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州穰城里,各处征调来的文官熙熙攘攘站在州衙前。
他们一部分是要留在邓、襄、安、复、荆五州,另一部□□上都有“暂领”二字,是为明年继续攻打南吴而准备的。
看着面前的三百余人,元妇德已经不需要再换气以静心了。
从同光八年到同光十二年,她见了足够多的人,历了足够多的事,积累了足够多的底气。
“各位都是各州送来的栋梁之才,我多谢各位南下来此安定百姓。”
说完,元妇德对着众人行了一礼。
人们看着这个穿着绛色衣裙的女子,连忙回礼。
元妇德直起身道:
“同光八年的暮春时节,我成了北疆第一位状元。”
北疆第一位状元元妇德之名凡是定远公治下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数北疆的读书人以她为榜样,听见竟然是她,人群中好一阵骚动。
“元帅问我,为何要考状元,我说,我家中藏书万卷,每日攻读,足足三十年,却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而活,来北疆不过是想看看这与天下不同之地,见见世面,也寻自己的前路。元帅带着我等游历北疆,又带我南下同州。有一日看着同州城外饿死在山梁的百姓,元帅问我可知天下有些人对前路二字想都不敢想。”
“诗书不知,孔子难教,这些人在那些文人眼里,是畜生。巧的是,在他们眼里,我也是。若非在北疆,我等都是畜生,可我等也有姓名——寻常百姓。我那一夜辗转难眠,观灯自问,是谁让我做了北疆状元呢?是经史子集?是谁让我不再是畜生呢?是笔墨纸砚?是法,北疆之法,在北疆,人人皆是人,没有人是畜生。”
今日有风,吹长街,吹旗幡,吹人心。
元妇德就站在风里。
“我的道,便是让北疆之法通行天下,唯有如此,不会有人轻而易举再让别人做畜生。不想当畜生的人,都该走这样的道才对,试问天下,若有得选有得改,谁会愿意做畜生呢?各位此次南下,便有弘道之大义在身,安邓、襄、安、复、荆五州之民,彰北疆人人一等之法。什么世家豪强,什么仆从奴婢,什么夫尊妻卑,自你们到了那一日起,上千年陈朽如飞灰,旧路坍陷于人心,此乃诸位之大功,不世之大功。使五州百姓如长安百姓、绛州百姓、北疆百姓一般,他们心中就再无绝我等前路之念,南北通达,江岸如画,是诸位之大德,圣人之德。”
说到最后,元妇德又深深行了一礼:
“在下京兆尹元妇德,北疆第一位状元,前路,我等与诸位,与元帅,与天下百姓共行!先庆诸位功德加身。”
陈伯横站在人群之中,随着其他官吏一同还礼。
面上笑容难止。
“前路,我等与京兆尹,与元帅,与天下百姓共行!”
第233章 眼波 “不过是到了不配承袭我姑母天下……
在邓州稍作修整,官吏们大部分继续前行南下,只有三四十人会留下来。
领邓、襄州两州学政的柳学政也留了下来,却遇上了麻烦。
“沈夫子!你要去荆州也得等明年,现如今荆州城里到处都是因水土不服走不动的,你去了也无人能帮你,等到明年大事定下自然无人拦你!”
穿着一身月白衣袍外面裹着斗篷的男子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唯独眼睛上蒙了白纱,此刻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包袱站在门口,一副天塌下来也要走的模样。
“我报的是荆州州学。”
柳学政是刚从幽州州学夫子上提上来的,性情有几分急躁,见这沈夫子冥顽不灵,恨不能直接把人扔房里关起来!
当然是扔夫子自己的房里。
沈夫子低着头:“我是为了去荆州才报了荆州州学夫子的,你们怎可将我拦在此处?”
还委屈上了?!
“沈夫子,我绝无故意阻挠你之心!可你视物不清,去荆州人生地不熟总要有人照料,现在荆州就没有闲人,封学政自顾不暇,你难道指望她分心照顾你不成?”
门外传来一女声:“柳陈霜,你自顾不暇我都不会!沈夫子要去荆州只管跟我走,你挖我的人竟还诋毁我!”
柳陈霜哼了一声:“我哪个字说错了?封莺你之前也不过是个小小县学管事,提成一州学政要做的事多了去,你自顾不暇我哪里说错?!”
几位夫子缩了缩肩膀看着两位掌一州学政的大员吵架。
这二人,柳陈霜从前是幽州州学夫子,封莺是齐州人,颇有才名,定远军攻下齐州之后让她做了一县学管事,没想到不到两年工夫就被提成了荆州学政,这二位学政怎么看也是在路上初相识,不知为何竟总是有冲突。
“柳陈霜,我从前就算只是区区一县学管事,那也是自己独掌一处,哪像你以前不过是夫子,只怕连账簿都看不明白!”
说完,封莺看向沈夫子:
“沈夫子既然决心去荆州,我们自然没有阻拦之礼,走走走,咱们这就上路!”
见柳陈霜追了出来,封莺一把拦住她:
“我们荆州州学的夫子,就不劳柳学政惦记了!”
沈夫子跟在封莺后面上面上了马车,乖乖坐在一角。
封莺放下车帘,转头看了柳陈霜一眼,走到马前翻身上马。
……
傍晚时分,卫蔷坐在高家后院,高叔盛等人的妾室婢女子一一审过之后都放了,这院子里却并不空落,一些在定远军攻城时家宅被毁的百姓被安置在此过冬,明年就能住进定远军给他们补偿的新房里。
这些百姓原本挺怕这带兵攻进荆州的瘦高女子,十几日相处下来,他们家中的孩子已经被女子手里的米糖给勾走了魂。
看着被小孩儿包围的那个元帅,有人小声道:“我送两条干鱼,这元帅会收吧?”
