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付了钱,店主便把盒子下边的盒盖拿起来,打算把盒子盖好交给她,一边闲聊地问道:“我好奇问问您,你一个年轻姑娘家,是打算搞收藏还是怎么的,买它做什么呀?”
冯妙笑道:“那我也实话跟您说,我家里长辈是做绣娘的,刺绣世家,大概就是对这些织物料子有些兴趣。”
钱货两讫,冯妙便把袈裟折叠好,打算放进盒子,折叠到一半,指尖凭感觉捻着那柔软细密的触感,便临时改了主意。既然是一件墓中出土的东西,她也不想贸然拿回家里去,干脆就当场拆开看看吧。
如果她判断错了,也算给她自己一个证明,说明她压根不适合搞考古这一行,如果她判断对了,那么这件东西大概也不用拿回家了。
“老板,您这有缝衣服的针吗,没有的话剪刀也行,劳驾借我用一下。”
“你要干吗?”店主警惕地看她。
“我就想拆开看看这个缎子。”冯妙道,“反正钱是您的了,东西是我的了,我本来就是冲它的织料买的,拆坏了也绝不赖您。”
店主狐疑地看看她,大概觉得眼前这女同志实在有点不正常,80块钱买个裹尸布还当场拆了。恰好这时,店里进来两个结伴的客人,看样子应该是熟客,进来便跟店主打招呼。
店主道:“咱可先说好了,你拆了是你的事,可真不能抵赖。”说着向那两位客人道,“您二位给做个见证,这位女同志,东西她买了,拆了烧了也是她的事,可不能反悔。”
他说着话,冯妙已经开始动手,她拿着织料边缘稍一审视,熟练地用剪刀挑开几个线头,便沿着缝线不急不躁地拆了下去。
果然有东西。
夹层里的织物比外层的黄缎颜色更深,色泽华美,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梵文和图案,纹理精美细腻。
更重要的,冯妙一眼便可以认定,这是缂丝。
并且这样一件大尺幅的缂丝,织造的难度非常大,需要多名织工同时操作共同完成,一寸缂丝一寸金,它可能需要几年、十几年才能完成。
所以这件东西,绝非普通人所能拥有的。
然而冯妙能判断的也就是织物本身了,至于这些梵文和这件东西本身,她真的不太懂。
店主和那两位客人随着她的手一寸寸拆开,此刻已经惊住了,店主愣了愣回过神来,急忙伸手摸了摸,又凑到眼前反复看了看,问道:“你怎么知道它里边有夹层?”
“我也不能确定啊。”冯妙道,“没跟您说吗,我从小做刺绣,就是对这些织物感兴趣,我也不知道它里边夹层是这样啊。”
“你这个……”店主顿了顿,沉吟一下笑道,“里边这件东西看起来还挺不错,不过再怎么着它也是块裹尸布,你说你一个女同志,拿80块钱买这东西,家里人指不定还得嫌它不吉利呢,这么着,今儿算是让我遇着了,我给你150,你干脆再卖回来给我吧,你看你到我这店里一转悠,转手赚七十,您可赚大了。”
“我不卖的。”冯妙笑,仔细地把东西折叠好放回盒子里,盖上盖子便打算走人了。
“200?200吧,不能再多了,这件东西我一下子也看不透,再多我可就冒风险了。”
看着冯妙跨出店门,店主不死心地跟出来:“要不你开个价?”
“真不卖,我买它又不是为了赚钱。”
“不是,姑娘,”店主再次拦住她,认命地笑道,“得,算我自己走眼,这个教训我吃了,东西在我店里出的,您好歹能不能告诉我一下,这件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懂。”冯妙笑道,“我真不懂。”
但是有人懂。
冯妙抱着盒子匆匆离开,她边走边看了一眼手表,要是动作快,大概还来得急在下班前赶到西三所。
第67章 国宝回归
庄老研究主项是古建筑, 所以吴老才调侃他整天摆弄“破木头烂瓦片”,面对冯妙拿来的这件被面一样的东西,展开来足有双人被子那么大, 庄老就算不太懂却也知道此物不凡,立刻叫人去找织绣组的专家。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谢研究员推着自行车正准备回家时被人喊住,匆匆跑过来一看,顿时就激动了。
“这是陀罗尼经被, 这个在清朝是奉旨使用的, 没有皇帝圣旨谁也不能用,这东西只有皇宫里才能有。”谢研究员激动得喜形于色, 连声道,“而且这么大一幅, 这么精美、织金缂丝工艺,我觉得恐怕得皇帝才能用上。”
“冯妙, 你从哪里弄来这个宝贝?”谢研究员一把拉着冯妙追问。
冯妙简单说了一下, 琉璃厂八十块钱买来的。庄老笑道:“捡大漏了, 这东西怕也只有你才能捡,我去了我肯定当它是一块破布。”
屋子里便一片笑声, 有人问谢研究员:“这么说,这东西应该是出自清宫的了?”
