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月门历代门主身负的血脉向来是五洲大陆令人津津乐道的奇闻,故而,每届门主的婚姻大事大多都是受万众关注瞩目之事。
月纶是千年来唯一一位不仅并未与女修结为道侣繁衍子嗣,甚至几乎将意图将藏月门传给非月姓之人的门主。
此举堪称大逆不道,故而他如此破釜沉舟的缘由,便时常被天下人翻来覆去地猜测说道。
墨修然先前只知晓月纶心下早有所属,且他院落之中舍弃一身逆天实力不用,整日里摆弄花花草草的傀儡少女,多半便是他心中所念之人的寄寓。他却从未想过,那人竟会是顾光霁之妻。
也就是,他的师姐。他最为心爱之人。
他们师徒二人,竟也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思绪翻飞间不自觉飞跃回百年前人声鼎沸的醉霄楼,日光透过雕花窗柩在紫衣少女身上眷恋地停留,更衬得她清丽的面庞显出几分无暇般的莹润。
他曾在那时回应了她的问题:“师尊他心底早已有人了。”
那时她只讶异地抬眸,便不甚在意地重新低垂眼帘享用眼前满桌的珍馐,口中含混道:“没想到掌门师伯看起来清心寡欲,却是如此浪漫之人。”
如今看来,何其滑稽。
那个令月纶心动沉沦数百年之人,正是那个端坐于他对面,面上看起来丝毫不曾在意的她。甚至,他曾无数次与她一同和月纶相处,竟是半点也未曾在她面容语气之中察觉到反常。
月纶以忤逆家训的代价沉默地深爱着她,她却甚至在望见他时,心下都从未掀起半点波澜。
她是个无情之人,他早该明白。可心底却不受控制地升腾起一阵难以言明的感触,滚动着向内碾磨,酸涩疼痛登时随着呼吸流窜四肢百骸。
他与月纶,又是何其相像、
碍于心底坚守的骄傲与自尊,那些曾经唾手可得却羞于启齿的情意,在时间与沉默的沉淀之中辗转,终于在幡然醒悟之时恍然察觉,原来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温萝难耐地挪了挪脚尖。
实在是有点窒息。
虽说她先前并未察觉到异状,可仅观顾光霁与墨修然不约而同的僵硬与微妙,她便多少能够猜到月纶对她的心意。
否则,她的身体定然不会产生如今这般、在遇见突如其来的修罗场时,几乎已经成为条件反射的汗毛倒立之感。
更别提身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南门星。
而他们此刻几乎称得上风平浪静的言谈与空闲,全拜不远处一黑一白两人统领着的咆哮的魔兽大军,和无数前赴后继的仙盟弟子闷头苦战所赐。
温萝心头一阵无言。她宁可去面对铭渊暴怒之时的疯狂反扑,也不愿在这种尴尬得令人脚趾扣地的空间之中再多待一分一秒。
她还是早点飞升打Boss吧。
与月纶之间牵扯的关联实在太过复杂,一时间温萝甚至不知应当以如何的状态面对他,只得匆匆颔首,便飞快地开口扯回正事:“尽管如今通天梯降世,但碍于天道限制,能够通行之人暂时只有我一人。此刻我身受天道指引,已无法在下界久留,可我以一人之力面对铭渊想必已是吃力,还请各位务必不得将任何一名铭渊亲兵放回上界。“
白衣剑仙闻声抬眸,眉头狠狠下沉,本便冷冽好听的声线此刻无端更清寒了几分:“不可,你一人前往实在太过危险。”
“如今有天道制约,你我别无他法,只得冒险一试。”温萝抿了下唇角,“想必我前往上界之后,他也会设法杀了我——不过是你死我亡的局面罢了,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凛冽刺骨的罡风扑在面上,似是顺着肌理一口气钻入肺腑,呼吸之间甚至隐约泛起牵扯般的痛楚。