一个妇人道:“你无缘无故送礼,人家防着你还来不及。”
“这元帅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了,送东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么大的官儿你就送两条干鱼?”
开口嘲讽的女子姓薄,邻里都称她是薄娘子,这薄娘子有个在外行商的郎君,半年都未必回来一次,这薄娘子就勾了几个男人与她往来,也不只一个人看见深更半夜有人从她家里出来,这薄娘子还有一个妹妹,送去了高家当侍女,定远军打进来,这小薄娘子再无消息,只怕是死了。
薄娘子闹了几场,好歹住进了这好房子里。
“送干鱼怎么了?”要送礼的也是个妇人,“我送了干鱼也是心意,你看不起干鱼,你还有什么好东西?”
薄娘子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薄娘子举着一个坛子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刚刚还要送干鱼的妇人吓坏了,开了门要往回拉她,被薄娘子躲了过去。
“你别闹了,这元帅不准□□,你与那些男人……”
听妇人用极小的声音在自己身后说话,薄娘子转头,手指在嘴唇上点了一下:
“嘘。”
腰肢一扭,转回身走到了裹着裘衣的女子身边。
“元帅,我这有一坛好酒,还有一个美人,您可愿一边喝酒,一边赏美人?”
“完了完了完了!”妇人满头大汗,“薄娘子她怎这般浪荡?!元帅怒了可是会杀人的!”
薄娘子虽然不守妇道,做邻居也没什么不好,每日就是纺纱织布去街上卖,什么时候都是安静的,薄娘子还会写字,他们男人嫌弃她,左右妇人可不嫌弃,要买什么新东西说不名头来,她都能写在纸上让人带着去市集,没有不应的。
定远军攻城的时候她们家房子塌了,家里男人不在,是住在后面的薄娘子把她和孩子拉回了自己家。
所以斗嘴归斗嘴,偶尔还会闹一场,这妇人可绝不想薄娘子枉送了性命。
“好啊。”女元帅说道。
竟然真的与薄娘子一同走了,还结果了她手里的坛子。
“扑通”一声,妇人跌坐在地上。
“这这这这……”
其他邻居也出来看,另一个妇人擦着眼泪:
“薄娘子可千万别惹了那元帅!”
坐在地上的妇人还在哆嗦。
“那那那那……那元帅喜欢女子呀!”她惊叫出声,又捂住了自己的嘴。
四下里顿时安静下来。
正院偏房是现在定远军办公之处,卫蔷寻了一屋子进去,跟在她身后的薄娘子刚进门就跪了下来。
“卑职定远军鱼肠部薄方子拜见元帅!”
卫蔷转身要拉她起来,笑着道:
“好歹也是故友,十年没见了,怎么先跪下了。”
薄方子站起来看着卫蔷,也笑:
“本以为等到发白齿摇才能再见到元帅,没想到才十年就能看见定远军将荆州城管得井井有条。”
“有方子在荆州等我,我自然要来得快些。”
卫蔷摸了一把茶壶,拣了干净杯子倒了水出来递给薄方子。
“圆子和涂尾他们我都见过了,圆子想为官吏,我送她去长安书院读书了,涂尾等六人也各有安排,方子你呢,想去何处?”
薄方子双手捧着水杯,小声道:“元帅,我想留在荆州。”
卫蔷皱起了眉头:“留在荆州你只能继续做鱼肠,十年了,方子,你做了十年鱼肠,探清了高叔盛逃命用的私港,这是大功。”
“再大的功劳,没有元帅,根本没有我今日,我在荆州挺好的,也不必元帅费心安排。南吴安插了不少不留行在荆州,比我呆的更久的定是有的,我在荆州经营了十年,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定能知道。”
她小心喝了一口水,如清泉一样的眼波流转倒映着卫蔷的模样。
“元帅,就让我留在荆州吧。”
卫蔷摇头道:“不留行的事有封莺和柳陈霜处置,你本就是为了报仇才在荆州做鱼肠,还是得想想自己的后半生如何过才是。”
“封队长和柳队长?”薄方子眼前一亮,“她们也南下了?”
“她们之前一个在幽州管幽、蓟、涿三州鱼肠,一个在青州管莱、登、密、沂四州鱼肠,如今这些州都进了北疆之手,我让她们二人南下,想办法截断不留行北面的信道。”
柳陈霜是如今大监察长柳新絮的妹妹,封莺是越霓裳一手教出的细作,这二人当年随着卫燕歌和卫瑾瑜进洛阳,用两年时间扎下了监察司洛阳分部的根,回了北疆之后,这二人就被卫蔷派到各处布置鱼肠,能让她们两个人同时南下,可见卫蔷对清缴不留行一事的决心。
薄方子并不知道这两人在她到荆州之后又做了什么,她只是满心感激。
当年她十四岁和九岁的妹妹圆子因为生得好,被复州豪强马氏强掠了去,爷娘都被杀了,马氏将她们姐妹二人当做珍宝送给了洛阳豪强于氏,因她们两个年纪小,好童女的郑裘在于家做客时就惦记在了心上,薄方子察觉了郑裘心思,在保宁县公陆蔚在于府做客的时候倒在了陆蔚怀里。
她天真地以为于崇会将她们姐妹送给陆蔚,没想到等待她的却是鞭刑。
一群位高权重的男人围坐在旁,以看她被鞭刑而取乐。
还不到十岁的圆子要救阿姊,就被一起抽打。
第二日她们就被发卖去了西北,一路上受尽了苦楚,运送她们的也是男人,薄方子每有反抗,他们就威胁要把圆子送去军营。