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声开口,平静的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几不可察的颤,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别的什么激荡与波澜,“可否请你替我暂时保管?”
温萝:????
这一定不是真的。好端端的,顾光霁让她帮他拿剑做什么?!
要知道,哪怕长恨如今已认顾光霁为主五百年,可神剑有灵,作为它的第一任主人,一旦她触碰长恨剑身,它绝无感受不到她气息的可能性。
可顾光霁爱剑如命几乎已成整个五洲大陆公开的秘密,贸然提出如此反常的要求,他难道不担心旁人生疑?下意识垂眸望向他执剑横拦于她身前的右臂,温萝微微眯了眯眼。
于空气之中荡漾的衣摆,似乎也不全是清风卷集而生,他向来平稳的右臂此刻在她视野之中,似是若有似无地打着颤。
怎么回事?
保险起见,哪怕是查探他如今的状况,她最好也不要端什么仁德家主的架子那般事必躬亲。
“伊玥。”
她话音刚落,身后半步的伊玥便极为默契地自发上前两步,轻声道一声“得罪”,便抬起指尖轻触他腕间,凝神以神识探入。不消片刻,她面上便浮现起一抹难以掩饰的讶然之色,一言不发地向左错了一步,如法炮制地将灵力点入顾光霁自然垂落于身侧的左臂之中。
一言不发地查探了许久,她神情却越发怪异,不由自主地抬眸望向温萝,目光惊异道:“家主,顾长老他……”
辨认出她神色与语气之中的不同寻常,温萝只觉得一颗心缓缓下沉,深吸了一口气,佯装关切地蹙眉道:“他怎么了?”
伊玥似是迟疑了片刻,嗫嚅道:“不知为何,他双臂经脉尽断,的确是……暂时不可再提剑了。”
温萝:!!!!
什么玩意?经脉尽断?
一个看似荒谬,实则极为真实的推测避无可避地自她心头升腾而起。
温萝惊疑不定地道:“该不会,他在发现我不愿与他独处之后,为了不让旁人察觉我的身份却又满足他自己前来的目的,不惜自毁经脉吧?”团子支吾了半晌:“……好像是这么回事。”
温萝无力地暗叹。这都是什么事。
她真的很想摇醒他,你的人设是清冷无情道剑仙,不是为爱不择手段的病娇啊!串戏了啊!
温萝情不自禁地仰起脸,视线落在她身侧平静得似乎在这瞬息时间干脆利落自断经脉之人并非是他的白衣男人。如今伊玥话音落地,蓝衣弟子也是一阵惊异,两人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顾光霁横于温萝身侧的右臂,神色感慨之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在这种情况下,寻常修士怕是痛楚难耐得按捺不住痛苦呻/吟,更别提忍痛强抬手臂,可面前男人除了唇色略显苍白以外,神情淡然得几乎像是感受不到痛楚,甚至还有余力如此坚定地执剑拦住温萝。
不愧是传说中那个半步成神的青玄宗剑峰峰主。
自然而然的,两人的注意力半分也未落在温萝与顾光霁之间,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对视之上。
那个孤高寒月,高山仰止,似乎从不会流露出半分情绪的白衣男人,就这样在漫天瑰艳泼墨般肆意挥洒的霞光之下,朝着她极快极淡地勾了勾唇。
笑意之中,似是带着安抚之意。
温萝禁不住呼吸一滞,下意识错开了视线。
顾光霁能够做出如此决定,结合他猝不及防赶至江夏的行径,几乎已经再显然不过地指向唯一一个合情合理却令她措手不及的真相。
——他察觉了她与公羽若之间极其微妙的联系。
故而,他才会提前来到她身边,恐怕他本意便是尽快在她口中得到一切真相与实情。却没想到,她有意规避与他单独相处,满腔繁杂难辨的情绪乍然落了空。
然而,哪怕是这样,哪怕她疑似与那位曾有几面之缘的魔君之间牵扯着什么绯色暧昧的关联,他却依旧不忍心拂落那半真半假的请求,不忍心让她难堪伤心。
