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点点头,“你做主吧。”
无论外头怎样酝酿起风浪,永寿宫里的日子总是宁静安然的。
当年八月,巡幸塞外。
终于再见几位远嫁久别的公主,佛拉娜、兆佳氏与宜妃、郭络罗贵人显得格外激动与兴奋
娜仁倒是着意留意了一下几位公主的神情状态,倒是都还不错。
皎娴是一如既往的端庄温婉,但同时又有了气定神闲山崩不惊的修行,度其气度神情,竟有了几分与皎皎如出一辙的威严。
但她到底不及皎皎多年历练老成,威势收放自如,尚略显稚嫩。
而皎定也有了沉静之姿,历练成熟,皎淑更添端静,洗去浮躁。几位公主各有成长,叫人好不欣慰。但想到她们是为何成长成今日模样的,为人母的,心中多少有些舍不得。
第150章
塞外的天气较京中凉爽,此时京中还是秋老虎肆虐的时节,塞外的秋风已经给人带来扑面而来的清爽凉意了。
琼枝在娜仁的身体上素来仔细,早早备好了夹衣披风,早晚为娜仁添换,也不嫌繁琐。
这日晨起,推开营帐的窗子向外一看,便见草叶都挂着露珠,在晨曦朝阳的照耀下显得愈发晶莹,深绿的草色透出浓郁的生机,此时还未至深秋,来得及时,才能看到还带着绿叶的旷野草原。
见娜仁支着下巴往窗外看,琼枝笑了笑,道:“昨夜下了好大一场雨,电闪雷鸣的,好在您还睡得安稳。”
她不是睡得安稳,是睡前难免,运行《长生诀》催眠,睡梦中也不自觉地吐息着,精神陷入了深眠,在琼枝看来便是睡得安稳了。
不过娜仁并不打算与琼枝仔细解释这个,只随意地“嗯”了一声,又问:“雨下得很大吗?”
琼枝对她的心思素来是能揣摩出十之八九的,闻她此问,笑了,回道:“雨势虽大却不险,咱们营帐这边地势高,还算安全。不过也是正经警惕了半夜呢,那边侍卫都出动,随时准备避洪,好在还平安无事,也是万幸。”
“这可不是雨季了,这样大的雨下一场是很难得的,今日的天气应该更凉爽了。”娜仁想了想,道:“遣人去叫佛拉娜和宁雅,问她们跑马去吗?”
打从到了塞外这边,也有些时日了,娜仁是头次这样积极想要运动运动,琼枝自然没有不应的,忙吩咐人去办,又兀自寻思着,道:“若要骑马,得在骑装外头披上斗篷才是。昨夜的秋雨下得又急又猛,今儿一早过来,外头好凉的风。”
娜仁不置可否,歪着头冲她眨眨眼,示意随她。
一场雨带起寒气从地底升起,茉莉备了文火熬煮得软糯的银耳羹,带着蜜枣的清甜,入口甜滋滋的,仿佛一含就化了,一口软糯温热一路滑入胃中,叫人身子暖洋洋的。
同时还进了松软香甜的牛乳香糕与酥甜香脆的桃酥,咸口有肉松酥饼与椒盐千层饼,另有一碗热腾腾的虾肉鲜肉馄饨,随着早点奉上的还有一壶热腾腾的奶茶。
茉莉一样样地将早点摆到营帐内罗汉榻上的小几上,又笑道:“一大早老夫人遣人送了半扇很新鲜的羊肉来,今儿这样冷的天儿,晚膳不如涮锅子吃?只片最紧致细嫩的好肉涮锅子,再将腿肉炙上,昨儿万岁爷遣人送来的野鸡,煲出汤来喝。”
“好。”说起这个娜仁就精神了,一面在榻上落座用早膳,一面仔细地嘱咐道:“不是有极好的湖鲜鱼吗?打出肉糜,煮成丸子下锅子。那羊肉不要全涮上,留下一块好的,明日做红焖,皇上和恒儿都喜欢,野鸡也留半只,用板栗焖着做。”
留恒口味刁钻矛盾极了,大部分时间偏清淡,喜欢吃那些没滋没味的东西,但有时候又与隆禧出奇的像,如喜欢玫瑰乳酪馅的饼,无论酥饼软饼都喜欢,又比如喜欢焖得红亮亮,咸香适口入口即化的羊肉。
而皎皎的口味便与娜仁颇为相似,若是此时她在,栗子焖鸡定然会受到她的鼎力支持。
茉莉尽数应下,又道:“奴才那便预备着了,菌菇咱们有好的,旁的却要他们拣好的送来,秋白菜下锅子滋味好,芽菜和嫩豆腐也要些……再有两节鲜藕,奴才给您炸藕夹吃。”
她心中定下主意、拟好腹稿,缓缓说着,又促狭一笑,道:“至于这鲜藕怎么送来,就是他们的本事了,奴才是不管的。”
大草原上鲜藕难得,但皇贵妃要,底下的人总是有本事搞来。
娜仁抬头看她,俩人相视一笑,同时眨眨眼。
