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冀南想了想,他当年那些知青朋友早就回城了,他在本地倒也有几个一起玩过的,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那么大的人情面子,小舅子结婚还来了不少他的朋友。乡间不成文的惯例,不请自来的客人来参加婚礼,提前几天把礼物和红包送到,主人家心里提前有数了,婚礼当天就会请来吃席。
结果这几天来的人,还真颇有几个他和冯妙的朋友同学,冯跃进自己就不说了,加上冯振兴的战友同学,爷爷当了那么多年老队长,人情过往本来就大,这么一搞,本家近房全都来帮忙,家里原本都没预备那么多桌,临时买菜加桌子。
“朋友同学也就明天来参加婚礼吃一遍席,亲戚这边连明天早晨得吃三遍席,有的还得安排地方住,挤得我们闺女今晚都没地方住了。”陈菊英笑道。
冯妙村前那个房子,东屋一个炕,今晚安置了七八个亲戚,搞得他们夫妻俩今晚得在西屋打地铺。
“说明咱家人旺,人丁兴旺,子孙满堂也就我这样的了。”老爷子乐呵呵。
冯妙也没忍心戳破老爷子,这都计划生育了,她好歹还两个孩子,冯振兴只生了女儿瑶瑶,冯跃进将来也就只能生一个孩子了吧。
冯妙听到陈菊英私下嘀咕,说村里很多人都叫他们想法子给冯振兴弄个准生证,再生个二胎,言下之意虽然不重男轻女,对膝下唯一的孙女当眼珠子,可还是希望他们再生个男孩。
对此没等振兴媳妇说话,冯振兴自己就拒绝了。他现在是连长,遵守国家政策的觉悟肯定得有,农村搞准生证无非那么几招,比如让大的孩子装傻子装残疾弄假证明,冯振兴坚决不干。
而且冯振兴前途大好,几年内很有可能升营级,媳妇孩子就能随军了,这是他近期的奋斗目标。
冯妙对两个弟弟还是比较满意的,虽然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可他们读书识字,也走出了这个环境,再回过头来看时就会有自己正确的价值判断,两个弟弟身上没有当地那种大男子主义,也没有重男轻女思想。
反过来说,有冯妙这个姐姐摆在前边,弟兄两个只会想着好好干事业,不能比姐姐差了,他们也培养不出重男轻女的思想来。
一家人吃着饭,还讨论了一下冯妙他们那个房子的事情。四间房子好好的,院里陈菊英还一直种着菜,经常过去照应,自从78年春天冯妙带着俩孩子去帝京,七年了都,一家四口又不会回来,那房子就一直空着。
冯振兴结婚时家里给他另建了三间房,振兴媳妇现在搬那边住了,而冯跃进甬城那边单位都分了房,反正也不会回来住了,家里也就没再给他建新房。
冯振兴和冯跃进结婚都是用的冯妙原本住过的两间西屋,方冀南打趣说这两间屋子功劳可大,他们姐弟三个可都在里边结婚的。
“这个房子得好好留着,风水宝地,等将来下一代大子他们结婚,还回来这屋里结。”方冀南道。
冯跃进笑得不行,说他明天一定要告诉他对象,别看两间破茅草屋,他们是在风水宝地里结的婚。
“但是这房子确实太旧了,这都多少年的老房子了?你看现在村里不少人家都建瓦房了。”方冀南道,“我寻思着,要么把这个房子翻建,也用不着六间,翻建东边四间给爷爷和爹娘住,要么就把我们前边那房子屋顶换上瓦,爷爷和爹娘你们搬那边住,这边就先放着吧,要是将来我们三家哪个想回来养老,宅基地总还在这儿。”