他向来如此。向来是骄傲却又细致,冰冷却又温柔的模样。
他不愿她难做,却又不愿就此放弃自己心下的追寻与执着。于是,不惜自断经脉,也要寻得电光火石之间能够成全两个人的平衡之法。
温萝心下避无可避地生出几分难以排遣的罪恶感。他为了她做到如斯地步,可她却不得不视而不见,甚至将新的谎言建立在无数个谎言之上,继续维系她岌岌可危的掉马危机。
可仅观他此刻毫不犹豫的动作,温萝便心下了然,顾光霁的到来与其说是质疑,倒不如说是求证。那个他真正想要她回答的问题,他心下多半已有答案。
顾光霁嗜剑如命,若非自断经脉,但凡开口要求旁人替他提剑,便已是十足的怪异之事。此刻既然他亲口点名要她出手相助,那么她自然是没有资格将此事推向旁人的。
既然如此,此刻是否开启【无量虚空】便成了令人极为头痛的问题。
若是开启【无量虚空】,长恨剑在她手中便不可能出现半点异动,可万一顾光霁心下掌握的证据是个令她无从辩驳的铁证,这时的她反倒弄巧成拙,还需动脑子思考如何解释这反常的迹象。但若是不开启【无量虚空】,但凡顾光霁手中并未掌握什么实锤,她无异于自投罗网,无脑自爆。
温萝只觉得满头浓云般的墨发似乎在拂动的风卷之中若有似无地松动了几根,在虚空之中划过一道飘逸优美的弧度,在她心痛欲滴的崩溃之中飘然落下。
毁灭吧,赶紧。
第168章 掉马进行时(四十)
瑰靡的霞光在天际之中无声无息地碰撞, 拖拽出一片惊心动魄的绚目光晕,而其中依稀可辨的天幕却隐约彻底自昏黄走向沉谙的苍茫。
天色即将彻底暗下来,届时, 便是温萝再次回到南门星身边的时候。
留给她纠结迟疑的时间着实不多。
眼见着三人视线皆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温萝心下一横,当机立断抬手拿剑。
算了, 自爆就自爆吧。
最坏的结果, 也不过是她再多动动脑子,将面对南门星时使出的那套说法再次祭出来,一口咬死装傻,顾光霁又能拿她有什么办法?
但万一她隐匿了气息, 却落得更加狡辩不得的狐疑,那才是得不偿失。
电光火石之间, 倏然一道微光闪过。
起风了。
下意识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温萝与顾光霁同时垂眸。
不远处, 地面上逐渐浮现出一道道暗纹, 纠缠凝集成了一幅神秘古朴的符号, 紧接着,柔和却绚目的灿金色光芒亮起,将整片混沌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光芒之中, 一个人影渐渐清晰了起来。
来人一头乌浓稠密的墨发自头顶金冠之中倾泻而下, 在绚烂的金光之下,镀上日光般神圣的色泽, 前额挑花抹额漾开鎏金般流动的光晕。
几人愣神之间, 大盛的光晕已渐次在他脚边臣服湮灭。
繁复华贵的绛紫色袖袍一展, 墨修然踏着依稀眷恋地缠绕着身体的朦胧虹光缓步而来,衣袂翻飞间如一片绛紫色浮动的海浪。
那双极为深邃的桃花眼, 眸光璨若星辰,顾盼神飞之间,其中流转的光晕与朦胧的情意仿佛能够溺毙世间万千浮华,乌木般的瞳孔每一分细微的转动,似是都能够如石子落入心湖般,掀起一阵层层潋滟开来的悸动与情思。
视线在温萝即将触上长恨剑身的指尖上一扫而过,墨修然略带几分狐疑地抬眸,似笑非笑道:“两位前辈这是在做什么?”
温萝脑中灵光一闪。
她怎么忘记了,墨修然精通六术之道,不光炼器术冠绝天下、可炼制成精美奢靡的飞行法器,炼制传送阵法瞬息之间横跨五洲大陆也不在话下。
就在她沉默的这一瞬间,伊玥已率先代她答话:“顾长老双臂受伤,故而请家主代他拿剑。”
受伤?
墨修然沉吟片刻,指尖在身前虚空轻点两下,一阵耀目的虹光乍然拔地而起,不过须臾,便有一枚方正精致的长匣在他掌心显出形状:“用这个吧——他不是不喜旁人触碰本命剑么?”
温萝:!!!
墨修然是什么可爱的小天使?来得极为迅速不说,竟还主动替她解了燃眉之急!