琼枝带着笑在旁看着,营帐内氛围轻松。
这样的天气,穿足了衣裳,吹着风跑马是很舒服的。就面对着辽阔的平野,深吸一口气,空气清新,沁润心脾。
佛拉娜并不精于马术,但娜仁叫她,她也就来了,侍卫牵着马,她骑在马上,手里拎着的马鞭几乎成了摆设,她倒是感觉良好,在娜仁与宁雅赛马奔驰的时候,还有轻叹着感慨一句:“年轻真好啊。”
雀枝满心无奈,提醒她道:“您与慧主子年龄相仿。”
“可她瞧着就比我年轻许多。”佛拉娜笑着,又意味不明地道:“有时候,我很羡慕她。”
雀枝见她神情复杂,似艳羡、似欣慰又似怅然。
她陪伴佛拉娜年头很长,是亲眼看着她从闺中少女,到宁寿宫中的马佳格格,再到钟粹宫的格格、福晋、荣嫔、荣妃,一路走在,她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很长一段时间中不得不小心谨慎惶惶度日,便是如今,也不能做到真正的自在随心。
因为有的时候,知道得太多,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劝。
人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或许有时,未经他人苦,也莫要劝人释然。
难得出了一身的汗,娜仁的体力不错,但马术不及宁雅,最终惜败。
看着宁雅唇角笑容平淡却得意地冲她一扬眉的样子,娜仁轻哼一声,“你怎么不高冷了呢?”
“赢了不好好嘚瑟,还高冷做什么?”宁雅冲着她又一扬眉,才想起来问:“今儿个有什么彩头没有?”
这个还真没准备。
娜仁想了想,冲她招招手示意她伸手,宁雅疑惑地伸出手,却听清脆的一声响,娜仁伸手在她掌心一拍,得意地扬起下巴,笑容灿烂极了:“本宫便勉为其难地与你握握手吧。”
宁雅微怔,回过神来后忍俊不禁地轻嗤一声,一甩马鞭,打马而去。马蹄飞驰,泥土迸溅,空气中远远传来宁雅清越的声音:“追我来,再比一场,赢了把新画的茉莉图与你!”
宁雅算是标准的能上厅堂能下闺阁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子史骑射样样精通,一手画艺精湛,画出来的画总是带着一股子清冷孤高的韵味。
这是娜仁怎么都画不出来的,倒不是说有多好,画这种东西各花入各眼,技艺有精通粗劣之别,但韵味却分不出高下来。娜仁很喜欢她画里的韵味,宁雅偶尔便会画些她喜欢的茉莉、竹子或是狸猫这些来逗逗娜仁。
娜仁往往毫不犹豫地上钩,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见她们都分出胜负来停住,忽然又闹起来,原本悠闲散步看热闹的佛拉娜一头雾水,复又顿悟,摇头轻笑:“她又逗她。”
没说谁是谁,究竟是哪个她,但雀枝莫名地就是听明白了。
不过娜仁和宁雅也没闹起来,一来宁雅不是幼稚的人,顶多逗逗娜仁或者配合她发挥,二来是……碰到太子了。
做长辈的,在晚辈面前总得端起风范架子来,尤其娜仁、宁雅和佛拉娜这等身份,自然应该端庄矜持,笑容优雅,气度雍容。
娜仁凸气质这件事十分擅长,对着太子与他身后的太子妃微微颔首,随口问:“你们也出来骑马?”
“是。”太子妃脸颊绯红,此时微微垂着头,强定下神,勉强保持端庄的姿态。
谁还不是个谈过恋爱的人了?便是没谈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见着样子,娜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也不打算做电灯泡影响人家小夫妻增进感情,对太子道:“我们先走了。”又笑着对太子妃道:“太子的马术还不错,这附近的风景也不错,说来你还是头次到木兰围场来吧?叫太子带你逛逛。”
太子妃脸更红了,低着头呐呐应声,哪里有往日里雍容沉静的模样?