“你们三家呀,一个也没指望你们回来。”爷爷道,“这都什么年头了,将来还指望你们搬回来住。”
几个晚辈没话说,保证不了啊,笑着默认了。
他们聊天,冯振兴媳妇便坐在一旁哄孩子,也不怎么说话,听到这儿笑着插言道:“其实根本就不用翻建,瑶瑶她爸说了,等他干得好了接我们随军,我们那三间房子又剩下了,我一个人现在也住不了,爹娘和爷爷可以搬我们那边住。”
她想了想,补充道:“再说了,大姐是出嫁的人,她小叔比我们小,振兴是长子,老人理所应当我们来照顾。”
冯跃进一挥手:“得了吧大嫂,咱家不讲那套。”
“对,咱家不讲那套。”冯妙笑道,“再说你那边三间房子,三个长辈都住过去也挤不下。”
冯福全道:“你们不用张罗,花那个钱干啥,你们一个个的拿点工资,也好好攒钱,不要一个个总往家里寄钱寄东西的。我看这房子也用不着翻建,虽然旧,住的还好好的,你爷爷就不说了,我跟你娘都一把年纪了,还值当再建个新房子。”
“那改天就让人把我们前边那房子换上瓦,里外再收拾一下,院子打半边水泥,留半边你们种菜。”冯妙拍板道,“爷爷和爹娘你们搬那边住。”
“行,这事我来办。”冯跃进道,笑着说正好他有几天婚假,就着手把这事安排了。
“钱让你姐出,你才刚结婚,别跟她争。弄好点儿别给她省钱。”
方冀南往后仰,两手在后边撑在炕上,笑嘻嘻指了下冯妙说,“爹,娘,你们还别不信,咱们家现在最有钱的人就是你闺女了,我琢磨我跟跃进、振兴三个人拿工资都干不过她。”
“我听说我姐跟人家开的那个绣坊,都是出口创汇的生意。”冯跃进笑道。
“那是。”方冀南嘚瑟道,“你别看人家现在不拿工资,比我们有钱,以后我们这些拿死工资的,就指望找她打土豪分田地了。”
第93章 讲究人(双更合一)
第二天天气挺好, 秋高气爽,热闹的鞭炮锣鼓声中,新娘子在老冯家门口下了车。
新娘子是甬城本地人, 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气质长相没得挑剔,尤其吸引人的就是她身上那件婚礼服,大红的丝绸面料上绣着精致的龙凤百合图案,简直美轮美奂, 新娘子一下车就迎来了一片啧啧赞叹声。
新娘子跟来的两个伴娘觑着空就悄悄问新娘:“哪个是你大姑姐呀, 哪里买来的这么漂亮的婚礼服。”
私下有机会说话时,新娘子就指着冯妙笑道:“这就是我大姐, 你们自己问问吧。”
两个伴娘有点不好意思了,她们都还没对象呢, 哪能就真开始张罗婚礼服,但是姑娘家总是爱美, 必然记在心里了。
结果冯妙没想到这件婚礼服还引出一点风波。
中午吃了喜宴, 亲戚朋友便都散去了, 之前上门接来的亲戚,还得给人家一个个送回去, 方冀南这次拉着三叔家的堂弟一起忙这事,堂弟找不到路, 可亲戚自己认得回家的路啊,好歹有人跟他帮忙了。
该送的客人送走了,冯大姑留了下来,找到冯妙说:“冯妙啊, 新媳妇那衣裳你给做的?正好, 给你表侄子的媳妇也做一件。”
冯妙脑子里反应了一下:“哪个表侄子?”
“嗐, 看你这话问的,”大姑说,“我大孙子,大宝,你表哥家儿子呗。”
“……”冯妙顿了顿,明明记得也就比大子大了几岁啊,“大宝多大了,就预备结婚了?”
“嗐,咱们大宝都十八了,”冯大姑说,“去年说的媳妇,打算年底腊月结婚,具体日子等我找明白人给算算。”
“十八也不够年龄啊?”