顾光霁第一次产生怀疑,他崩溃的道心究竟是福是祸。
若说是福,他的确拜这天下人皆避之不及的结果而将他此生最为珍贵的记忆得以珍藏封存;若说是祸,他此刻却又因道心崩溃而此生无缘大道。
或许,这便是他们二人之间能够得见的最后一面。
自此之后,无论此战成败,他们二人生死如何,都再无相见之日。
初见之时,他意气风发,一袭白衣仙姿凌然,而她满身脏污泥泞,伤痕累累,纵然狼狈却掩不住满面昳丽艳色。
五百年时光流转,兜兜转转之间,却又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此刻的她要做九天之上最为动人恣意的仙子,而他只是个毕生无法登仙的堕魔之人。
他为她甘愿自云端坠落凡间,却也并无立场阻拦她的离去。
心头繁杂思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粘连着可怖的弯钩拢上他跃动的心房,每一分细微的动作,都勾连起翻卷的血肉与伤痕。
静默良久,他才垂下眸子,缓声开口:“让长恨跟着你。”
他宁可身边再无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想尽他所能,换她平安。
那便够了。
第199章 掉马进行时(七十一)
飞升之人滞留下界有违天道法则, 温萝只觉得身体之上那阵吸引拖拽的力道愈演愈烈,几乎要拼上全身力气运气周身灵力才可勉强定住身型。
“好,我答应你。”
银发蓝眸的女人仰起脸, 日光倾落在她冰雪般冷白的皮肤之上,一时间亮眼得令人不忍移开视线。
天族人面容精致,却因勘破大道而鲜少流露情绪, 故而大多显出几分高不可攀的疏淡倨傲, 其中又以稳坐天帝之位已逾千年的铭渊最甚。而她那双如琉璃般剔透莹润的冰蓝色瞳眸之中,却似是流转着什么可与日月争辉的光彩,一如既往灵动鲜活的神色在其中如水波般圈圈荡漾开来。
心口却似是被一团浸满了水的棉花严严实实地塞满,钝而麻木的感触随着心脏的跃动一下又一下地泵入全身每一寸角落, 顾光霁垂眸专注地凝视着她,似是要将这令他此生难忘的画面深深镌刻在魂灵之中, 永世不得磨灭。
她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眸, 光晕雀跃翩跹着穿越明亮的云翳包裹着她飞扬的银发, 闪亮得似天边蜿蜒的星河。
时间的流逝在这一刻无限放慢, 恍惚间过了许久般, 却又似乎只是一瞬,他缓缓挪开视线,唇角挽起一抹似是涩然又似是欣慰的弧度:“去吧。”
温萝面上微微一怔。
顾光霁甚至并未似柏己那般, 开口说出那句极为应景的“我等你”。或许他心下明了, 此次分离即为永别。
他再也等不到她。
团子暗戳戳提醒道:“主人,先把任务完成, 总部之后必然还会有新的指示——毕竟, 咱们这现在走的是言情不是无CP文剧情。”它尾音还未落地, 一阵前所未有的吸力便自通天梯之上席卷而来,似是天道最后一丝耐心也告罄, 终于忍无可忍地镇压渺小生灵在它看来微不足道的挣扎与反抗。
身边之人也再无迟疑流连地飞身而去,朝着不远处绵延的战火之中飞掠,将那愈发焦躁暴动的银甲天兵尽数拦下。
而不远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则似是有所感受,遥遥转身回望,对上她略有些怔忪的视线。
视线在溢满罡风气浪的空气中极尽柔和地纠缠,却又在下一秒匆匆错过。
周身抑制不住的剑芒终于焕发出空前澄莹闪跃的光芒,云层在天边自发旋转起来,卷集起蕴着浩瀚无匹灵压的风卷,空气中甚至漾开道道几乎凝为实质的纹路向虚空之中潋滟逸散。
