在临南村漫天粉紫色如缎般的霞光之下分别,那么她回来之时,他也要在这里迎接她。
她只是睡得太久了些。
可在这一阵如天地尽头玄妙的光芒之中,她却没能张开那双令他魂牵梦萦了百年的双眸,没能将那如山涧迷蒙的薄雾一般柔和的眼波投向他孤寂了百年的灵魂,没能极尽轻柔缱绻地开口再唤他一声“阿星”。
与此相反,她似是承受不了过于强横的灵压,在汹涌的气浪之中,那莹白的肌肤之上缓缓爬满了蛛网一般细密可怖的裂纹,仿佛自高空坠落地面的玉坠,下一瞬便要当着他的面碎裂成尘屑,再被漫天飘扬的风吹拂得弥散消逝。
望着眼前这一幕,南门星只觉得如坠冰窟,周身血液逆流一般直涌入天灵,喉头仿佛被什么扼住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只因身体无意识的剧烈颤抖而发出意味不明的“嗬嗬”之声,牙关不受控制地上下打颤。
众所周知,不论是招魂阵法,亦或是动用曦合石,一旦开启便是不可逆的过程,如若中途出手打断,逆天而行,必然要承受比起启动聚灵付出更多的代价。
这一刻南门星却全然顾不得那么多,一手将怀中之人死死以身躯遮挡,身体微转,另一手指尖划破空气,浓郁的黑色雾气瞬间激涌而出,裹挟着滔天的气势撕裂空间,将包裹着墨色浓雾的女人瞬间传送至不远处的床榻之上,以雾色牢牢地拦在后面。
有人胆大妄行逆天之事,天道冥冥似有所感。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璀璨电光几乎点燃整片寂静如死的夜幕。
惊雷瞬息降落于一片空旷的山野,一道滔天气浪以林中屋舍为中心向四周迅速辐射开来,唤醒夜色之下安心沉眠的万物,一阵枝丫歪斜之中,密林中灵兽妖兽四散奔逃,就连附近游历的修士也若有所察,神色莫名地遥遥望向星辰低垂的夜幕。
原本精致的雅舍此时倾颓了大半,天花板被来自天道的惩戒轰然劈开大块缺漏,无端显出几分冰冷的夜风顺着恶兽锯齿般参差狰狞的缝隙,肆无忌惮地灌入一片狼藉的屋舍之中。
尘烟消散之际,房中亮如白昼的光芒总算不情不愿地黯淡了下来,尽数没入古朴的曦合石之中。动荡一时的混乱收歇,一切归于平静。
南门星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支持不住地单膝跪于冰棺之中。血雾飞漫如雨,仿佛在半空之中绽开一片昳丽瑰艳的赤色云霞。
分明已是重伤之势,若非身负的半数逆天魔族血脉,他此刻早已死得不能更透。可他却执拗地不愿就此倒下,染血的惨白双手死死扣住冰棺的边缘,指尖因用力而泛起死尸一般的青白。
南门星却就这样颤抖着、摇摇晃晃地支撑着,勉强直起身。
在浩瀚无匹的灵压之下,南门星发冠尽碎,向来华贵的衣衫破损浴血,面色苍白如金纸,唇畔仍有鲜血沿着精致的下颌汩汩向下蜿蜒,滴滴答答坠落于一袭锦衣之上,敲打出“啪嗒啪嗒”的血腥曲调。
他艰难地在原地默然喘/息了一阵,才缓缓转过身,侧过眼眸向被他牢牢护在身后的床榻之上望去。
与一片狰狞可怖的废墟格格不入的是,纱制轻薄的床幔在一片罡风之下轻柔地翻飞,犹若曼妙舞女随着动作甩起的水袖,而那本应极为脆弱的布料,却在这几欲毁灭一切的劲风之下毫发无损,直至此刻都轻盈地在空气中自由地舞动。
绰绰翩跹的薄纱之下,女人安稳地平躺在床榻之上沉睡着,虽说面容不似先前那般润泽鲜活,反倒染上几分灰败的死气,可至少她那比起寻常凡人都要更脆弱几分的身体,没有在方才那恐怖的力量之下化为齑粉。
南门星竟就这样和着唇畔不住下落的血珠,颇为愉悦地勾唇轻笑了下。
她还在。
电光火石之间,有人以自身殒命于此为赌注,尽数祭出体内大半灵力将这狭小的空间拼了命地笼罩起来,将其中纤弱的影子无声地庇护。
南门星轻咳两声,本便惨白如死却因如今血色蔓延而更显出几分靡丽的面容,在清冷月色的映衬下,仿若噬人精魄的妖魅。鲜血仍不住地自唇畔溢出,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畅快地大笑。
“哈哈哈哈——”尾音在受伤的肺部之中极尽挤压,发出哑然得几近撕裂的刺耳声响。
