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己那双线条凌厉的薄唇,无意识地紧抿。
蔺妤,会是她么?
可如若不是,又有什么能够说明他此刻感受到房中残存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气息?
他原本来此只是为了亲自查探有关当年那个陨落却身负苍冥邺火的藏月门弟子的讯息,却未曾想,甫一靠近藏月门地界,收歇沉寂了许久的神魂便乍然开始若有所感地震动翻腾,如若有一枚投进平静死潭的石子,霎时碰撞出圈圈涟漪向外层层潋滟开来。
那一瞬间,这些时日来获得的零散讯息,似是一瞬间便被一根看不见的透明细线极为精准地狠狠贯/穿,那千丝万缕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关联,在这一刹那豁然开朗。
或许,他起初感应到的那抹缥缈的气息,并非来源于她再世转生为人。——而是,她只是换了一个他从未了解的身份,重新来过。
这念头虽荒谬荒诞似无稽之谈,可抛开世俗种种公认的常识与成规,却又似乎冥冥之中连贯而合理地牵引着一种莫名的真相。
再次抬起那双漾着猩红艳光的瞳眸之时,柏己已收敛了满心纷乱的思绪,将那个从未听闻过的姓名按在心头,他若有所察地瞥向墨修然身后抱剑而立的紫衣少女。
哪怕猝不及防地撞见了什么他从未想过的可能,他却也并未忘记来此的初衷。
蔺妤究竟与公羽若之间有着何种关联,他日后自有机会亲自查探确认。
面前这名初见之时便毫不犹豫地向他全力出手的男人,显然并未否认他先前对其身份的试探和猜测。而墨修然与这紫衣少女旁若无人的亲昵与保护姿态,无形间与罕仕先前的言语一一严丝合缝地吻合。
师弟。呵。可真是格外刺眼的两个字。
“傀儡?”
视线在“殷和玉”失焦无甚的双眸上一扫而过,柏己饶有兴味地抬了抬眉梢,“这应当就是百年前于合黎山陨落的藏月门弟子吧?”
月纶死死扣住墨修然下意识抬起的指尖,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
百年前,那于罕仕右臂绽放的赤色红莲化为狰狞嘶吼的火龙,裹挟着势不可挡的暴虐气息,风卷残云般将其涌动着吞噬。这震撼血腥的一幕,足以令所见之人永世难忘。
苍冥邺火的主人究竟是谁,哪怕柏己已陨落千年,五洲大陆也依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然而,除了依旧在世的奚景舟、罕仕和南门星以外,这世上已无人得知,千年前那残酷到瑰靡的战场之上,曾有另一人被苍冥邺火无声地庇佑着。那瑰绝的火海,曾执拗地守护着主人陨落前最后的愿望,为她扫清了一切障碍与恶意,直欲将整片天幕灼烧穿透。
柏己曾将令天下人眼红的苍冥邺火赠予另一人之事,早已在世事沧桑变幻之下鲜有人闻。故而,关于百年前那场惨烈却神秘的合黎山之战,如今的后人压根理不清半点头绪。
千年后的少女剑修,与千年前早已尘封于苍冥深渊之中的暴君,又能牵扯上什么样亲密至此、甚至能够分享本命神火的关联呢?
可人魔勾连自古以来便是极为严肃不可饶恕之事,即便那曾实力冠绝五洲、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君时至如今已退出历史洪流上千年,人族对于魔族的恐惧与心虚却也依旧并未彻底被平静的时光冲刷淡去。
哪怕粘连了零星的嫌疑与怪异,殷和玉也难以被世人坦然接纳。因此,这一百年来,关于殷和玉陨落前体内暴涌而出的苍冥邺火,对于藏月门乃至整片五洲大陆而言,始终是个禁忌又狐疑的话题。
可如今,苍冥邺火真正的主人似是听闻了风声,亲自找上了门来。
月纶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身后半步的墨修然却突然道:“你当年以残魂将我师姐重伤,如今又是以什么身份和资格来询问有关她之事的?”