长恨剑在半空之中长啸一声,化作一道雪白的流光在天幕之中疾速穿行。
聚拢的云翳骤然随着它凌厉无匹的动作轰然散开,虚空凹陷,一瞬间时间凝滞,万事万物都似是静止一般遁入虚无,仅余一片混沌明亮的空间。
剑吟声此起彼伏,剑光裹挟着天道威仪势不可挡地穿透这方虚无的空间,掠过厚重的云翳直向上界飞掠而去。随着一声闷雷滚动般的轰然巨响,通天梯玉阶之中莹润的玉髓颤抖着流动,灵压穿透苍穹自遥远的不知名虚空之中倾压而下,巨石粉碎,古树歪斜,修为不佳的弟子甚至抑制不住地呕出一口血,面如金纸地勉强在原地支持着站立。
而以不远处仗剑而立的银发女子为中心,猛烈的气浪裹挟着令人灵魂颤栗的威压向着四周肆无忌惮地蔓延扩散,空气似是随着此刻天地间沉寂已久的异象而迅速被抽离,空气急速下降,原本花香鸟语的三月阳春间,竟一息间纷纷杨落下雪来。
那晶莹的雪花幽然坠落她发间,转瞬间便没入如银河般蜿蜒披散于肩头的银发之间,更衬得她面白如冷玉,似落叶落入沉湖,惊起点点涟漪四散漾开。
下一刻,她便御空而起,烟粉色衣袂在周身流淌的剑风之中上下翩跹,宛若一只振翅而起的粉蝶,成为这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中唯一的亮色。
狂暴的风在虚空之中快速地凝集朝着她如江河交汇于汪洋般聚拢,千年来未曾如此浓郁的灵力在风中肆意涤荡,飘然而下的雪凝固在风中,一片片拼凑成自天幕悬垂而下的晶莹帷帐,在她身侧无声地沉浮。
温萝缓缓抬步,挺直的脊背上落下数道灼灼目光,却自始至终未曾弯折半分。她一步一步仗剑踏上这绮丽壮观的蜿蜒玉阶。
在她身影湮没于汹涌的云层之间时,落雪被日光融化。
一切再次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
在那扭曲的混沌虚无的空间深处,云烟浮动,日光与横斜的树影和朦胧的远山交相掩映着,在地面上拖拽出一道明亮的剪影。
翻涌的云翳无声地变幻,仙云缭绕之间,是一座恢弘壮阔的灿金色神殿。
空旷通明的神殿之内,玉阶拱合而上的王座之上,银发银甲的男人猛然睁开双眸,光华在冰蓝眸底流转,化作凌厉无匹的视线穿越虚空,不偏不倚地遥遥落在登临上界的女人身上。
面色狠狠下沉,五指不自觉收拢似是要将掌心象征着无上权势的银纹法杖捏入骨髓之中,四下无人,那虚伪慈悲的面具终于在这一刻村村龟裂,铭渊缓缓勾出一抹凉薄残忍的笑意。
竟然还是让她突破成功了。一群废物。
不过,即便她当真突破前来上界,也不过是入瓮的猎物罢了。
来到这个他统领了千年的地方,他若想让她今日死,她又如何能够多活到明日?如今,她身边已经没了那些愚蠢的为了她能够出生入死的帮手。
典夏的剑意在她手中,又能够发挥出多少应有的威力?她的剑,绝非人人皆可游刃有余驾驭的存在。
……典夏的剑意在灵台之中无声地运转,数不清的剑气剑罡在虚空之中凝集,自四面八方交汇涌来,灵风尽数没入眉心,温萝只觉得额心传承印记猛然发烫。
温萝缓缓张开双眼,耳畔的风呜咽着掠过,似是预感到即将降临的灾难,在不远处琉璃瓦顶之上盘旋,细碎的金光随着树影婆娑的簌簌声响轻盈地闪跃。
千年前令她厌恶得周身血液凝固倒流、脊背发寒的声线在这一瞬间穿越时光,再一次随着无形蔓延的风肆无忌惮地钻入她耳廓。
似是冷哼了下,铭渊的语气辨不清喜怒,在静谧的空间四处飘忽逸散,与日光一同铺天盖地地倾落:“进来。”
团子抑制不住地作呕吐状:“太恶心了,实在是太恶心了。主人,都到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在摆架子装逼好端端地坐在王位上等你去见他?!决战之时主动出门相见难道不是常识?!”
