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注地望了她许久,柏己缓声开口,唇畔弧度不似曾经所见那般轻佻邪肆,反而带着几分郑重的意味,“所以,你现在可以不作回答。”
温萝微微一怔:“你……”
脑后的发丝被他轻柔地抚了抚,近在咫尺的英俊男人弯唇一笑,虽是满面病容倦怠之色,飞扬的眉眼却依旧显出几分她熟悉的张扬桀骜,一时间竟令人移不开视线。
“千年我尚且等得起,又何惧下一个千年?更何况,只要你在我身侧,便已足够。”
顿了顿,柏己缓缓撤身后退,烛光顺着两人之间难舍难分的间隙肆无忌惮地倾落,在两人身前交缠的发丝之上投下一层温润的光泽。
他蓦地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眉梢,意有所指道:“你该不会真的要让我再等一千年吧?”
自然不会。温萝眼睫轻颤。
击败铭渊这一条主线任务虽然并不容易完成,可再怎么说,也用不了上千年的岁月。
而完成任务之后,她的意识便会被自动抽离回到虚空边境,此生与柏己再无相见之日。甚至于,整片五洲大陆,不论是名震一方的大家名士,亦或是随处可见的花鸟虫鱼,于她而言,都不过是一串冰冷的数据和虚幻的世界罢了。
不过,以她与柏己曾经交往接触的种种之中潜移默化的了解来看,她自然明白,柏己此话并非当真询问她需要沉淀多久才愿将真相尽数告知于他。
他不过是不想她因此时堪称任性的缄默,而生出什么压力与自责,从而心下郁郁、不得开心颜。
他向来都是如此的模样,以最轻佻的玩笑般的方式,做着最为细腻体贴之事,历尽千帆之后沉淀为一片平和沉寂的汪洋,无声地包容着她一切的心绪与犹疑。
哪怕是被醋意与愠怒焚尽了大半理智的如今,却也依旧并未当真在她难以开口给予他真正想要的答案时,带给她半点强迫与不适。
正如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假意轻浮地靠近,实质上只是将心下最真实的冷漠与平淡恰到好处地掩藏,又似是他先后三次不惜舍弃一切也要为她保驾护航的决然,也曾一次又一次地掩于他看似不着调的调侃与邪肆不羁之中。
然而,不论她此刻心下如何震动,这些不能与书中人物相谈的真相和秘闻,她却依旧没有立场与他细说。
良久,温萝轻叹一口气,敛眸正色道:“多谢。”
柏己指尖轻点额角,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见她满面郑重的神色却轻笑了下:“别急着谢。”
随即,他懒洋洋地向后倚了倚,轻抚温萝脑后长发的手缓缓下移,在她纤细的腰间微微一顿,将她紧紧贴向自己身前。
再一次回到亲昵坐于他膝上倚靠在他怀中的姿势,温萝若有所思地瞧着他,却见他一挑眉,另一只手轻点王座扶手,漫不经心道:“我可以不过问你为何会拥有如此多的身份,不过,却有一件事需要确认。”
温萝心头一跳,下意识领会到他未尽的言语。
果然,下一瞬便见柏己不咸不淡地睨了过来,一手支着额角,慢条斯理道:“你和墨修然……究竟是什么关系?”
好家伙,该来的果然总归是要来的,躲也躲不掉。
温萝心下沉吟。
既然柏己曾经亲自前往藏月门查探过有关殷和玉的消息,甚至进入过殷和玉的卧房,那么他与墨修然之间十有八/九是打过照面的。
在他并未真正踏足殷和玉房中之前,仅凭一条“身负苍冥邺火”,有关殷和玉与公羽若之间微妙的关联,想必他心下已经可以确认大半。而他若是想要寻到殷和玉的卧房,必然少不了惊动将殷和玉奉为心下逆鳞的墨修然。
因此,这个问题,或许他早已在墨修然处得到过朦胧的答案。
若是她与墨修然之间“串了供”,方才她好不容易将他安抚下的那几分暴戾与醋意,恐怕必然会以一种更加狂躁的方式加倍地卷土重来。
柏己此人,最擅于操控人心。
温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的神色。