“定陵发掘没发现陀罗尼经被, 明代应该没有,基本断定它就是清朝的。”谢研究员道,“我现在就怀疑它是清朝哪个皇帝用的,你看清朝光是被盗的皇陵就有四座, 别的那些太后陵、妃陵就不说了, 至于到底是谁的, 这么重要的东西当年造办处应该都有记档,我们得回去仔细查查。”
“可惜了,我们组里张老师他们几个都已经下班走了,该他们今晚看不到了。”谢研究员笑着问冯妙,“这东西能不能先放在我们这儿,让我们好好研究一下。”
“拿来就是请你们研究的,要真是你说的那样,我就把它捐赠给你们了。”冯妙笑道。
“我说冯妙同志,你没明白你捡了多大的漏,”谢研究员正色道,“不管它是谁的,就冲这件东西,它也足够珍贵了,你要出手,起码比你买来那八十块钱得翻上个几十几百倍,如果真确定是清朝哪位皇帝的,那就是无价之宝,是国宝,那就不能用钱来衡量了,谁都没法给它定价。”
“这么说吧,”谢研究员道,“这东西要是落到那些走|私文物的败类手里,弄到国外,转眼就给它拍出天价。”
“我买它又不是为了赚钱。”冯妙沉吟道,“也算是个缘分吧,这件东西该有它的机缘,让我给遇上了,要真是你说的那样,我就把它捐给你们故宫博物院了,我反正只花了八十块钱,不管多少钱,我都不愿它流落海外。”
“你说真的?”谢研究员跳起来,指着其他人笑道,“你们大家给她做个见证。我是真的……我他妈的,每次听到海外市场又拍卖我们什么什么文物了,又拍出什么什么天价了,我就真的很想骂娘,我多么希望这些东西,都能回到我们国内,都是我们的国宝啊。”
“不用做见证,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冯妙顿了顿,目光略有些怅惘道,“其实我更希望,这些东西都能回到它原来的地方。”
“冯妙,你真不打算来跟我干这一行?”庄老说道,“我是真觉得,你很适合做这方面的文物保护研究工作。”
“庄老,我这段时间其实也想了很多。”冯妙道。
她经历了沂安太妃墓的遗憾和追忆,也经过了前阵子参观定陵的事情,心里其实真有很多触动,尤其她自己,也曾经经历千百年前的时光,目睹人间沧桑。
“可能有时候,你会有很多惋惜痛心,有很多无奈,会觉得世间太多事情无法抗拒、无法弥补,而一个人的力量多么渺小。”
庄老:“我明白你的意思。圆明园都烧了!”
庄老说道,“我跟小谢不一样,我这个年纪经历了多少啊,经历得多了,听得多了,感觉都麻木了。但是我们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在努力,不就是为了弥补和避免更多的遗憾吗,作为我们,上不能对不起老祖宗,下,好歹也给子孙后代多留点儿东西。”
“你就说这个经被,”庄老指了指谢研究员抱在怀里呵护备至的盒子,“这东西要不是你遇见了,它很难说会遭遇怎样的命运,可能没人再发现它,可能就当一块普通的破布朽了烂了,它也可能终有一天重新面世,但是它可能很难有机会再回到故宫,要是留在国内被人收藏还好,要是流落海外,哪天新闻上又说拍出多少多少的天价,我们也只能骂几句娘,期盼着有朝一日能把它要回来,不然我们还能怎么样?”
“我们不能做到所有,但是对于这件东西来说,你为它做的,就太有意义了。”
冯妙回去继续完成了最后一周的见习,回到师大,才知道自己俩儿子干了什么。
在食堂附近,清洁工大爷一见她便笑道:“那俩小小子是你儿子呀,这阵子每天都在那边的小树林玩,中午来玩,有时候下午也来玩一会儿。”
冯妙这才知道儿子们的“秘密基地”,不大的一片小树林,其实统共也就篮球场那么大,周围人来人往的,倒也没什么好担心。
她出去见习不在学校,俩小子就像撒了欢的野猴子,每天中午和下午等她放学的时候,就跑到小树林来玩儿,在里头捉虫子、数蚂蚁,抓知了,挖泥土建设“堡垒”,她还说呢,怎么整天把衣服弄得这么脏。
冯妙倒也没去惊动儿子们的秘密基地,回去好笑地跟方冀南聊起来,方冀南说:“别管他们,城里孩子钢筋水泥都养得没处玩了,为什么熊孩子老念叨回老家过暑假呀,好不容易有个玩的地方。”
“没管,”冯妙笑道,“这几个星期可都是老爷子给他们送饭,每天中午打发小李骑个自行车,给他们把饭盒送过去,看着他们吃完再回去,给小孩惯的,每天有荤有素还带水果的。现在我实习结束,就不用再麻烦老爷子那边了,我还是带他们去食堂吃。“
她摇摇头笑道,“怪不得俩熊孩子对我见习那么支持,连二子都没那么黏人了,又有好的吃,又能玩儿。我这一回来,中午再看着他们背背书、午休一会儿,他们能玩的时间就少了。”
“小男孩大一点了,老那么黏人还不糟。”方冀南道。
两人聊起那件陀罗尼经被的事情,冯妙当时看了夹层里的东西,已经判断十有八|九是御用之物,于是她就跟方冀南说,如果最终确认这件东西真是哪个皇帝的,她打算把它捐给故宫博物院。
“捐啊,”方冀南不以为意道,“不就八十块钱吗,还用得着跟我商量。”
冯妙:“它要真是御用,可就不是八十块钱了。”
方冀南:“反正你八十块钱买的,咱们这样的家庭,还能拿它赚钱怎么地,捐了挺好。”
“你真不打算考研?”方冀南问道,“媳妇儿,不是咱们自己夸啊,其实我也觉得,你如果要做这个工作也挺好,毕业后你可以回故宫工作,你有这个手艺和特长,你自己也喜欢,你看你考了师大之后明明也一直关注这些事情。”
“你这人静得下心来,挺适合搞搞学术、做做研究的。有些工作你得看什么人做,你让我一整天对着一块布料,我肯定干不了。”
“我这不是在考虑吗。”冯妙道,“眼下我主要就是考虑,我要是再读三年研究生,家庭经济倒不成问题,可是咱们大子到时候都要上中学了,俩孩子户口还在老家呢,现在户口管得越来越严,万一到时候上中学再费事。”
“就因为这个?”方冀南眼睛睨着她,顿了顿,满嘴奚落的口气道,“我说冯妙同志,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你能不能操心点儿该操心的事,不该操心的事就少操心,就算户口迁不过来,你儿子还能没有学上了?再说你就没关注过知青政策?除了带你儿子,还真是就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什么意思?”