太子倒是镇定自若的,冲娜仁作揖礼,笑道:“慧娘娘您就别打趣兰若。”
兰若系太子妃闺名。
“那打趣你!”娜仁好笑道:“我说什么了?这就护上,真真儿是……”
佛拉娜在旁笑吟吟地道:“太子妃有福了。”
这两个都是这些年来对他多有照顾的长辈,佛拉娜因仁孝皇后的缘故,对太子多有看顾慈爱之心不说,娜仁也照拂他不少,更有皎皎的关系在里头,关系还算不错,故而太子也不恼,带着笑听着打趣,又温声说道:“兰若面皮薄儿,您们口下留情。”
“好了,瞧你护得紧,不闹你们了。”娜仁抬手指了个方向,对着在碰到太子与太子妃后便一直神情平淡的宁雅眨眨眼,一扬眉道:“还比不比?就那边那湖泊,谁先到了,便得个彩头。你就拿那幅画,我嘛……有刚入秋时调的一匣香,气味很衬你。”
宁雅点点头,注视着她的时候眉眼间带出几分笑意,太子将这神情尽收入眼底,心中暗暗称奇。
待娜仁与宁雅打马离去之前,太子还是笑着道:“两位娘娘玩得尽兴。”
最后还是宁雅不着痕迹地放了点水,叫娜仁赢去那一幅画,娜仁欢欢喜喜地,又有些小得意,隐形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握着马鞭得意洋洋地昂起了下巴,“怎样?服不服?”
宁雅微微扬起眉梢,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冲她勾了勾手。
这招娜仁熟,狐疑地眯眯眼,宁雅却示意她附耳过来,低声给出了一个娜仁无法拒绝的诱惑作为彩头。
没有把握下一句能不能胜过宁雅的娜仁咬咬牙,干了。
然后不出所料地输了。
宁雅还是把那一匣子香料赢走了。那是一匣香气凛冽的香料,檀香与桃花并少许的少辛香气融合在一起,不沉、不浮、不艳、不媚,少辛的气味横冲直撞地杀出一条路,又撞上的淡淡似有似无的竹叶清新,冷冽如冰雪般的感觉扑面而来。
本选的是旧香方《南朝遗梦》,调香的时候娜仁添减几味,当时便觉着正合宁雅。
然而几番都忘了想要送给宁雅这事,出门前也不记得琼枝装上没有,左右今日拿来当彩头了,大不了等回宫再给宁雅送去。
听她这样解释,宁雅略带无奈,却还是点了点头。
佛拉娜没参与这个话题,骑着马慢吞吞地跟着,随口道:“太子和太子妃倒是和和美美的,不像宫里传出来的……”
指的是宫中盛传太子宠妾灭妻,毓庆宫那位先太子妃一步诞下嫡长子的李佳氏侧福晋便是佐证。
娜仁没接她这话,只仰头望着天边,天空湛蓝,天边飘着几朵洁白飘逸的云彩,地下旷野平原深绿中带着微黄,一眼望去叫人心都静下了。
这还不是秋意寂寥惹人悲的时节,娜仁心情平静,口吻也淡淡的,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之事:“宫里的风越刮越猛,你我……保全自身周全吧。”
若此时,身处太子那个位置的是留恒或者皎皎的任何一个,她定然不顾一切,抱着被康熙忌惮的风险为孩子保驾护航,至少在后宫之内,无人能用那样的手段来算计诋毁。
但太子不是。
太子……对她而言,就好像隔壁邻居家的孩子,优秀,有不足之处,但都无关紧要。
仁孝皇后当年希望娜仁能够照顾太子,在宫中保护太子,帮助他、成就他。
她也给娜仁画过大饼,彼时她自知命不久矣,腹中子嗣在宫中无依靠怕路不好走,给娜仁描画了不少美好未来。
可惜娜仁全没听进去。
笑话,对当时的娜仁来说养一个皎皎就足够麻烦的了,她要绞尽脑汁地培养教育皎皎,不着痕迹地灌输自己的想法理念,又要保证皎皎不会成长得为世俗排斥,还得保证孩子不长歪,哪有心思再多照顾一个小不点?
而且……她和太子走得太近,不好。
仁孝皇后没有办法,才一退再退,最后只求娜仁如果日后这孩子遇到什么危机,请她出手保下。
娜仁曾询问过她,为何觉得还没出生的孩子日后定会遇到重大危机,乃至需要娜仁这个宫妃出手来保?
当时的仁孝皇后是怎样回答的呢?
娜仁眯起眼睛想了想,仿佛是说——自古来,早逝元后留下的嫡子,有几个能够善始善终的呢?
当时的仁孝皇后并不知道她的孩子会被封为太子,但对这孩子未来会经历的风雨已经有了预料。
或许她不只托付了娜仁一人,便是康熙也在她临终时于榻前保证会照顾好这个孩子。
可日后怎样,谁知道呢?
娜仁望着天边,微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从塞外回京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
娜仁被琼枝用厚厚的斗篷与风帽围得密不透风,路上作死吹风染上风寒的代价就是这一个冬天她都会被牢牢捆在烧好暖炕熏笼的暖阁中,稍有放肆之意,便会被琼枝无情的眼刀刺穿。
当然,在她端着酒杯倚着窗,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意味不明地轻叹:“起风了。”的时候,琼枝的怒气值达到顶峰。
“多冷的天还开窗透气,透气也就罢了,还守着窗口做,是生怕自己的身子太好,最近过得太如意顺心了吗?”琼枝柳眉倒竖,看起来凶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