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嘉脸上没露出来,笑着说:“从瑞士到法国这么远呀。”
老先生回答:“这里是我的家。”
听起来无可厚非,但并不能说服刘嘉。
算了,海蓝之谜早期的广告吹得跟卖大力丸似的,也没耽误它在中国卖几千块,只要货好,吹得过一点,也不是不能忍受。
刘嘉:“如果能做出我心中的那个样子,一千法郎,就一千法郎。”
她先放下200法郎做为开发费用,老先生也证明了这个房子是他名下,不会揣着200块就跑路。
双方约定,过两周,刘嘉过来看草图。
回到工作室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刘嘉看见阿牙还在屋里。
“咦,你怎么还没下班?”刘嘉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已经超过八小时。
难道他也想赚加班费?
“我等你回来结工资。”阿牙说。
刘嘉很惊讶,合同上写着,工资是周结,而且是周末发,怎么才干了一天,就要结工资?
其他工厂也都是这样,还有月结的,这也不是刘嘉这里专门欺负人。
难道是嫌她这里不好,还是哪里给得更高,他要跳槽?
阿牙把合同拿出来:“这个手印,我还没有按。我觉得这个不合理,我在五金店就是卖掉一件,就马上可以提一件的款。”
见刘嘉微微皱眉,阿牙马上把自己今天的工作成果拿出来。
他已经照着鲁班机关盒的结构,用木片仿出了一个功能一模一样的,外面还刻了花。
原件还好端端地放在桌上,没有被拆得七零八碎拼不回去。
“我值得这个工钱。”阿牙说。
在巴黎要找到一个会在木头上雕花的师傅,不难。
要找到一个能完全复制精巧榫卯结构,还会雕花的,大概得找一阵。
何况,阿牙的手脚,那是真快啊,过了几天,他不仅对原盒进行了复制,还做出了更多的新花样。
用他的说法:反正原理是那样的,弄明白了,往上套就行。如果要再多套几层的话,那我还需要样品。
这句话,让刘嘉想起了上学时,数学老师那痛心疾首的模样:“不就那么几个公式吗,弄明白往上一套不就行了吗,怎么一做就错呢?”
过了几天,阿牙向刘嘉请假,说他要去给朋友上坟。
而且,他不仅要求高薪日结,还要提前预支。
别人都是预支一个月,他可好,张口就要预支三个月。
说是给朋友修坟。
等等,这什么朋友?要用几千法郎修坟?
真的是“我有一个朋友”,而不是想卷款跑路吧?
刘嘉露出惋惜的神情:“啊,那一定是很亲密的朋友吧?”
“嗯,都是我的生死之交。”
“都是生死之交?”刘嘉想起介绍人说阿牙顶了一个华工的身份,“是你的华工朋友们吗?”
“嗯。”
如果是给华工修坟的话,刘嘉还是愿意的,前提是,别是个卷款潜逃的骗术。
她不是《人在囧途》的牛耿,做不到被人骗了钱,还能圣母地说:“被骗了更好,被骗说明没有人生病。”
刘嘉非常诚恳:“我能一起去吗?好歹是同胞,拜祭一下也是应该的。”
如果是真的,她就出这笔钱,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卖几条裙子的利润。
如果是假的,她当场报警,让这个骗子吃牢饭干苦工。
阿牙爽快地同意了。
到了日子,刘嘉租了一辆车,阿牙坐在副驾驶,后排坐着彭举和郑不艾,按刘嘉的吩咐,如果阿牙有任何想逃走的行为,他俩就把阿牙当场按住,绑上。
阿牙一直很安静地指路,按照他指的方向,整整开了五个小时才到。
刘嘉现在不怀疑他要逃跑了,而怀疑他是不是在石油公司有兼职,拉人去加油可以吃回扣。
下车再往前走一点,是一个叫博朗库尔的公墓,石头垒成半人高的墙上有一个窄石拱门,门下半部用铁栅栏挡住,阿牙熟练地把它移开。
门里,是一个一个的整齐的十字架,都是用木头做的,十分简陋。
有些十字架上刻着名字、籍贯和一串数字,有些十字架上挂着一块失了色的铜章,厚实的章带都已经磨损严重,露出线头,铜章的侧壁上刻着Chinese和一串阿拉伯数字。
更多的十字架上什么都没有,只刻着“勇往直前”、“鞠躬尽瘁”、“虽死犹生”等等。
锦儿问道:“这些,都是你的朋友?”
“有些是,有些不是。”
阿牙拎着烟、酒,还有一些水果走到其中十字架前,那上面刻着“吴广善之墓”,这是他现在护照和签证上的名字。
他蹲在坟前,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恭恭敬敬摆上,又把香烟点了三支,插在坟前:“老吴,我来看你了,这次我找到了一份好工作,是这位刘小姐开的公司,所以,我能买得起好烟好酒,你可以慢慢喝慢慢抽,要是不够你就托梦给我,还有……”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最后起身,对刘嘉说:“我预支工资,就是想把他们的坟都修一遍,他们一辈子没有享过福,听说来这里做工,能赚很多钱,才背井离乡来这里,没想到,这辈子,就埋这了。”
阿牙说起他与吴广善和其他几个同乡如何漂泊来此,在船上又如何重病,死了好些,说是挖战壕,耳边就能听见有人在说德语,那简直就是去送死。
十四万中国劳工在西线战场出生入死,战后的六十万枚战争奖章中,大部分欧洲人拿的是银质奖章,而中国劳工只能拿到铜章。
“去年,国内来的公使团要签凡尔赛条约,学生仔说,那些洋人说我们中国人在战争里什么都没做,竟然要把我们的青岛给日本。我们活下来的劳工一合计,就跟着那些学生仔们去抗议了,我们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说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做,还要把我们的青岛给日本?!”
