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后几步,重新观察浮碧亭。
亭子矗立在荷花池边,红漆鲜艳,金瓦明亮,显然是新建造的。正方形,三开间,雕梁画栋,无一处不精美。
富贵是真富贵,大气也真大气,但它既没有极致的文雅,也没有历史的尘垢,更没有人间的苦涩,短时间写出高质量且有深度的诗也不会那么容易。
所有人都在望着季昀松,各种怀疑的、看戏的、期盼的目光,每一道都让季昀松感觉如芒刺背。
首辅陆微说道:“题目看起来简单,实际上难,皇上这道题出得好,新颖。”
常似之摇着扇子微微一笑,“非也,皇上仁慈,题目并不难。季昀松作为探花,这点应变的本领应该有的。皇上若再限制一下时间,大概就能知道此子的心性如何了。”
陆微在替季昀松开脱,常似之却跟他唱了个反调,而且还在提醒皇帝,应该加大难度。
首辅次辅不和,应该是皇上很想看到的。
但皇上会听谁的意见?
如果听次辅的,那么首辅陆微日后是否有失去重用的危险呢?
大家的注意力瞬间转回浮碧亭里,那三位核心人物身上。
陆微似笑非笑地看了常似之一眼。
常似之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尴尬地咳嗽两声,额头冒出了涔涔的细汗。
偌大的御花园安静得几乎能听得到鱼儿游水的声音。
“嗯……”季昀松略一沉吟,“斜阳飞宇映晚空……”
居然这么快就有了!
众官员再次转移视线,惊讶地看向季昀松。
嘉元帝在唇角挂起一丝笑意,点评道:“起势平平,但点明了时地,倒也应景,继续。”
季昀松踱了一步,“浮光碧影舞亭风。”
嘉元帝点点头,“哈哈,朕的亭子有了,浮碧亭。第三句呢。”
季昀松没想好第三句,他仓促开口,不过是想替皇上解个围罢了。
“第三句……”季昀松自语一声,再踱两步,垂下头,“嗯……”
某些翰林就窃笑了起来。
季春景没有笑,担忧地看着季昀松,仿佛真的为他捏了一把汗。
季昀松的精神紧张,且刚闹完肚子,身体虚弱,此刻已是大汗淋漓,唇色也苍白了许多。
嘉元帝吩咐身边的小太监:“给他倒杯茶。”
小太监手脚麻利,很快就把一杯茶递到了季昀松手里,季昀松谢恩,矜持着抿一小口,然后假装擦嘴,吐到帕子里,一鼓作气道:“红粉佳人临水立,天下豪士聚此中。”
他不确定巴豆的药效还有多少,一旦茶水进肚,可能会造成连续跑茅房,那就真的贻笑大方了。
嘉元帝道:“意境寻常,但对仗工整,且目的明确、大方稳重,基本达到朕的要求。小季大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来也算难得。”
说完,他看向陆微,“陆大人以为如何?”
他只问陆微,不问常似之。
常似之白了脸。
陆微拱手:“皇上明鉴。”
嘉元帝扫视群臣,问道:“还有哪个做出来了?”
众臣子沉默。
季昀松的这首诗确实平平无奇,但用时短,在时间上赢了。
接下来无论谁做,只要做不出比季昀松更好的诗词,就有不自量力的嫌疑。
能站在这里的,都不是蠢货,自然也不会轻易开口。
嘉元帝笑了笑,抬手指向池塘,“亭子不擅长,荷花想必是擅长的,朕等着诸位爱卿的佳作。”
亭子西南就是曲折的廊桥,桥上早已放好了条案,笔墨纸砚均已备齐。
群臣告罪,离开浮碧亭前往廊桥……
柳晔用胳膊肘顶了顶季昀松,佩服地说道:“可以啊,小季大人。”
季昀松道:“你看看我的后背。”
他穿了件宝蓝色常服,后背已经湿了一大片。
杨道文瞄了眼走在前面的季春景,“倒也不用谦虚,确实不俗。别人我不知道,单从用时上我是佩服的。”
“确实,也就十几息的辰光啊。”柳晔认同这一点,“兄弟一句都没想出来呢,小季大人做完了。”
三人边走边聊,跟着大部队进入廊桥。
桥里安静极了,大家或冥思苦想,或欣赏风景,或胸有成竹,气氛诡异得如同科考考场一般。
柳晔自觉地闭上了嘴巴,杨道文则冷哼了一声。
季昀松不喜欢这种作诗方式,他以为,作诗是一种情绪上的释放,随心所至的作品更加动人。
于是,他脚下不停,一路观赏着荷塘走到大南边,在一处汉白玉拱桥边缘坐下去,心无旁骛地观赏荷塘上挤挤擦擦的荷叶,以及粉粉嫩嫩的荷花。
杨道文和柳晔见他坐得舒服,有样学样,也挨着坐了。
……
浮碧亭地势略高,荷塘上的景象一望便知。
嘉元帝负手而立,说道:“季昀松多大了?”