说话间,墨修然已轻描淡写地欺近两人身侧,他掌心的剑匣感应到长恨的气息,微微震颤着嗡鸣起来。
顾光霁沉默着垂眸,无声地抿了下唇。温萝一直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如此反应,心下便瞬间松了一口气。
很显然,在墨修然毫不知情地插手搅局之前,让她代他提剑是最为合理的选择。然而,在拥有第二选择之后,执意要求她出手则自然而然地显出几分怪异与荒谬。
半晌,顾光霁缓缓松开轻扣长恨的修长五指。
下一瞬,墨修然掌心的剑匣便自动张开,一阵刺目的光华之后,长恨便已在其中妥帖安放。随即,剑匣似是有了灵性一般,自发感应到其中所盛本命剑之主的气息,自墨修然手中浮空而起,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飞掠至顾光霁身侧。
好智能!
温萝看得目瞪口呆,心下直呼内行。
既然墨修然来得快到超乎她想象,而顾光霁则提前赴约前来,她倒不如趁机将重建太虚昆仑的想法提出,早些一同动身查探太虚昆仑遗址。
毕竟,只要有墨修然在场,即便与顾光霁同行,他多半也不会夜间闯入她房中,察觉她灵魂离体之事。而柏己虽说如今状况不佳,可他却向来并非夸大言辞之人,想必他七日之后当真会前来江夏寻她。甚至,有顾光霁这个前车之鉴在此,她也得将柏己提前现身的可能性考虑进去。
早日启程便可早日回程,单看她发间根本扯不下来的玄铁发链便可窥知,柏己绝对不似顾光霁那般听话守礼,哪怕心下惦记着不欲败坏她声明,可但凡他言行不算过分,皆可以他不算风光的名声混淆视听。
——残忍暴虐、行事乖张的魔君,哪怕是主动对她亲近几分,在世人眼中看来,也不过是心血来潮想要体验一把“欺男霸女”的感受,多半压根想不到他们之间会当真存在什么暧昧的关联。
可这一幕落在顾光霁眼中,如今看来,却是万万不行的。
因此,早日将太虚昆仑查探完毕之后,借口忙于建立傲天盟的“公事”而推脱与顾光霁没完没了的相见,实际上是极为合理的回应。届时江夏只剩她一人,无论柏己如何行事,她都不必过分担忧旁人的看法,只需一概将黑锅甩到“公事”上去即可。
思及此,温萝正欲开口唤两人一同随她去议事厅,再让伊玥请来几位医修替顾光霁诊治双臂的伤势,抬眸却正撞见墨修然还未来得及收敛的怪异神色,心下不禁一个咯噔。
眉峰微敛,墨修然一言不发地挪开视线。
他虽并非医修,可炼丹炼药之术却极为精通,连带着对医理也略微通晓几分。
以顾光霁如今可睥睨天下的实力,这世上何人能够有能力断他双臂经脉?
隐匿气息于他而言并不难,哪怕是顾光霁,在他有意遮掩之时,同样难以察觉他瞬息之间的窥探。
心下狐疑间,他便下意识凝神飞速地以神识探过他垂落的右臂。
仅望了一眼,他便登时因讶然与惊异僵滞在了原地。
原因无他,实在是顾光霁双臂的伤势太过于怪异。
通常,双臂经脉若是被外力震断,那么断裂的经脉粘连的方向应当自指尖末端一路向心房方向延伸,然而顾光霁双臂的伤势,却恰恰相反。
简直……像是他亲手所为一般。
可是,为什么?
回想起他方才甫一现身之时目中所见的场面,以及顾光霁那句分外反常的要求,墨修然眸光微动,狐狸般勾人的桃花眼中光华流转,艳绝不可方物。
一个几乎称得上荒谬的念头自他心头不可抑制地升腾而起。
莫非,顾光霁是有意让蔺妤触碰本命剑,而为此不得不寻来合乎情理的借口托辞,才出此下策?
可清莘剑仙修习无情心法以剑入道,是天下人皆知的事实。平日里,哪怕旁人主动上前,他都不愿让本命剑受他人接触分毫,如今又为何做出如此自损三千却得不到半分回报之事?
除非,他真正想要因此得到的,并非常人能够理解之事,且比起这把本命剑还要重要得多。
顾光霁,和蔺妤?
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先前机关鸟眸底记录下的画面,漫天随罡风纷扬落下的竹叶之下,姿容姣好的女人脚步凌乱地跌入白衣剑仙怀中……那时他的神色,分明是隐含不屑与厌烦的。
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投向抿唇不语的顾光霁面上,墨修然面色如常地勾唇,状似无意道:“前辈身体抱恙,若是信得过我,便不必劳烦蔺前辈费心请来医修诊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