摇曳的烛火在他深邃无赘的脸廓上投下半明半昧的阴翳,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在他高挺的眉鼻之上切割出一道惊心动魄的轨迹,在他随意披散的墨发与白皙的肤色交相辉映下,更显出几分令人心惊肉跳的冷郁与俊美。
这般平静得辨不清意味的神色,竟叫她一时间也不敢肯定,他出口的问话,究竟是早已知晓答案的试探,还是当真并未得到回应的发问。
既然眼前所见不足以支持她分析出最佳的回应方式,那倒不如换个角度,从墨修然的角度入手考量。
以墨修然的骄傲之中带着几分傲娇别扭的性子,就连当年在她面前都未曾显露过半分热烈的爱意,多半也不会对着来者不善的柏己言明心事。
思及此,温萝不甚在意道:“墨修然?在我眼中,他与顾光霁并无什么不同,不过是后辈之中较为出色的天才罢了。我与他相处之时,他还远非如今名动八荒的模样——毕竟殷和玉与他身负同门之谊,我便对他多留心照顾了几分,并无其他。”
这话若是认真计较,倒也不算谎话。
墨修然与顾光霁一样,不过是她进入融合世界以来曾着手接近过的攻略对象,于她而言自然并无分别。
她只是并未将剩余湮没于唇齿之间的后半句话一字一字尽数倾吐。——实际上,对于她来说,柏己与他们也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只不过,这三人皆在曾经的某一个时候,或多或少地为她带来过看似相异,却又殊途同归的感触与震动。
尾音落地之时,温萝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落在柏己烛光之下更显几分深邃英挺的面容之上。指尖不知不觉间被他轻柔拢在掌心,温柔的热意自两人交叠的肌理恰到好处地传来。
望着他眸底因她似是而非的话语而乍然迸射的神采,温萝一时间竟生出了几分“诱骗良家烈男”的罪恶感和心虚感。
然而,她却不得不就此打住话题。
她必须要知道,她究竟是哪里露出了马脚,才会令远在千里之外与她毫无接触的柏己连扒了她三层身份。
轻轻回握住他包裹着她的修长指节,温萝假意惊喜却又好奇地道:“我还没问你,究竟是如何认出我的?”
“虽然早有怀疑,可真正确认,是因为秦灵说的两句话。”
话音微顿,那双锋利的眉宇微微收敛,柏己沉眉缓过又一阵蚀骨拔髓的痛楚,难耐地轻咳了下,面上却冷静得几乎冷漠地抬手拭去唇畔溢出的血痕,淡淡接道,“你知不知道,服用玄珠果时,你有一个极为特别的习惯?”
将视线自他唇畔朦胧的绯红血迹勉强挪开,强自将险些逸出口中关于他身体异状的追问咽回腹中,温萝才顺着他的心意只作并未察觉他虚弱的模样,垂眸沉吟起来。
特别的习惯?
似有什么飞快地划过心头,似是一颗划破长夜点燃黑暗的流星,脑海中灵光一闪,温萝恍然大悟。
定然是她执意将果肉一瓣瓣归拢至一处之后,再一口气食用的独特吃法,曾经在她不经意间引起了柏己的注意。
而曾经见过她服用玄珠果之人,除了柏己与他口中提到的秦灵,便只剩下了韵流和南门星。
既然秦灵如今已自韵流手中继承了无尽海掌门之位,那么韵流如今多半早已陨落,如此一来,世间其余知晓她独特习惯之人,便只剩下了南门星一人。
温萝心下不禁松了口气。
幸亏她开口问了一句,或许这条讯息于她日后而言有着举足轻重的重要性。
“那另一句呢?”
话音刚落,便有什么不由自主地挣脱一片混沌纷乱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曾在他面前因一时间想不出更自然的名字而顺理成章地将“温萝”二字亲口送入他心中,而她身为缪馨儿之时豢养的灵宠玉胭兔,同样名为“阿萝”。
这看起来似乎是个再美好不过的巧合,可若是与上一条牵扯在一处去看,却无疑成了板上钉钉、无可辩驳的铁证。
瞬息之间,温萝心如电转,眨眼间便抓住了核心之处。
柏己即便怀疑她的身份,却也绝对联想不到她本身便不属于这个世界。换句话说,无论他如何猜测,他都定然将“公羽若”当作她身份的起始与原点。
“温萝”在他心目中,不过是当时的她为了隐瞒身份,而随口编纂出用以混淆视听的假名罢了。思及此,不待柏己开口,温萝便自顾自接道:“是因为‘温萝’这个名字?”
