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内已经布置了一番,红泥焙炉,一个烙梅花的小铁壶冒着热气儿,闻着芬芳气味,是一壶巧红梅花茶。
见李元玉走进来,侍奉在泥炉旁的春和熟练地掀了盖子,往里面加了几朵洛神花,那香气立刻又清雅起来,带了一丝淡淡的酸甜。
纪国郡主歪在旁边的茶几上,一身莲子白的捏边交领小袄,里间配了一件芋紫色的襦裙,用一支掐丝梅花金簪绾了发,与平日的娇艳多媚相比,清雅得很。
“坐吧。”
云悠指了对面的秀凳。
刚一坐下来,李元玉的泪水就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春和心中惊讶,连忙递上棉帕子,心中暗叹郡主料事如神。
“枉费我与三皇子结发为夫妻,枕边人的心思,竟是半点没猜着。”
云悠却不准备安慰对方,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
“三皇子妃猜不着的事情,往后或许更多。”
李元玉未听出弦外之音,抹了泪,眼睛通红地看着面前拥有不输谢灵韵容貌的纪国郡主。
不,无论怎么看,这纪国郡主也比谢家小姐美上那么一分,这一分是股子说不出的气质,藏在那双狐狸眼中,摄人心魄。
心中酸楚更甚。
“我若是也有郡主这等容姿...”
话还未说完,云悠用一声嗤笑打断了对方。果然,女子最易被容貌所困,也最易因这世人最喜评优定劣的容貌产生认命感。
“我倒是高看了你一眼。”
李元玉一噎,不明白对方何出此言。
“三皇子妃,你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破开了那笼罩在李元玉脑中的忧愁迷雾,如一道破云天光,直冲脑门。
她是谁?她是六部尚书之女!
“你是因为那张脸坐上皇子妃位子的?我的容姿?我是凭这容姿成了郡主?”
一道道反问,醍醐灌顶,将李元玉浇了个清明。
是啊,她首先是六部尚书之女,其次才是三皇子妃,她不是因为容貌进了皇子府,而是这身份,这娘家在朝中的地位!
乱花迷人眼,情爱蒙人心,什么时候,她也如那些闺中怨妇一般,只管看着男子的情爱所向了?
便是三皇子再爱那谢家小姐又如何?谢翰林地位德高,六部尚书却也是望众之位!
“三皇子妃。”
李元玉回过神,便落入一双夺人心魄的双眸中,那眸中闪着冷洌的暗光,如井中寒月。
“同为皇室女子,你当知晓,咱们的游戏,可从来不是看谁貌美的玩法。”
离得近了,一股沉水馨香传来,透着丝丝凉薄之意。
“还望郡主明言。”
李元玉止了泪,眼神平静下来,静静地回望了过去。
云悠满意地笑起来,倒也不怪这皇子妃一时脑抽,对方还只当夫君变心,还未危及性命的时候,总以为是场风花雪月之事。
“如今陛下快到天命之年了,宫中府中,缺了孩童的笑闹,真真寂寞,三皇子妃,你说呢?”
这是要自己生个孩子?李元玉一愣,细想也觉得这是个法子,若是自己有个孩子,当今太后身子还算健朗,这可就是皇帝的第一个孙子,太后的第一个重孙,可想而知那未来荣宠。
见李元玉露出沉思的神情,云悠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对方分神的片刻,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春和执起铁壶开始斟茶,往两盏青瓷杯中各加了一勺秋梨蜜,端上茶几,瞥见自家郡主露出的笑容,心下觉得这笑有些奇怪,像是一只小狐狸,露出得逞了什么的得意。
春和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郡主所言,甚是。”
李元玉执起一杯巧红梅,朝云悠敬了一敬,一口饮了下去,在杯口留下一道朱色的口脂印。
送走了三皇子妃,云悠招了只黑色猫儿过来。
“去,帮我寻只艳鬼过来。”
三皇子如今痴迷谢灵韵,李元玉少不得得用六部尚书的名义才请得动自己的夫君,倒不如用些非常手段。
黑猫应了一声,在云悠手边蹭了蹭,一溜烟没了踪影。
当晚,李元玉差下人送了一张花笺给三皇子,笺面用小楷写着‘冬来等闲,可堪归宁?’