柏己瞳孔一转,淡淡瞥了过去。
面前的男人一袭绛紫色繁复华贵广袖长袍,三千飞扬墨发于玉冠之中束起,额前两指宽的鎏金挑花抹额漾开一片潋滟的殊丽色泽,看起来不像是古板严谨的修士,反倒像是凡尘界权贵世家的花花公子。
然而,暖黄暮光却并不能融入他那双淬着彻骨冰寒的眼眸。
合该是天生不笑而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却涌动着沉郁幽邃得莫测危险的暗芒,视线一瞬不瞬地如利刃般划破虚空,狠狠刺向对面衣袂无风自动的玄衣男人。
眼见着墨修然不着痕迹地挪动足尖,彻底遮蔽了他落在紫衣少女身上隐含窥探的视线,柏己神色晦涩难辨地嗤了下,唇畔弧度讥诮。
“若非她或许与本君极为重要之人存在着关联,她是何时、又是如何死的,与你有什么联系,而你对她又抱有着怎样的感情,本君根本不会在乎。”
顿了顿,他轻笑一声,缓慢地向墨修然身前踱了两步,动作散漫间带着几分万事不入心的慵懒,眼神却似利刃出鞘般锋芒毕露,极具压迫感。
墨修然神色冰冷地静立于原地,半点闪躲之意也无,半晌,只见玄衣男人微微倾了倾身,不远不近地在他耳侧淡淡开口。
“现在,我要确认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出手阻拦。”柏己竟是直接舍弃了自称,“相信我,这对你我都有好处。”
话毕,他便自然地重新直起身,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两人的答案。
月纶抿了下唇角。
关于殷和玉与柏己之间的关系,若是能够借他的手查个水落石出,甚至归还已故少女剑修的清白,自然是最好不过。毕竟,虽说事实板上钉钉地摆在众人面前,令人百口莫辩,却也并无人当真确信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会真的存在什么纠葛牵连。
这复杂交错的混沌笼罩于“殷和玉”三字之上已有百年,有柏己在此亲自过目查探,自然是最为名正言顺的澄清。
虽说弄不清此举对柏己究竟有何益处,可于殷和玉与藏月门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月纶并不打算拒绝,只微微沉眉试探道:“阁下想要如何确认?”
“很简单。”
指尖微抬,掌心合拢的玄铁扇朝着墨修然身后始终静默僵滞的紫衣少女方向凌空点了点,柏己缓缓吐出一口气,薄唇微微张合,语气是故作轻松的暧昧,却又无法掩饰那近乡情怯般下意识颤栗的尾音。
“带本君去她曾经住过的房中看看。”
百年过去,主人残存于世的气息早已消匿了大半,好似在一片五彩斑斓的颜料之中寻一丝还未被污染晕开的清润,以他如今的神魂,若不借助知情人之手直接去往精准的地点,恐怕想要清晰辨认已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这其中无意义流逝的时光,宛若他心下因奚景舟平静陈述她陨落前的种种而鲜血淋漓的伤口,裹挟着令人难以承受的刺痛与腐朽。
他等不起。
哪怕多一秒钟,他也等不起。
另一边。
墨修然牙关紧咬,掌心还未愈合的伤口再一次随着五指无意识的动作而崩裂,鲜血划过指缝争先恐后地坠落地面,在他足畔积起一片暗红色的小水洼。
沉淀压抑百年的杀意与愠怒在这一刻空前地暴涨,为了克制这几乎剥夺理智和掌控的冲动,他浑身肌肉绷紧到不自觉地战栗,才勉强压下喉头一股翻涌的腥甜之意,艰难吐出一个字。
“——好。”
这一百年来,墨修然几乎再也未能真正入眠。
午夜梦回之间,昏暗的空间仿佛那一日木偶戏台前黯淡的幕布,只一闭上双眼,便能望见紫衣少女飞扬的眉眼、唇畔狡黠的弧度以及那双灵动清润的杏眸。
最后,那张脸也总是会避无可避地漾开大片大片的刺目血渍,如一片宣纸上乍然滴落的赤墨,转瞬间便洇透了纸张,那抹令人心下刺痛难当的色泽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直至残忍地霸占他全部视野。
日日在浸透衣衫的涔涔冷汗之中惊醒,久而久之,他便再也不曾尝试着入眠,横竖睡眠如饮食一般并非修仙之人的必需,只偶尔疲累至极之时才小心地保持着一丝神智朦胧的清醒,阖眸养神。
黑夜与沉眠,如今已是他心下心照不宣的恐惧。
墨修然低垂眉眼,掩下眸底骤然汹涌而起的复杂情绪。
师姐最为看重之事,一是灼华灵剑,一是宗门声望,一是五洲安宁。
当年灼华只替他拦下紫晔鬼火一击,她便当场呕血人事不省,细碎的眸光尽是心痛与怜惜,灵剑尽碎之时,她又该有多痛。
如今蹉跎了百年,灼华剑终于重铸修复,她的心愿已了其一。他又如何能以一己之私而葬送藏月门千年的盛名,与五洲大陆如今岌岌可危的平衡。
*
离开藏月门的温萝并不知道,她离开的短短一盏茶功夫之内,藏月门便迎来了一名尚未谋面的攻略目标。
她此刻心里依旧是崩溃的。