她还在。他没有把她弄丢。
乌浓长睫微微低垂,南门星喘/息着将掉落冰棺之内的曦合石缓缓拾起,轻轻塞回怀中。这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却足足用了近半盏茶的时间。
曦合石不会出错。南门星辨不清喜怒地垂眸。
得到如今的结果,莫非是阿芊的身体时隔百年,已脆弱到承受不了灌灵?那他就替她再去寻新的身体。
替她寻来这世上最美丽的容颜,最健康的身体,最惊艳的天资,最显赫的身份。她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无意识地勾了勾唇,南门星缓缓起身,艰难地一步一步行至姜芊身侧,将那并未被他血渍浸染的指尖轻柔地拢入掌心。他却似是不愿以一身血污玷污床榻之上沉眠的女人半分,只远远地牵着她,摇晃不定地立在一旁。
半晌,他挪开视线,自嘲般哂了下。
世人传言半点不错。他果然是个疯子。
万里之外的藏月门,温萝在睡梦中若有所感地蹙了蹙眉,轻巧翻了个身,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再一次陷入酣梦。
方才灵魂深处涌来的抽痛随着蔓延的睡意,逐渐逸散于虚空之中,悄然湮没于无形。
仿佛从未发生过。
第138章 掉马进行时(十)
第二日, 温萝是随着一阵淅淅沥沥的声响转醒的。
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清新温凉的湿意,天色暗得不似清晨,倒似是暮色渐深的黄昏迟暮, 漫天瓢泼般的绵延大雨裹挟着天边飞掠涌动的云影向人间倾压而下,毫不留情地浇熄了温萝前去墨修然房中搭讪的心思。
下雨天,要是有得选, 谁会爱出门呢?
温萝惆怅地望着漫天迷蒙的雨幕, 心安理得地重新躺回了温暖的被窝。
自飞舟之上得知墨修然如今有用饭的习惯,她原本打算趁着三餐用饭的时间去他身边刷存在感,试探着邀请他一同用餐,却没成想天公不作美, 直接把她的行动点一把扣没了。
雨声鸣奏着极富有节奏的韵律,险些将温萝再次拖拽回昏沉黑甜的梦境, 门前传来有规律的轻扣, 几乎要被一片连绵的雨落之声淹没。
温萝却一个激灵, 睡意瞬间被这几不可察的两声轻扣敲得散了个干净, 飞快地爬起身穿戴完毕, 这才缓缓放慢了动作平顺呼吸,端着一方之主的架子慢条斯理地开了门。
温萝如今被安排在月纶院中客房小住。
藏月门不愧是五洲大陆最为擅于机巧的仙门,月纶住所外观看去极为朴素, 内里却别有洞天, 其中四通八达,曲折回环, 炼丹炼符等等设施一应俱全, 竟是省了温萝外出的功夫, 休憩、修炼、铸剑足不出户便可一条龙搞定。
不过,铸剑工序复杂, 鲜少有人能够独立完成,但由于奚辞水榭铸剑术冠绝天下不可外传,月纶身为藏月门门主有意避嫌,便并未主动现身相助,只提前知会她,待到铸剑之时,会安排信得过的弟子前来给她打下手,任她差遣。
月纶此言应当不掺假,只不过,以墨修然对灼华残片的珍视程度,连在奚辞水榭脱手交予她都尚且不肯,多半也不会乖乖听话将其交给旁人。
门外来人,十有八/九就是他本人。
通常各大仙宗接待贵客——尤其是蔺妤这般身份的贵客时,即使双方心下心知肚明有事相求,大多也会先走个过场打打官腔,陪吃陪玩各方面款待撑足了场面之后,才会当真步入正题。
温萝本以为自己应当还能有几天清闲日子,此刻却也不得不认命地爬起来认真工作。
墨修然这般心急,虽说不合常理,但细细想来也在意料之中。
方走到门边,便有细密带着凉意的雨丝自门缝之中争先恐后地钻入房中,浸染至她随着行走间如流云般翻飞的裙角,淌过一阵微凉如冷玉的触感。
温萝抚了抚衣摆,抬手拉开门。
精致的雕花木门敞开的那一瞬间,天地之间氤氲的潮湿水汽瞬间挣脱了桎梏,铺天盖地如狂潮般瞬息间便将温萝纤细的身型淹没。
一墙之隔带着融融暖意的房门外,是冷寂凄清的苦雨,雨滴如断线的玉珠般不断地砸落地面,惊起一地震颤的绿意,被嫩叶反弹而起的水珠在空中划过剔透优美的弧度,复又重新坠落地面,在一片棕黄的土地之中湮没,留下一片暗色的水痕。