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落落大方地坦然接过话茬,柏己眸光微动,不置可否地“嗯”了下。
“其实,将那只玉胭兔起名为‘阿萝’,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温萝佯装羞于启齿的模样,轻轻一咬唇,为难道,“这世上,知晓‘阿萝’渊源之人,只有你与景舟。不过,我当时久居扶余,景舟则常年在千行崖闭死关,我与他之间无缘得见,自然也不必忧心他因此察觉到我的身份。午夜梦回之时,我常常后悔,为何没能早些想起我们之间相处的种种过往,或许那样的话,我们当年的结局便会有所不同——至少,我不会害得你被封印千年。”
顿了顿,她轻声开口,语气静谧得仿若自言自语的叹息,“兜兜转转这么些年,我也算是体验了许多本不属于我的人生,可真正让我难忘的,却依旧是千年前那如白驹过隙般短暂的时光。许多时候,我都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我便能发觉其实我们依旧在一起游历探宝,你也始终从未受到那样的伤害,一直陪在我身边……”
“‘阿萝’不过是我为了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曾经活过,曾经作为公羽若与你邂逅却又遗憾地擦肩而过,而自欺欺人伪装成一切从未发生过的寄托罢了。”
正欲抬头再送去一抹柔和的眼波,以达成一串连环技能最佳的效果,识海之中团子却骤然尖叫起来。
“主人!不好了!南门星要回到幻境之中了!你必须要在一分钟之内结束和柏己的对话,并且找到顺理成章的理由进入睡眠状态。”
温萝:……
她的精神实在是太过于集中在应对柏己接二连三的质问之上,一时间竟忘记了时间。
随即,她却猛地意识到一件更加令她抓狂的事实。
既然已经在柏己面前暴露了身份,亲口承认原本蔺妤的意识彻底在蹉跎之下走向了消亡,她便再也找不出理由以【无量虚空】遮掩她体内的苍冥邺火气息。
也就是说,无论接下来她如何费尽心思地寻找借口和理由,一旦她的灵魂自身体之中逸出在瞬息之间切换至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南,柏己绝无可能察觉不到。
好家伙,奇门阵法还知道给误创阵心之人留一个“生门”,如今这令人猝不及防的尴尬境地真的给她留了“生路”吗?!
俗话说得好,既然无法反抗,那便享受吧。
温萝干脆放弃了毫无意义的挣扎,连搬出“灵魂疲惫,需要尽早休息”的借口的心思都懒得生起,只安静地倚坐在柏己怀中,静静地等待一分钟的时光飞速流逝之后,她骤然切换的视角。
至于日后要如何同柏己解释,还是以后再说吧。现在的她只觉得短短几日内透支了这辈子能够支配的脑细胞,急需短暂的逃避和休息。
一分钟实在太快,快到几乎是她方才心下一横想出这种破罐破摔的法子,下一刻便猝不及防地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怀中身体骤然一沉,仿若霎时间失去了力气一般绵软地向他身前更紧密地靠了靠。
柏己猛然抬眸。
他无声无息布下的足以笼罩整片苍梧的神识,此刻再清晰不过地感受到,那一抹蕴满他熟悉得令灵台震颤的魂魄,正以一种难以解释的迅疾速度,飞速地自他怀中之人的躯体之上,奔雷般朝着远方激涌而去。
呼吸在一片不可置信之中无声的震动,滔天的愠怒后知后觉地如狂潮版席卷而来,肆无忌惮地击打着他在一片如火的惊怒之中几乎被焚尽的理智。
右手掌心之下的玄铁王座扶手随着一阵暴涌而出的冲天魔气,应声而碎,尘石飞溅如风吹絮般簌簌坠落在阴翳横生的地面,细微的石块砸落之声在一片空旷死寂的大殿之中清晰可闻。
心神激荡之间不可自抑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柏己牙关紧咬,另一手无意识地死死攥住了怀中之人沉沉无力的手腕。
很好。
凝神查探片刻,柏己脸色阴沉得骇人,修长指腹一寸寸狠狠碾过冷白如玉的皮肤,将唇畔汩汩蜿蜒下坠的血珠用力抹去。
垂眸将怀中已然陷入沉睡的女人轻轻在王座之中安置好,衣袂在几近失控的汹涌魔气之中激荡翻飞。
他缓缓起身。
那抹仓皇逸散的灵魂此刻已在一处安然眷恋地停顿。
那方向,正是临南。电光火石之间,柏己猛然回忆起秦灵那日一句在他盛怒之下恍惚间忽略的言语。
——“这个习惯,我只在两人身上见过……”
两人。
除了缪馨儿以外,还有另一人。如今看来,那不知其名的另一人,绝无可能是百年前陨落的殷和玉。
柏己无声地勾了下唇,神色喜怒难辨。
南门星。
就连南门星,也与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么?
脚步下意识动了,还没待柏己向外行出几步,罕仕便自殿外匆匆赶来拦于他身前,拧眉不赞同道:“主上,您如今……您这是要去哪?”
“让开。”
行走间牵扯到无时无刻不痛楚难耐的伤势,柏己沉眉轻咳,眸光渐冷,淡淡地望着身前纹丝不动的身影,“不要让本君说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