温萝冷笑:“或许他根本没有把这一切当作所谓的‘决战’——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一只手就能碾死的蝼蚁而已,哪怕是成功飞升上界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团子:“可我们已经获得了典夏的传承——典夏难道不正是他心底最为恐惧的克星么?否则,他也不会做出如此过激的反应,三天两头倾巢出动地派人下界截杀你……”
温萝深吸一口气,剑花在腕间迸发出清丽绝伦的光晕无声地绽开。她缓缓抬步向前:“典夏的正统继承人和心机弟子的battle罢了,自以为名正言顺的冒牌货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头顶的阴霾,只能靠旁人以行动告诉他。”
……铭渊依旧是千年前曾经见过的模样。
脸廓清瘦分明,如琉璃般剔透的浅色睫羽之下,是一双冰蓝色的眼眸,眸光流转间,似是漾出什么如汪洋般深邃厚重的威势,银发如瀑顺着他清晰的下颌蜿蜒而下,如一匹雪亮的匹练自然垂落肩头,与他一身精致华贵的银甲交相掩映着,更显出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压力与贵气。
分明应当是极为养眼的画面,然而和着他俊美面容上掩于平静之下看起来并不分明的阴鸷,温萝却下意识抿了下唇角,压抑下周身因厌恶警惕而不自觉立起的寒毛。
见温萝一步一步仗剑踏入正殿,铭渊却自始至终端坐在王位之上未曾挪动过半分,辨不清喜怒地定定地望了她片刻,他冷冷勾唇,似是讥诮似是感慨:“一千年了,你竟然真的成功了。”
“殿下何必与我多费口舌,我知道,你此刻心下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杀了我。”温萝微微一笑,“不巧的是,我也一样。”
闻言,铭渊却似是听见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荒谬无稽之谈一般,不加掩饰地放声大笑,悦耳声线之中写满不屑与讥嘲。他甚至笑得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好整以暇地摩挲着掌心法杖,良久才轻哂:“就凭你一个人?”
四下环视空旷的殿宇,温萝抬了抬眸,淡淡道:“你先前将全部部下排遣下界,如今无人来得及赶回上界助你一臂之力——我们二人皆是孑然一身,这样不是很公平么?”
“你也配与本尊相提并论?”铭渊意味不明地轻笑,缓缓起身,银甲之后宽大的披风无风自动,勾勒出与此刻剑拔弩张气氛截然不同的明亮。
“获得典夏的认可得到她的传承、集结如此多心思各异之人替你行事、千年来第一次突破上界,甚至重建了太虚昆仑……”铭渊缓步自王座之上下行,一步一步靠近她,脚步声在一片寂静的殿宇之中清晰入耳,在廊柱之间肆无忌惮地来回碰撞迂回,“本尊承认,你的确很特别。”灵风扑面而来,纠缠着温萝满头银发向脑后飞掠,发间玄铁发链前所未有地瞩目,在风中摇曳撞击出细碎急促的“叮当”之声。
“但你的特别,不得不在今日终止。”铭渊轻轻抬了抬右臂,掌心电光噼啪作响,在银纹法杖之上肆意攀爬蔓延,霎时间便将其包裹入内,他颇有几分轻蔑地扯了扯唇角,“放心,本尊定会为你选个妥帖的死因。”
话毕,灿白的电光轰鸣,自法杖之上汇聚凝集,惊人的威压如狂潮般滔滔朝着四面八方奔涌而出,朝着温萝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
他甚至并未使出千年前接连重创柏己、斩杀公羽川的杀招,似是对千年之间夜以继日的修炼极为自信一般,法杖在他掌心化作残影般翻转,在大盛的罡风之中狠狠点地。
澄莹的灵石铺就而成的地面登时随着他的动作碎裂翻卷,一道无形的气流裹挟着可怖的威势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拖拽出一道深邃的裂缝,森寒杀意碎裂虚空,扑面而来。
温萝平静地抬眸,因九天雷劫重塑之后更显出尘动人的面容被这迎面而来的电光衬出几分透明般的精致之感,及微剑在腕间流转,剑风勾动连成残影的剑光,绯色如水波流动的剑芒划破空气,数十道剑意登时破空轰杀而出,与攻势在半空之中相接。
剧烈的气浪登时随着几乎震碎耳膜的巨响轰然荡开,银发翩跹狂舞,分明是势均力敌的局面,铭渊面上却丝毫不见慌乱,反倒不甚在意地笑了,语气甚至染上几分虚伪的悲悯:“我劝你此刻缴剑认输,本尊还可为你留个全尸,若是当真激怒了本尊,到时候,你只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