“去年知青大回城,你总该知道吧?”
冯妙:“知道啊,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小孩户口随母,又不随你。”
她顿了顿说道,“我其实也知道一些办法,比如咱们两个离婚,小孩给你,然后你就可以申请农转非,有各种困难孩子得随你照顾,你就可以把两个孩子户口迁过来了。”
方冀南眼睛一瞪,冯妙赶紧说:“假离婚,我同学就有这么干的。”
“跟我们不一样,本来他们也可以迁过来。”方冀南道,“别说他们是沈家的孙子,就说完全按照政策,我跟你眼下都已经回来了,都是城镇户口,父母都不在农村了,把俩孩子长期丢在农村算怎么回事儿?咱们这就是个特殊情况,可以向老家当地有关部门申请,出具证明办个手续,小孩户口可以先落到我头上,我户口已经落到单位了呀。”
“……”冯妙默默瞪着他,“去年知青大回城就可以办了,那你怎么不办?”
方冀南:“还不是你整天念叨等你毕业就能把孩子户口迁过来了,我这不是留着给你成就感吗?”
冯妙:“……方冀南你过来,我保证不打你。”
方冀南喷笑地放下手里正在择的芹菜,转身逃出去了。
晚饭做了个芹菜炒肉丝,小白菜炒豆腐,馒头和米汤,一边吃饭冯妙就一边对俩小子说,妈妈打算考研究生了。
二子:“什么叫研究生?”
“就是比大学生还厉害,要是考上了,妈妈要再上三年学。”方冀南道。
二子点点头:“好啊,妈妈最厉害了,肯定能考上。”
大子问:“还在师大吗?”
冯妙说不是:“妈妈打算考帝大考古系的研究生。”
“妈妈要是去帝大上学,就给你们转学到那边去。以后你们中学也就在那边上。”方冀南道,“不然从咱们家去师大有点远了,咱们家还是离帝大近一些,妈妈要是换了地方,不顺路了,你们俩再往师大附小跑就不划算了。”
冯妙:“所以这个事情,爸爸妈妈要先跟你们俩商量一下。”
方冀南:“转学的话,你们换了学校,可能就要适应新的老师和同学。”
大子:“行啊,我没问题。”
二子问:“那转学回帝大那边了,我们还去住刘奶奶家的四合院吗?”
这孩子还就念念不忘大院子了,冯妙便跟他解释,说刘奶奶那个房子是别人家的,我们以前是花钱租的,现在的房子是我们自己的。
“那算了吧,我们住自己家吧。” 二子稍有点遗憾,摇头晃脑道,“等我长大了,我要自己买一个大院子的房子住。我不喜欢这个楼房,楼上楼下都是别人家的,楼上的小屁孩经常会哭,特别吵,楼下也有人住,就不许我们在家里调皮,不许吵到楼下的叔叔阿姨。”
爹妈对视一眼,冯妙不禁好笑了一下,二年级的小豆丁,还嫌弃别人是小屁孩了。楼上的孩子两岁多,正在活泼好动学走路的时候。
大子:“那你怎么不去住别墅,像爷爷家那样,楼上楼下都是自己家的。”
二子:“有大院子的比较好玩儿,等我长大了我生了小孩,我就天天让他在大院子里边玩儿。”
“……”一对爹妈再次对视一眼,各自脸上不显,肚里憋笑,冯妙放下饭碗揉揉肚子,哎妈呀她不行了,笑死人了。
方冀南举着筷子呛了一下:“咳……”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夹菜。
大子嫌弃地看看弟弟,鄙夷道:“嘁,小屁孩儿。”
大子:“等我长大了,我要是有那么多钱,我先买个大轮船,去环游世界,我开船到大海里捉鲸鱼。”
二子:“嘁,让大鲸鱼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