“啥年龄,回头找人把年龄改改,再不然就先不领证,谁还真等到满20岁结婚。”大姑说,“他媳妇十七了,跟我差不多高,比我瘦点儿,就照新媳妇身上这样的,你给做一件,到时候就不要你送别的礼了。”
冯妙:“……”
“这样啊,”冯妙想了想说,“大姑,我估计你赶不上了,新娘子那件衣服,是提前半年就在江南市定做的,大宝年底结婚,实在赶不上了。”
大姑:“我就不相信一件衣服得半年。冯妙你们姐弟三个都有出息了,我这亲大姑都不能沾沾光,一件衣服你可别舍不得了。”
冯妙:“……”
她还真舍不得一件衣服,她舍不得的原因,最主要就是听不惯这个理直气壮的口气。
“她那衣服千针万线绣出来,能不费功夫吗,再说不一定是衣服得半年。”冯妙慢悠悠道,“是人家那个绣娘手上活儿特别多,你去定做得排队,排队半年还是少的呢,遇巧了前边排的多,你一年都排不上。”
关键是,要不是她是合伙老板,她们绣坊压根就不会接这种定制婚礼服,光是出口的团扇和刺绣和服订单都忙不过来了,又在忙着新开发缂丝产品。
大姑:“那不行你就给她加点钱,叫她先给我们做呗,冯妙,那是你亲表侄子,你看我话都跟大宝说出去了,他说好看,我说等他结婚给他媳妇弄一件。冯妙,你说你现在有出息了,日子好了大城市人了,亲戚朋友也得多照顾一下,谁跟谁呀,你可不能跟那个卞秋芬似的,自己发达了六亲不认,忘爹忘娘的货,她爹娘整天在家骂她呢。”
“卞秋芬怎么了?”冯妙不急不恼地问了一句。
于是大姑开始喋喋不休讲卞秋芬,说卞秋芬大学四年就回来过两次,自从结婚后几年没回来了,她亲大伯死了她回来过一次,还是她爹娘打了两个电报催回来的。
然而有一说一,有些事情上冯妙是不太待见卞秋芬,但是在她对待娘家这件事情上,冯妙其实觉得她没什么错。
这事情上肖微有一次还跟她讨论过,说卞秋芬的娘家就很极品,之前的就不说了,自从她嫁给肖淮生,卞秋芬的娘家每次写信打电报,中心主题基本上就只有一个:要钱。
而且要钱的理由五花八门,哪个亲戚结婚了,哪个亲戚生孩子了,这些勉强算是人情往来吧;爹娘生病了,侄子生日了,这些也勉强算是家人亲情吧;家里修房子跟她要钱,小弟订婚跟她要钱,就连她大弟两口子想买个摩托车都能跟她要钱,理由是她在帝京有身份,家里没个摩托车没面子。
偶尔不是要钱的电报和信,差不多就是让她回家的,似乎什么屁事她都应该千里迢迢跑回去一趟,真有重要事情也就罢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去世了,她爹娘都能给她专门给她打电报让她赶紧回去烧纸,还振振有词说农村白事规矩大,她不回去爹娘不好看。
退一步讲,别说卞秋芬一个穿越女,能不能认同为原主还一说,就是一丝不掺假的原主,摊上卞秋芬那样的娘家人,少来往也没什么不对。换给谁都该这么干。
肖微在法院工作,很多事大约见惯不惊了,肖微就说过,卞秋芬在娘家的事情上处理拎得清,原生家庭接受不了,既然都逃离出去了,不就是为了远离吗。
冯妙笑笑道:“大姑,我听说卞秋芬一年两季礼,春节和中秋节都会寄钱回来的,路远工作忙,也没六亲不认啊。”
“呸!”冯大姑道,“她一年两季礼,一季寄一百块钱回来,别的啥也不管、啥也不问,远近亲戚她都不来往,还嫁的那么远,平常又帮不上忙,这闺女白养了。”
“一百块钱也不少了呀,”冯妙道,“一年两百,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就几十块呢。”
大姑说:“她不是有钱吗,她有钱有势,嫁得好婆家都是干部,你看看她家里两个弟弟,她当大姐的不该帮吗。好容易老卞家出个大学生,嫁到帝京有出息了,大家还觉的脸上有光呢,她可好,没有人情味,村里她三婶的娘家侄子去帝京看病,专门打电报托她给找找人,她理都没理。”
冯妙:“她三婶的娘家侄子啊,生的什么病啊?”
大姑于是开始说生的是什么什么病,去了哪里哪里治……
冯妙:“现在治好了吧,现在都能正常了吗?”
大姑又开始说现在那人如何如何了,重活干不了,媳妇也不想跟他过了……
冯妙:“哎呦,那有孩子了吗?”