三皇子顿时黑了脸,一撩衣袍朝皇子妃的寝居走去。他心中明白,数月冷淡对方,此番对方终是有了脾气,若是不去安抚一番,等李元玉回娘家一闹,前朝便会让他喝上一壶。
心中恼怒,仅存的理智提醒他,现在还不行,在没有得到那人确切的回复之前,他得忍耐,去面对那张已经厌烦的脸。
李元玉好生打扮了一番,房门被推开,便欣喜地迎了上去,却见自己的夫君沉着脸,眼中不耐烦至极。
女子的手去挽男人的胳膊,却被对方下意识拂开了,自顾朝里屋走去,坐到备了酒菜的桌前。
李元玉浑身一僵,定了定神,坐到自己夫君的身边,为他斟了一杯酒。
一杯酒下肚,三皇子转头去看自己的皇子妃,越看越觉得厌恶,对方在这冬日里穿着薄衫裙裳,打得什么主意他自是知道,越是清楚,越是令他厌烦。
李元玉心凉了下来,对方眼中半点情谊也无,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不耐烦。然而,那眼神在下一刻出现了变化。
三皇子觉得自己定然是魔怔了,不然,他怎么瞧见眼前的李元玉,变成了他朝思暮想的谢家小姐!
那楚楚可怜的美貌面庞,那春风弱柳般的身段,裹在薄衫中若隐若现,笑颜温柔似水,直教他欲念猛蹿。
一把拉过眼前的‘谢灵韵’,跟许久未见荤腥的狼一样,三皇子迫不及待地欺身压了上去。
李元玉心中惊喜,乖顺地任对方动作,以为夫君有所情动,却不料那人下一秒从嘴里吐出的话,令她肝胆俱裂。
“灵韵!我的美人儿,爷想你想的心都作痛了!”
被压在床第间的六部尚书之女面色瞬间铁青,脸上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后面这男人又说了什么污言秽语,她记不得了,只记得这一晚,三皇子陈隋,给了她从未遭遇过的耻辱。
一只黑色猫儿迎着冷冽的冬日晚风,从窗台上纵身一跃,从墙根跑了。
翌日,从凌乱不堪的床上爬起来的李元玉,对婆子丫鬟嬉笑打趣的言语没有半点应声儿,只是静静喝了一碗保子汤,坐在妆镜前,目光昏沉,暗意涌动。
婆子心中不明,只觉得许久未承欢的皇子妃,似乎并不欢喜,甚至有些阴沉。
“做的不错,继续保持。”
云悠摸着小黑猫的头,对伏在自己面前,化作谢灵韵模样的艳鬼赞赏道。这艳鬼身前是个貌美的小妇,年纪轻轻就守了新寡,心中寂寞难忍,又对自己的容貌十分得意,长此以往,便与村里的男人们不清不楚,最后被愤怒的婆妇们瞒着村里干事,擅自将人沉了塘,这才怨气丛生,化作艳鬼。
艳鬼欢欢喜喜退了下去,心中对这附身小姐,化作对方欲想之人勾引皇子的差事十分满意,不必对方叮嘱,也准备吃定了这对皇室夫妻。
自那晚之后,皇子府的下人们发现,皇子妃不知使了什么厉害手段,三皇子一改几个月间的冷淡,上瘾一般每晚都往皇子妃寝居里钻。
李元玉听着府中的风言风语,嘲讽一笑,不知是在嘲讽下人们口中的三皇子,还是嘲讽‘厉害的皇子妃’。
二月一过,天气就开始暖和起来,李元玉听着御医的诊断,终于扬起了这段时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她有了身孕。
再度踏进书房,她想心平气和地和自己的夫君谈一谈,对这个孩子,对他们之间的隔阂。
然而对方只是如饥似渴地对着一封书信看了又看,李元玉说的身孕之事,三皇子连头也没抬,完全不在乎,似乎到了白日,他们之间就更加破碎,更甚之前。
李元玉瞧得清楚,那封书信只有一个字,‘可’。
与三皇子府上这对夫妻诡异的关系相比,谢灵韵近些日子也不大顺心。
秦枢已经许久没来谢府了,哪怕她拿着拜帖去请,对方也全无回音,谢灵韵第一次知晓遭人冷遇是这种煎熬的滋味,偏生她直觉里认定了对方。
为了排解这种忧思,她开始与三皇子互通书信,诉说自己的女儿家心思。两人几个来回,信中渐渐显露出翻浪春意。
谢灵韵的书信,与那封回信,都令三皇子异常兴奋。
快了!他想。
...