实质上,满打满算她穿越至这个时间节点,也不过连一个月都不到。可就在这弹指一挥间的时间里,她竟然已经把两条攻略支线搅得一团乱,四分之一的攻略任务已被宣告死亡,另外四分之一正在ICU之中艰难挣扎求生,剩下的二分之一连人影都没见着。
这一刻,温萝心下甚至生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侥幸与轻松。
没见过好。
事态发展至此,她几乎觉得没见过面反倒是一种令人雀跃的幸运。
若是当着南门星的面触发【一片痴心】,她只怕自己小命难保,更别提完成什么坑爹攻略任务。
想必,以柏己那副骚气轻佻的做派,她即使一个不小心在他面前开启倒贴技能,多半最差也仅仅会发展成互骚的场面,就算他口是心非地走流程扣点好感度,但至少“罪不至死”。
可万一碰上阴晴不定,阴鸷暴戾的南门星……
温萝至今忘不了,那一日她与南门星在封王台禁地池水之中乌龙相遇,正尴尬僵持间,门前来人奉命通报战情,却被南门星一记眼风扫得毫不留情出手自残。
太凶残了。
那时的姜芊已在南门星心上占了不轻的分量,她自然不必为自己的人身安全担忧,可如今的蔺妤对南门星而言,却是个货真价实的路人陌生人。
团子轻咳一声,弱弱地反驳:“主人,我觉得你的想法正确性也就一半一半。南门星的确实残虐成性,可柏己也不一定像你想象中那么无害——别忘了,他也是五洲大陆远近驰名的暴君啊!哪怕半死不活了上千年,关于他的传说却依旧只多不少。虽说先前作为公羽若攻略他时,他对你自始至终都照顾有加从未出手伤你,可你回忆回忆他对待旁人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态度——什么引导自相残杀,折磨心智之类的……更何况!他现在对公羽若情根深种,你作为蔺妤敢在他面前骚,我只怕他会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南门星还恐怖。”
温萝:……温萝:“你说得对。”
有这个该死的被动技能在,她连正派线都走不下去,遇上反派线岂不是直接凉凉?
然而,人倒霉起来,当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漫天涌动的墨色云层似是水底翻滚的粘稠墨汁,浓重得化不开,似是一片沉寂已久的死潭,哪怕是清辉如水的月色也无法穿透那层厚重的隔阂,荡不进那扭动纠缠的黯淡。
空气之中荡漾弥散的湿润雾气无孔不入地钻入她一袭质地上佳的烟粉色长裙,冰冷黏腻的气息似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无声无息地缠绕上她纤细的身体,凝固她周身的热意,束缚她不自觉的挣扎,紧紧扼住她鲜活跃动的心脏,直将她死死钉在了原地。
这是属于合体期修士最为敏锐的直觉。
温萝呼吸乱了一瞬,猛然抬头。
夜空辽远,月光静谧,山林沉寂。
不远处的空地上,正立着一道淡黄色的颀长身影。
南门星不知何时正立在她身前不远处,宽大繁复的广袖被夜风拂动,猎猎翻飞作响,月色悄然无声地倾洒,将他略显单薄的身型在地面上拖拽出一片瘦长的剪影。
他脸廓精致带着几分阴柔的女气,额前碎发浮动,刮擦过他纤长蕴着银色月光的睫羽,其下是一双狭长上扬的眸,眸光沉郁带着几分危险的莫测,极好地中和了他面容的那几分羸弱的少年气,无端显出几分诡谲阴戾。
那双殷红如血的唇瓣微微上扬,如弯刀一般划破夜色,刀风直散入寒凉的风中,昳丽瑰靡得没边。
温萝咽了咽口水,脚步下意识向后错了错。
起风了。
并不过分刺骨的风带着几分微凉的触感,却似是牵动了什么隐秘的伤口一般,南门星猛然掩唇轻咳了几声。
温萝这才稍稍定下心来,眯着眼打量他比起往日更显出几分苍白的脸色。简直不像活人,似是趁着夜色肆意出行的鬼魅死尸。
难道他受了伤?
她打量南门星的时候,南门星也意味深长地一瞬不瞬盯着她。
半晌,他唇畔一扬:“找到你了。”
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暧昧缱绻,其中几乎掩埋不住的癫狂与杀意却令温萝陡然如坠冰窟。
第143章 掉马进行时(十五)
温萝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 只觉得身上无处不在隐隐作痛。身上像是被糊了一斤辣椒面,火辣辣得像是要烧起来,在几乎淹没她意识的灼烧感中, 隐隐约约藏着一丝两丝锥心之痛,像是有人活生生将她的皮肤扯开了来。
温萝艰难地睁眼,相对而言还算完好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指尖竟触到一阵凉意。
是冰。
回想起失去意识前那滔天如潮水般铺陈而来的明紫色火焰, 温萝心下微微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