陆微道:“二十一。”
嘉元帝笑了笑,“到底是年轻人,他身边的两位你们认得吗?”
常似之道:“季昀松右手边上的是宁国公府六公子,杨道文,三年前恩科二甲第六。”
陆微道:“季昀松左手边的叫柳晔,也是三年前的恩科,他中了二甲第一。”
说是二甲第一,其实不过是小小的第四罢了,且没有显赫的家世,陆微却能记得清清楚楚。
五十多岁的人还有这种记忆力,天赋相当可怕。
“都是人才啊!”嘉元帝赞叹一声,“陆大人和常大人不妨赌一赌谁能胜出。”
陆微道:“诗才高低固有天赋的缘故,但更多的是积累,以及对人生的感悟。姜是老的辣,老臣斗胆,认为罗英杰罗大人或者孙明仁孙大人能赢。”
常似之斟酌片刻,说道:“经验重要,但天赋也可以让人一骑绝尘,老臣见过季春景的诗作,此子可以胜出。”
“季春景,状元郎嘛,朕记得这个人。走吧,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下去走走。”嘉元帝起了身。
……
柳晔道:“皇上下来了,你们想好了没有,我有几句了,先去写上再说。”
杨道文看看季昀松。
季昀松道:“走吧,再不动笔就成了恃才傲物和不识时务了。”
三人在廊桥边上找三张挨着的条案,各自执笔挥毫……
“碧圆自洁。向浅洲远渚,亭亭清绝。犹有遗簪,不展秋心,能卷几多炎热……恋恋青衫,犹染枯香,还叹鬓丝飘雪。盘心清露如铅水,又一夜、西风吹折。喜静看、匹练韶光,倒泻半湖明月。好,好一个‘不展秋心,能卷几多炎热’!”嘉元帝抚掌赞叹,“字好,词好,今日魁首,当属小季大人!”
季昀松放下毛笔,转身深鞠一躬,在抬头的瞬间,他看到了季春景嫉恨得小心翼翼的眸光。
作者有话说:
每逢大事有静气,改自翁同龢的“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
关于亭子的诗是作者自唐代李群玉的《北亭》改写的,大家凑合看看。
浮碧亭,故宫里的,介绍采纳了百度词条,当然也改写了。
宋,张炎《疏影·咏荷叶》——碧圆自洁。向浅洲远渚,亭亭清绝。犹有遗簪,不展秋心,能卷几多炎热。鸳鸯密语同倾盖,且莫与、浣纱人说。恐怨歌、忽断花风,碎却翠云千叠。
回首当年汉舞,怕飞去、谩皱留仙裙折。恋恋青衫,犹染枯香,还叹鬓丝飘雪。盘心清露如铅水,又一夜、西风吹折。喜静看、匹练秋光,倒泻半湖明月。
这一首就直接引用了。
第21章 报信
云禧知道,如果她的药救下季昀松,接下来很可能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但她并不后悔。
一来,她不想欠季昀松的,此番正好还回去;二来,季昀松是豆豆的亲爹。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她都不该袖手旁观。
小果子一走,云禧便交代丁婶子,无论枯荣堂出什么事,她都必须躲得远远的,只管带好孩子就行。
丁婶子为此一连紧张好些天,但枯荣堂一直平安无事,慢慢也就懈怠了。
这天傍晚,丁婶子有事走得早,云禧自己关店面,刚要给枯荣堂落锁,季昀松就带着小果子来了。
“云娘子。”季昀松拱拱手,进了门,也不废话,和小果子一起帮云禧上门板。
云禧问:“你们吃饭了没有?”
季昀松道:“刚下衙不久,回去再吃。”
小果子朝云禧撇了撇嘴。
云禧挑了挑眉,这个时代的人吃饭早,而且侯府的下人擅长捧高踩低,他们回去只怕也没有饭吃,便道:“家里还有剩菜,我给你们热热去。”
季昀松想拒绝,但云禧已经抱着孩子走了,也就罢了。
关上店门,季昀松主动带孩子,小果子帮云禧烧灶。
云禧晚饭吃的是红烧猪大肠、蒸鸡蛋,还有一个肉末酸豆角,除蒸鸡蛋外,其他两样都有富余。
饭是蒸的,剩的不多,但软硬度合适,打几个鸡蛋炒一炒就够吃了。
云禧切了点葱花和黄瓜丁,打三个鸡蛋,在锅里倒上豆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