大姑:有一个孩子几岁几岁了……
冯妙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似乎是割裂的。比如她在西三所的时候感觉是一个世界,在帝京家里的时候是一个世界,回到老家觉得是一个世界,现在跟大姑说了会儿话,让人觉得好像来到另一个世界了。
同时冯妙发现一件事情,就是卞秋芬老家的许多人,似乎并不知道她嫁给肖淮生是当后妈,在大姑他们这些人口中,卞秋芬嫁了个家庭很好的干部子弟,从来没提到过肖淮生有三个孩子。
至于是谁瞒了的,是卞秋芬本人还是卞秋芬的爹娘,那就无从得知了。毕竟卞秋芬就不怎么跟娘家来往,肖淮生没来过,她爹娘家人也从来没到帝京去过。
冯妙被大姑拉住说话,冯跃进忙了一上午在西屋喜房里稍微休息一下,听着外头他大姑哆哆哆对冯妙狂轰滥炸,听着冯妙一路把大姑的话题引向稀奇古怪的方向狂奔而去,一路跑题万里去了,冯跃进不禁想笑。
“大姐这个性子也真有趣。”新娘子悄声笑道。
“我去看看。”冯跃进说,“我姐也累了,哪来的工夫听她呱呱。”
冯跃进从屋里出来,随手借了村里本家来给他帮忙喜事的拖拉机,扯着嗓子吆喝一声:“大姑,快点儿,赶紧的我亲自开拖拉机送你回去,旁人可没这待遇。对了,给你的喜烟喜糖呢,都拿上,可别忘了。”
大姑一拍衣兜,赶紧往堂屋跑,去找她这两天装喜烟喜酒喜糖的布袋子。
冯妙憋不住一笑,冲冯跃进比了个大拇指,转身溜了。
等到冯跃进开着拖拉机把大姑送回家,都送到村头了,冯大姑恍然想起来:哎呦,我跟冯妙要的那新娘子衣服呢?
冯大姑下了拖拉机:“跃进啊,我让你姐帮忙做一件你媳妇那个新娘服来着,你记得跟她提个醒啊。”
“哎呦大姑你看我都快忙死了。”冯跃进说,“我记性可不好,你下回看见她自己跟她说吧。”
10月2号从老家返回帝京,冯跃进送他们去机场,便说他还有几天婚假,这几天在家就把冯妙那边房子收拾出来,好了让爷爷和爹娘搬过去。
“对了,我还办成一件事。”冯跃进笑道,“我撺掇刘大光以村委名义去申请装个电话,他说申请上了。”
“这个事情好。”冯妙笑。
老家这边其实她早就想给装个电话了,可是像这样偏远农村,并不是你交钱就能装的,城镇居民装个电话都得申请排队等上半年,农村当地还没有批准私人电话,只有以村委名义申请装,集体单位,倒是可以的,不过听说也得排队等上几个月。
反正三个月后,冯妙空余闲暇织出来的那把缂丝团扇的扇面成功下线了,冯家村的电话貌似还没装上。
再把缂丝扇面送去给专业的制扇师傅,一把真正的手工团扇,扇骨的制作过程可能就需要两三个月时间。当然冯妙不用等那么久,师傅那里很多材料都是已经处理好了的,她把缂丝扇面送去,给了师傅图样,两天后取回了一把古色古香的缂丝山水团扇。
满意。
如果不是太新,混在故宫旧藏的扇子里边应该都差不多吧。
冯妙一高兴,就拿着这把足以以假乱真的团扇去跟她的导师显摆了,小得意地跟庄老说:“这把用了我三个多月时间,现在差不多熟练了,您等我两个月,我给您做一把您喜欢的。”
“好看的我都喜欢。”庄老拿着那把唐寅山水的缂丝团扇看来看去,笑眯眯道,“要不你这把先借我玩几天。”
“那这把先送给您吧,” 冯妙也笑眯眯道,“我现在手熟了,回去再做一把更好的。”
庄老:“成交,先下手为强,旁人不许跟我抢。”
想了想又嘱咐道:“你可别告诉吴老头,他知道了又得抢我的,他就喜欢跟我抢东西,以前你考研究生他还想跟我抢学生。”
于是西三所的工作人员们便看到老国宝一身忒不讲究的打扮,菜市场大爷似的背着个手,手里偏还拿着一把华贵精美的缂丝团扇,大冷天里摇啊摇的美滋滋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