而这几乎用肉眼无法辨别的漫天雨幕却在面前的男人身前乖顺地凝滞,恰到好处地绕开他一身华贵的绛紫色长袍,绕开他发顶的金冠以及自其中倾泻而下的三千墨发,绕开他那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擦着他白皙俊秀的脸廓,悄无声息地划破空气,没入他足下的地面。
被湿意浸润的天地之间,他衣摆之下的方寸土地却是干燥的。
温萝垂眸瞥了眼冷风中他飘扬的衣角,便微微仰起脸正对上他低垂的眼眸。
倏地一阵狂风起,裹挟着风雨浸入骨髓的寒凉,直直向房中席卷而来,饶是墨修然高大的身型拦在门前,温萝却依旧不可避免地被这阵阴冷潮湿的寒风一激,下意识松了松把住门边的指尖。
墨修然只淡淡垂下那双殊丽无双的眼眸望了她一眼,便挪开了视线,右手拂开繁复层叠的袖摆,抬手一把抵住险些随着风力重重砸回门框的木门。
动作间,两人指尖无意识地碰触,一股微凉却柔软的触感自指腹传来。
温萝下意识向两人一触即离交叠的指尖望去。
男人扣住门沿的手极为修长,骨骼分明,犹若遒劲的古柏。
然而温萝却无暇回味那阵仿佛静电一般乱窜的错觉。
她小心地抬眸观察墨修然的神情。
其实很多时候,温萝甚至以为,在墨修然的世界之中,除了他本人拥有着洁净无瑕的圣洁身体以外,旁人似乎都带着什么致命的细菌一般,半点也沾不得。以这人的洁癖程度,她即使是不小心触碰了他,多半也会惹得他心下厌烦。
果不其然,唇畔微扬的弧度虽未变,可那双桃花眼中流转的眸光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去,仿若沉入了冰封的寒潭之中一般彻骨。
“蔺前辈,今日天色不佳,你还是快些回房吧。”
他扬起一抹不咸不淡的笑容,言语间似是在关心她,可不耐催促的意味却几乎一瞬间便令温萝心领神会。
好家伙,果然生气了。怎么一百年的岁月治好了他无关痛痒的绝食毛病,却治不好这要人命的洁癖呢?
温萝只得从善如流地后撤几步,小心翼翼地避开他扶在门边的骨感指节,重新退回了房中。
下一瞬,墨修然便一撩衣摆抬步跨入房中,双足过处皆无澜痕,干净得仿佛门外并非阴雨连绵横亘千里,而是一派和暖阳春景象。
随即他一震袖摆,一道灵力自袖间激荡而出,轻轻拂过门沿,隔绝了房外风雨凉意。
温萝凝神打量他片刻,神识掠过他身边之时,仿佛被什么看不见踪影的结界隔绝,犹若触上一片虚无的隔阂,一时间竟无法辨别他如今的境界。
无声的沉默在房中流淌,温萝收回神识回过神来时,墨修然已不知不觉欺近她身侧,保持着两步不远不近的距离,抬手将一枚储物袋平举托至她面前。
“劳烦蔺前辈了。”他静静地对上她视线,敷衍地勾唇,皮笑肉不笑,“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前辈不必推辞。”
说罢,他便不待温萝回应,径自微微倾身,将储物袋以极为轻柔地力道置于她身后的桌案之上。
随着他的动作,两人距离不可避免的靠近,那抹绛紫色的衣料在视线之中骤然靠近。
温萝下意识抬起脸,从她的角度,只能望见他紧绷的下颌以及那双过分精致长翘的睫毛,额上的鎏金抹额闪跃着星芒一般的光泽。
只一个呼吸的错身,墨修然便飞快地抽身而退,缓步迈向角落伫立的泼墨山水屏风之后,于染着镂空袅袅香炉的矮几旁坐下,十足的避嫌姿态。
虽说知道他此番动作只是为了避免不慎窥探奚辞水榭的家传铸剑术,可温萝无端心下生出几分“他其实也不是很想跟她共处一室”的朦胧错觉。
或许她该自信点,那不是错觉。
不过这样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她不必再在他面前装高深莫测铸剑大师的模样。不仅如此,一旦她接触灼华残片,灼华剑灵定然能够辨认出她的身份,若是被墨修然望见了,她还得思考狡辩的措辞。
如今倒好,大家各归其位,一块省事。
铸剑术既然是蔺妤自带技能,使用起来便与姜芊的炼药技能没什么分别,温萝只需要做做专业而淡然的样子,其余全权交给系统处理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