冬雪化去,地里原本被积雪覆盖的污泥见了天日。
草长莺飞之时,亲王府中一道道请帖送入了都城百官府上,本朝唯一的纪国郡主,受礼及笄。
第68章 、郡主恶毒9
云悠一大早就被拉起来, 迷迷糊糊地任由乳娘打扮。及笄礼,普通人家的女子,或许一支银簪, 由母亲在祖宗祠堂里绾了发便礼成了, 但她的及笄,却十分特别,不由亲王妃插簪, 而是由当今太后经手。
太后喜爱纪国郡主的缘由十分简单,皇帝膝下三位皇子, 无一公主, 皇室如今唯一的女孩儿,便是宏德亲王的女儿。
据乳娘说, 为了过一把养女儿的瘾, 太后亲自养在身边,直到三岁才放回了亲王府。
待到日上竿头,云悠才清醒过来, 隔着老远,还是能听见人声鼎沸,想来是各家官员已经到了。
谢灵韵跟着谢隼步入亲王府的外院, 便被眼前的景象乱了眼。
走过刻着章台二字的朱红垂花门, 是一座堪称华丽的园子。一道溪流潺潺而下, 将园子分为了两侧,一侧男席,一侧女席,中间唯靠一道小小拱桥相通,时值四月,园内桃花盛放, 几株珍贵的八重樱后,则是园中的雅筑,不知连通向哪里,一派落英纷纷,清溪流觞。
园内座位排布栉次鳞比,全无等级高位,仿佛一场赏花游宴,散漫得紧。已经到了园内的官员递了拜礼,便三三两两聚头,高谈阔论起来。
谢灵韵想到了自家的园子,最大的那一座,也不过这章台园的一半而已,更遑论这园中溪流,庭中落英。
她最爱的园子里,也不过牡丹数株,几丛雅竹,一时间,这样的对比令她神色不悦,越看越觉得有些刺目。
“秦枢!”
谢隼叫住了前面身段欣长的年轻男子。
在走神的谢灵韵一个激灵,光是听见名字,便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那令她朝思暮想的男子,一月未见,似乎又变了许多。脱了冬日厚重的袄袍,现下这件暮云灰的薄衫袍子十分低调,可这人高挑得紧,腰间的玉带一束,生生带出一股沐清风的飘逸来。
秦枢转过身,沉黑的眸子扫向来人,掠过谢灵韵,看向自己的恩师谢隼。
“谢大人。”
周围不少官家小姐的目光瞥了过来,秦枢那张脸委实好看,小姐们看看那乌木簪半束黑发的俊美男子,再瞧瞧那穿着柳色浣纱裙的翩翩谢家小姐,便打消了念头。都城谁人不知这秦学士是从谢府上出来的,想来,也是这谢家小姐的良婿人选。
离得近了,谢灵韵才发现,这人的袍子用银灰线绣了山海图样的暗纹,若是不细看,只以为是普通的灰布料子。
这低调的暗纹,反衬出一股淡淡的华贵之风,令谢灵韵移不开眼,眉目含情,半痴半怨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刚立门户不久,我知你囊中羞涩,今日的礼金,我多备了一份,记得常来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