“警察还要抓我们,说我们闹事,凭什么!”
“老吴就因为被炮弹炸伤了手,很难找到工作,他本来在一家厂子里干活,听说这事,也跟着去抗议,等回来,就被开除了,他一着急,跟人动了手,他被打得很惨,还被关了几天,等再出来,人就不行了……”
阿牙说着,声音一颤,急忙低头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锦儿的眼圈早就红了:“太可怜了。”
郑不艾和彭举紧握着拳头,下巴紧绷。
“我做不了什么,只想赶紧赚笔钱,把大家的坟修一修,这样就算是在异国他乡,他们也能睡得舒服点。不怕你笑话,我想,法国人对我们这么不好,我做假古董骗他们点钱怎么了,对他们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唉,就差一点点,我就成功了。”
刘嘉看着那一片片的十字架,朗声说:“咱们中国人,讲究的是名正言顺,中国人做假古董骗钱这种名声传出去多不好,为什么不堂堂正正把钱赚了?不仅要赚钱,让他们求着我们赚他们的钱,被赚了还要替我们说好话。”
她转头看着阿牙:“这是我的梦想,你愿意帮我吗?”
阿牙重重地点头:“我愿意。”
第50章 资本不相信眼泪
从华工墓地回来之后,刘嘉就安排人着手对墓园进行翻修,并且把有名字有籍贯的那些劳工的名字记上,发回国内的报社刊登,如果他们还有亲人在世,将来想来凭吊或是移灵回国,也能找到地方。
中国人最注重落叶归根,血缘故土,刘嘉的行为在华人圈子里传开,有些在法国打拼出成果的华人,会到她的店里来,尽己所能的买几样东西帮衬刘嘉的生意。
刘嘉的制衣工厂是流水线制度,工人工资是计时制,都说流水线制度是最科学最能杜绝偷奸躲懒的制度,其实,只要努力努力,没有什么制度是不能钻空子的。
这些男工女工有些是被拐来的,有些是一战时留下的华工,都是一别家国千万里的人,他们对那些死去的华工感同身受,刘嘉的义举让他们十分感动,干起活来特别拼命,恨不得一直粘在工位上,就想多干些活。
刘嘉让锦儿盯着他们,时间到了该休息休息,该换人换人。
锦儿不明白:“难得他们这么积极,别家厂子恨不得工人烂在位子上,你怎么还要硬逼着他们休息?”
刘嘉笑着摇摇头:“连续八个小时精神高度集中,撑不了几个小时,就会走神,厂子里不是剪子就是针,要是缝纫的时候,把手和布一起伸到针下面,针把皮肉和布粘在一起,那个血啊、肉啊……”
“别说了,快别说了……”锦儿想到那个场景,吓得捂住耳朵。
一天早晨,有一个从乡下刚来没几天的女工开始咳嗽,周围的工友还嘲笑她:“怎么咳得像狗叫。”
咳嗽几声算不了什么事,那位女工照常与其他人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一起谈笑。
过了两天,咳嗽的人越来越多。
锦儿在日常巡视的时候,被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吓了一跳,有人摔倒了。
工友们忙围上去,发现她的脖子粗得惊人,神智昏沉,伸手去探额头,温度烫手。
工友们急忙把她送去医院。
锦儿没太当回事,自己还留在工厂继续监督工作,一直到晚上回去,才把这件事告诉刘嘉:“都烧得那么烫了,还不肯请假,真是太拼命了。”
听完锦儿的描述,刘嘉心中猛然一惊,这个时间点!
西班牙大流感……或者说美国大流感还没有完全离开世界。
始于1918年的的大流感,杀人无数,有些国家因为流感而死的人,比在一战的战场上死的人还多。
直到1920年底才完全消失,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它到底是怎么消失的。
刘嘉紧张起来,不会是大流感的余孽吧!
刘嘉:“人在哪个医院?”
锦儿报了一个名字,心想小姐真是太善良了,一个发烧的工人,还要亲自去看。
“你也去。”
“啊?”
锦儿非常不解,至于这么隆重吗?又不是为了保护工厂财产做出了卓越贡献。
到了医院,刘嘉找到医生,询问送来的工人是什么病:“是流感吗?”
医生摇头:“不是。”
刘嘉心下一松:“那就好。”
医生接着说:“是白喉。”
刘嘉倒吸一口凉气,一句“卧槽”差点不受控制的迸出口。
当即安排锦儿去做身体检查。
白喉,呼吸道传染病,在工厂那样封闭空间里,还不知道能传染多少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